失蹤
失蹤
陽光正好,絲絲縷縷透過百葉窗射進房間,把白橡木桌面和趴在桌上的人切割成分明的陰陽兩界。卜雁舟迷蒙著眼,伸長胳膊撈起響個不停的手機,關掉鬧鐘,習慣性地拖延兩分鐘后,從工作椅上站了起來。 這是她的個人辦公室,房間裝修淡雅,米色壁紙,淺灰色木地板,墻面掛了幾幅抽象畫,此外,只有一個軟皮沙發(fā),一個工作臺。整個房間簡約,干凈,同時又頗含審美意趣。 是的,審美,這一點至關重要,在這棟建筑里,它甚至比干凈,整潔占據更沉重的分量。從桌上那張臺簽便能看出這一點,上面寫著:美麗設計師 卜雁舟。 在醫(yī)療機構坐班的設計師并不多見,然而卜雁舟確是其中之一。她穿白大褂,化淡妝,以美麗優(yōu)雅的形象示人,至于設計內容,既不是建筑園林,也不是工業(yè)產品,而是人的三庭五眼。雙眼皮兒開成歐式的還是扇形的,需要墊鼻梁還是填充蘋果肌,臉上或者身上該加點東西進去,還是抽點東西出來卜雁舟的工作,主要就是對這些問題給出意見建議。這活兒好干也不好干,比起來其他行業(yè)的設計師,卜雁舟不需要從無到有,天馬行空去想象,這一點來說,這工作比較好干。但比起那些個流水線作業(yè),卜雁舟所面臨的風險又要更高一些:一旦整形效果不理想,比如玻尿酸打完不吸收,填好的鼻子又縮回去了,客戶一定會把賬算到她這個設計師頭上,盡管這些并不受卜雁舟掌控。 除此之外,這工作還有點微妙之處除了根據客戶要求給出整形建議,她還得挖掘來人的深層次需求,通俗說,就是對五官臉盤吹毛求疵,字面意義上的橫挑鼻子豎挑眼。客戶來割雙眼皮,她分析完適合眼型,還會瞅瞅其他部位,勸對方再做點別的,反正來都來了,不如有罪一次受完,順道開個眼角或者豐個唇,三言兩語,讓客戶對自己整張臉布局產生極大懷疑,免不了懷著脫胎換骨的美好愿景,交出比預期更多的錢,做更多的項目。 顯然,比起設計師,銷售顧問更符合卜雁舟的工作實質,卜雁舟也這么定義自己,在愛美萊醫(yī)療整型美容中心的三十名銷售人員中,她業(yè)績最好,Title最高。而造就這些的,除了她的溝通水平,她形象上的說服力,還有至關重要的一點她很勤奮。 譬如今天,周五本該輪休,卜雁舟仍沒有休息,口干舌燥說了一上午,接待完下餃子似的客戶,她只簡單吃了個三明治,倉促趴在桌上瞇了十分鐘,便起身收拾,準備迎接下午的工作。 頭一個進來的客戶是個男生,剛上大學,想祛痘,卜雁舟給出方案,又向他介紹割雙眼皮項目,大學生有點猶豫,說現在流行單眼皮帥哥。卜雁舟也不急燥,附和幾句,話題轉向當下備受追捧的流量小生,并不動聲色地分析了幾張照片,等出門,這男生不光交了祛痘費用,還加了一張開眼角的手術約臺單。 卜醫(yī)生,正給第二個女生做面診,助理思思敲門說,有人找您。 稍等,忙完就過去。卜雁舟把寬屏電腦上的圖片放大,看思思站門口不動,眉毛微微抬了抬:很急? 思思點頭。 卜雁舟不慌不忙,把圖片集調成自動播放,對客戶說:你先看著案例,我馬上回來。說完,她走到思思跟前,掩上身后的門:怎么回事,誰找我? 思思戒備地轉頭看看周圍,壓低聲音答:派出所的人。 卜雁舟眼里閃過一絲驚訝警察。 干他們這行,一跟警察沾邊總沒好事,眼下思思什么還沒說,卜雁舟腦海已經腦補出幾個不同的麻煩出來,什么整容失敗自殺啦,貸款整容還不上崩潰啦,因為整容和家人朋友鬧糾紛啦她有點頭疼地點了點太陽xue:說沒說為什么事? 思思搖頭:沒有,我打聽了,那倆警察不說,非要等你過去。 這會兒人在哪? 會議室302。 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卜雁舟說,你這邊跟陳總打個電話,說明下情況,讓法務做好準備。再把剛才的客戶轉到周醫(yī)生那里。 好的。 還有,思思正要走,卜雁舟又說,去清點下,看就診確認表是不是都執(zhí)行到位了。 就診確認表,這是卜雁舟本人想出的點子,由于展現了愛美萊醫(yī)療整型美容中心作為企業(yè)的社會責任感和人文主義情懷,上過報紙,受過采訪,廣受各方好評,如今已成為該整形中心的名片。 當然,社會責任感是面上的話,說得高端,其實就是一張紙。客戶手術前,需要先填寫該紙,說明年齡,整容目的,是否貸款整容,紙下面還印了一行小字:外貌不是一切,請三思而行。話說得極有人情味,不過與話矛盾的是配圖:醒目地印著帥哥與美女,站在普通人中央自信微笑,仿佛身體力行地證明,外貌就是一切。 都執(zhí)行到位了,術前必填,沒有例外。思思說,昨天整理資料的時候我和冰冰剛請點過,沒有未成年,也沒有貸款整容患者。 還有一句話思思沒說表上是這樣。至于真實情況,那就另說了,客戶故意隱瞞,他們又能怎樣? 卜雁舟舒了口氣:OK,你去忙吧,我問問情況。 兩名警察在會議室坐著,他們似乎在交談,卜雁舟一推門,說話聲立即停止,兩人站起來,年輕一些的警察問:是卜雁舟女士嗎? 卜雁舟點點頭,很淡然地笑笑:我是。 二人分別出示證件,年輕警察說:你好,我是和平區(qū)公安分局警察,初誠,這位是我的同事,東塔派出所民警許立冬。 您好。 今天過來,主要是想找你了解點情況,希望卜女士能夠配合。 一定配合。 初誠微微一笑,面色隨即恢復嚴肅,他拿出一張照片,推到卜雁舟跟前:這個人,認識嗎? 照片上是個相貌英俊的男人,很年輕,看著像個畢業(yè)不久的學生,西裝革履,卻難得不顯暮氣。卜雁舟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說:有點面熟。 只是面熟? 應該認識,好像是我們的一個客戶,但想不起來名字。 初誠似笑非笑:確定? 卜雁舟解釋:我的工作性質比較特殊,每天面診很多人,男男女女都有,不可能把每個打過交道的客戶都記住。 初誠把照片收回來:這人叫肖熠,24歲,是長興環(huán)保公司會計,根據資料,他以前初誠頓了頓,說:長得跟照片不太一樣。 卜雁舟哦了一聲。 想起來點什么了么?初誠問。 卜雁舟靜了片刻:嗯他在我們機構做過雙眼皮手術。她說完補充,沒記錯的話,就是他。 什么時候的事? 去年。 具體點。 去年年初,剛過完年。 初誠接著問:然后呢? 卜雁舟裝傻:什么然后? 你們后來也有聯(lián)系吧,初誠翻開一個筆記本,這顯然是個辦公用本,一頁頁記錄著工作訊息,每一行都很工整。初誠快速地翻過前面幾頁,翻到最后,是滿滿一頁名字大大小小的卜雁舟以及雁舟,仿佛小學生的求愛信。 這是肖熠留在辦公室的記錄本,我想說明了點問題。初誠說。 卜雁舟沒吭聲。 名叫許立冬的警察提點她:配合公安部門調查是每個公民的義務,你想好再說。 會議室里一片死沉的寂靜,卜雁舟往前坐了坐,艱難地開口:做完手術后,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 最近一次是什么時候? 忘了。 電話里他說了什么? 主要是做術后咨詢,卜雁舟說,問埋線恢復期多長,效果能持續(xù)多久,還有揉了眼睛會不會有影響之類。 沒別的了? 嗯。 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初誠說:我們接到了長興環(huán)保公司報案,說肖熠失蹤了,自從這周二他就沒去公司,電話不接信息不回,此外,長興環(huán)保賬上有三千五百萬的資金不翼而飛,經過查證,應該是肖熠干的。 你們懷疑這跟我有關?卜雁舟提高了聲音。 不是懷疑與你有關,初誠糾正她,是證據把調查方向指向了你,而你又不配合。 卜雁舟咬住下唇,右手緊緊捏住了左手指骨。 我們拉取了肖熠的通話記錄,從通話記錄上看,你們的聯(lián)系頻率遠不像剛才描述那么稀疏,基本上每月哦不,每周,都有來往。在他失聯(lián)之前,最后一個電話聯(lián)系人也是你。初誠牢牢盯著她,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卜雁舟呼了口氣,白皙的手捂住臉,初誠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毫無疑問,女人顫抖的手已經表露出她的真實情緒。 卜雁舟沉默片刻,說:肖熠是我的情人。 嗯。 他是單身,我已婚,地下情不是什么見得人的關系,所以剛才我我沒說實話。 嗯。 我們關系是從去年勞動節(jié)之后開始的,之前他就對我有意思,經常借咨詢的名義約我,我沒太回應。直到五月一過后,我跟丈夫吵架,賭氣一個人去了九寨溝旅游,他看見了我的朋友圈,請假飛去四川陪我。卜雁舟回憶說,5月11號,在成都那晚,我們喝了點酒,發(fā)生了關系。 許立冬在旁邊刷刷記著,初誠繼續(xù)問:他失蹤前,有透露過去向或者錢的事嗎? 卜雁舟搖頭:我只知道他跟家里關系不好,以前他說,這輩子絕不會再回去至于錢的事,沒聽他提過,他平時看起來不缺錢。 最后一通電話,他跟你說了什么。 卜雁舟愣了一瞬,臉頰泛起微紅:沒說什么。 你們通話時間從晚上十點三十二分到十一點十五,持續(xù)了將近一個小時。初誠提醒她,聊天內容你一點沒印象么? 那通電話,是性愛電話。卜雁舟說。 這回換初誠不好意思了,他摸摸鼻子:哦。 卜雁舟看這警察的局促表情,內心有些好笑,反坦誠說道:他打電話過來,說想我,又說最近工作忙,實在沒機會見面,所以想聽聽我的聲音。我就玩了一些玩具,然后說了些挑逗的話,折騰了快一個小時,后來我老公回來,就沒再繼續(xù)聊。卜雁舟說,這應該跟失蹤沒關系。 兩個警察面面相覷,互相對了個眼神,初誠說:這個就不用細談了其他信息呢?呃,既然你們平時有接觸,你應該會了解一些情況,比如肖熠的人際關系,平時愛好。 卜雁舟搖頭:我們關系單純,只是情人,除了身體交流,沒有其他的瓜葛。 初誠點點頭,又問了些別的問題,旁邊的許立冬做記錄,最后見實在問不出什么,準備告辭。 保持電話暢通,近期可能還會跟你聯(lián)系,臨走前,初誠說,請卜女士配合我們工作。 應該的,卜雁舟說,她已經從驚慌中恢復,從容不迫地站起身,理了理白大褂衣褶,說:還有個不情之請。 初誠:你說。 卜雁舟低頭,手上的鉆戒反射陽光,亮閃閃地躍入她的眼睛,她把這只戴著婚戒的手舉起來,仔細端詳,說:別影響我的家庭。 初誠神色復雜地盯著這女人,他干這行時間久了,眼光銳利如隼,人是好是壞,是jian是忠,他瞅一眼,便能看出三分顏色。 可跟這女人對視,他瞧不出什么。 明明是偷情,嘴里說著見不得人,眼里卻坦坦蕩蕩,毫無愧疚,從頭看到腳,她端莊大方,沒有一絲yin邪與不安。 要么真是無辜,是不幸的婚姻生活帶給她了太多麻木與痛苦。 再要么,就是演技過人了。 初誠露出一個職業(yè)化的笑容:我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