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

    褚元在上飛機之前才收到來自S市的快遞，打開來，是一本老舊的少兒版和一封信。這年頭寫信，未免造作矯情，卻是陳心的做派。

    那樣狠心的女人，何必要眷戀她施舍的余溫？褚元恨不得將這包裹扔掉，卻最終還是帶著這兩樣登上飛機。他在一萬兩千米的高空，拆開了她的信。

    褚元：

    展信佳。

    坦白說，直到此刻，我還在為與你分手而痛苦，但是我必須這么做。我想我不必向你解釋緣由，因為你一直都明白。

    我知道，正是因為你明白明白我的自卑與忐忑、明白我的不安和懷疑，你才會背著我，插手安排我去J大讀書的事，我都知道。

    這本，我10歲時候讀完，可是哪怕過去10年，我依舊無法認同簡的行為在一貧如洗時拋下健全的羅切斯特，卻在富有后又甘愿接納殘缺的老男人。我厭煩她的愚蠢又鄙薄她的圣母行為，直到我遇見你褚元，說起來很卑鄙，但是你看不見的那段日子，我頭一回覺得我們平等。那時候，我甚至一直在想，要怎么說服我媽同意我和你結婚。對不起，我要是個男的，大約就是偷仙女衣服騙婚的那種壞蛤蟆。

    我自省過，我能有這樣卑鄙的想法，是因為我不夠愛你，是因為我太愛我自己了。我私心太重，見到蒙塵的寶珠，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

    可我知道你愛我，像置身在寒夜里的火堆旁，我不能對你的愛意，裝作一無所知。

    前兩天K姐約我吃飯，她告訴了我許多事，包括你幫裴萱拿Y國居留的事。她大約覺得，我應該由此認清你對裴萱余情未了的事實。可是，直到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絲毫不在意裴萱了，她曾經是我的心病，可你的偏愛治愈了我。

    我好感激你如此愛我，但我也惶恐，我甚至不知道你愛我什么？是皮囊嗎？

    實話說，你出于愛意，試圖插手我的人生，我哪里真的會責怪你，我只是害怕

    褚元，你是個天才，可是我不是。

    或許此刻你覺得這一點無關緊要，但恰恰相反，它讓我輾轉難眠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如果愛情能迷惑你這么久的話），當你發(fā)現(xiàn)我是個再庸常不過的普通人，當你發(fā)現(xiàn)你再怎么雕琢我只是一塊朽木，當你醒悟過來，我永遠無法理解你的學術事業(yè)，我永遠無法與你保持步調一致的成長，就像當你知道我看不懂西班牙語而輕易蒙蔽我，到那時，我該如何自處？

    真正的愛是平等的。十年之后，我才徹底體會這句話的意味。我羨慕簡·愛，可我不要你做羅切斯特。

    褚元，我不愿像菟絲子依托喬木一樣依靠你，我不愿看到我需要你遠勝于你需要我；我不愿生活在惶恐之中，每天憂心自己愛你是否已勝過你愛我；我更不要你折損自己，俯身低就我。

    你難道不肯相信我？你只管往上走吧，未必高處的位置就沒有我。

    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但是，請你等候我吧，或者原諒我。

    歸元

    薄薄兩頁信紙，褚元翻來覆去看了數(shù)十遍。夜深時刻，機艙里昏暗寂靜，周圍的乘客陸續(xù)睡去，他闔眼將信紙貼在胸口，耳邊是自己喧囂的心跳。

    他唇角忍不住勾出一點笑，胸腔里滿是酸澀的得意她裝作那么絕情，到底是舍不得自己，生怕自己真的斬斷情絲，還要這樣巴巴地寫信，滿紙都是小意溫柔

    褚元又恨她看低自己，她以為他的愛，是輕易可以抽離那么廉價嗎？她以為世上人，都像她那么有口無心嗎？

    他偏不是。

    大四開學后一周，學校要求準畢業(yè)生們學期內完成實習任務。小徐靠著王瀟的關系申請了自主實習，在一個視頻平臺掛名敷衍了實習記錄。陳心沒有這些裙帶關系，老實順應學校實習任務的安排，到市郊的一家博物館上班。

    這個博物館和學校距離太遠，通勤只能坐地鐵，偏地鐵站離學校又不近，小徐勸陳心租房住。陳心算算賬，還是放棄了這種學校安排的實習，除了幾百塊錢的餐補和交通費，什么報酬也沒有，A市的房租又高昂，她既然打算要出國，難免要節(jié)省些。

    好在博物館9點開館，她每天7點起床，走路20分鐘，再轉兩班地鐵，8點半就能到。博物館的工作還算清閑，陳心每天上午在辦公室里幫忙打打雜，下午就忙著給幾個心儀的學校發(fā)申請材料。

    這天小徐抽出空叫她出去吃晚飯，臨近畢業(yè)，難得相聚，她素面朝天地就匆忙去赴約了，到了才發(fā)現(xiàn)人還不少。據(jù)說，名義上本是文學院學生會的部門小聚，后來學生會的成員沒來幾個，倒是沾親帶故的學院同學來了一串。

    偌大包間里熱熱鬧鬧的，分成幾堆聊得熱火朝天，少說有二十來人。陳心郁悶，一邊心里埋怨小徐坑人，一面在人堆里找她。突然，身后有人輕輕搭住她肩膀

    學姐，你來了。葉煜明染了一頭灰發(fā)，溫和的笑容里透著一點痞氣。他變化太大，陳心差點沒認出來。

    站他邊上的小徐，裝瘋賣傻道：哎呀心心，我才知道學弟也來了，正好了你們熟，多聊聊她話音剛落就往人堆里擠，泥鰍似的滑不溜手，生怕被陳心逮住。

    又過一刻鐘，眾人聚齊后，分坐在中間兩個大圓桌邊，叫服務員上菜開宴。

    眾人情緒高漲，又是喝酒又是玩笑起哄，幾個大四的學長學姐自然而然成了焦點。陳心也被勸著喝了兩杯。她身邊坐著的葉煜明，而今頗為招眼，不斷有女生把話題往他身上引。

    一桌人好似都盡興，只有陳心心不在焉，時不時低頭看手機。飯后散了一部分人，剩下的人約好去劇本殺，陳心自然推辭。

    這下不需小徐開口，葉煜明主動提出送她回學校。

    不用了，這里打車方便，你放心去玩吧。陳心難改老母親心態(tài)，溫和地勸他。劇本殺本就適合年輕男女玩曖昧，眼瞅著那幾個女孩子都舍不得放他走。

    葉煜明卻不猶豫，直接和眾人作別，伸手替她推開包間門，微笑道：學姐，試試我的新車嘛。

    他坦蕩直白，倒叫陳心不好拒絕。陳心于是跟著他走下樓，到了跟前才曉得所謂的新車，居然是一輛雅馬哈摩托車。

    在葉煜明的再三保證下，陳心勉強戴上頭盔，硬著頭皮上了后座。

    學姐，抱緊點，不然危險。葉煜明故作正經地提醒身后人，等到陳心將兩條柳枝般的軟臂纏在他腰上時，他差點壓不住眼角的笑意。

    初秋的晚風清涼，少年人的欣喜隨風漫撒了整條街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