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初遇
03. 初遇
初語離開家時,天已黑盡。即便她現居的住所與大哥大嫂的新房相隔大半個城市,可他們仍執意要送她回去。走時母親送她到車庫,不舍地摩挲著她的手背。她口中不停念叨著女兒,心里卻記掛得緊切,好似世間所有母親都是這般溫善嘮叨。 上了車,大哥這才無奈道:媽就是舍不得你,她巴不得你永遠不長大,留在她身邊才好。 初語坐在后座,昏暗間,精神驟然松懈下來,懶怠地應付著。漸漸的,她故意閉上眼,仿佛這樣,就可以躲進封閉的世界。 車內安靜了許久,某個等待紅綠燈的空隙,束唯極小聲地問初塵:顧千禾是誰? 街燈掠過車窗時,初語的眼皮動了動。 而后她聽見大哥在愣了幾秒后回答:是我們從小住在一條街上的朋友。 束唯也跟著沉默了一瞬,片刻后,似埋怨般說道:都沒聽你提過。 宴請單上沈初塵的朋友占了大半,卻僅有顧千禾的前面標著摯友二字。 大哥輕輕笑了聲,溫柔請罪:千禾畢業就去美國了,后面這兩年學業忙,一直沒時間回來。不過你應該是見過他的,我們高中時的學弟。 束唯頓了頓,依舊搖頭:不記得。 他當時很有名的,常考年級第一,還是個混血。 這次束唯沉默了很久,才道:哦,我有印象了。他好像和你課后是一個棒球隊的,我一直當他是個外國人。是不是個子很高,皮膚特別白的那個? 大哥笑著,低聲佯裝吃味:還很帥。 車子行駛到植滿蔭叢的道路上,繁茂的枝葉遮住了路燈,光隙散淡,初語在一片黑暗中睜開眼。 時光遠去,回憶支離破碎。 她記起很多年前,隨家人搬去七江路那日,也是一個盛暑天。 梧桐樹蔭轉過正午,映照于鋪滿青苔的石板路上。 那個午后人們都躲在家中庭院內納涼消暑,街角靜悄悄一片。貨運小皮卡載著這一家人停在某幢紅墻褐瓦的小樓邊,沈之棟抱起初語將她放在一旁樹下乘陰涼,囑咐她乖乖站著。 十歲的沈初塵已經開始幫著父母搬運家具,每每經過時都要用手摸摸初語的腦袋,道一句:小語乖。 蟬鳴陣陣,夏風拂過。一片梧桐葉落在初語腳下,邊角已被曬到卷曲泛黃,葉脈卻錯落有序。她彎下腰,拾起這半枯萎的小扇片輕輕煽動起來,頓時涼風徐發,清香撲鼻。 她小心地,怯然地端量眼前這片陌生的環境。 一只小小的鳥雀飛落在對面的門庭之上,初語望過去,眼神放空。 一霎爭鬧響起,驚雀展開翅膀,撲簌簌飛離那家宅院。 起先爆發的是一道勃然大怒的咒罵聲,直叫人心驚:小畜生,你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男人的聲音沉厚粗戾,仿佛是這炎炎夏日中洶然灼起的一叢孤火。初語想,這一定是誰家的父親在教訓孩子,她不愛聽熱鬧,微微轉過身,側對著那間院子。 隨后不知是棍棒還是掃帚,悶聲拍打在皮rou上,男人的吼罵被鼓噪的蟬鳴湮沒大半,然而卻沒有意料之中的認錯求饒和疼痛嘶叫。 只有棍棒揮打在空氣中帶起的呼嘯回音,和孩童皮rou綻破的凄厲悶聲。 初語忍不住看過去,只見那家庭院外的鐵柵欄上青藤纏亂,斑駁破碎的陽光篩過葉隙刺照過來,她瞇著眼,什么也看不清。 最終,只聽見棍棒被狠狠摔在地上。 喧噪的蟬鳴都被嚇得噤了音,成年男人的聲音好似不堪負荷般沙啞起來,又急又喘道:你小小年紀就這么不學好,長大了是不是要去搶劫殺人啊?老子今天真該打死你,免得你將來出去禍害社會。 爾后,初語聽見一道稚嫩輕蔑的回聲:好啊。 此后沉默了一分鐘,忽然透過那雜亂荒蕪的藤草間隙,一道刺眼的冷光折射過來,她再次聽見那個男孩的聲音,冷漠中挾著狠戾:你殺了我吧,來啊。今天你要是不把meimei接回來,就把我砍死好了。 那是一把菜刀。 那孩子拿了把菜刀,步步緊逼。 街鄰紛紛探出頭,午后空氣間的塵埃交匯著閑言碎語。被猝然重狠的一巴掌甩碎,金屬落地的聲音格外刺耳。 緊接著男孩被他父親一腳踹到花圃邊,木質欄桿頓時折斷倒散。迎著大門就能看見,男孩單薄的身子重重摔砸在地上。 顧千禾老子警告你,你從今天開始做個人,要是再敢拿刀出來,老子真跟你不客氣。 有位聚集在門前的阿婆聽勢忙趕了進去,扶起那孩子,揚聲勸慰:哎喲哎喲,阿勇,你不能這樣打你兒子啊,他年紀這么小,打出個好歹你要后悔一輩子的哦....... 門外的那群鄰居湊在一起聽完了熱鬧,搖頭散去,只是口中仍不忘念叨著:造孽,這真是造孽...... 小初語不由得擰緊眉頭。 這哪里是父子,簡直比仇敵還要可憎可怖。 又是一陣熱風吹過,頭頂枝葉輕擺曳動,篩下點點光斑,迷晃了眼,初語執起手里那片梧桐葉,擋在眼前。 透過葉片內極細的脈絡,瞧見一個隱隱綽綽的人影。 那時,午蔭清煦,風日灑然。 顧千禾踏出庭院,遇見八歲的沈初語。 若論往后半生癡絕,是否起于這一霎。無人能知曉。 唯一清楚的是,在這狼狽難堪的夏日午后,他們遇見了彼此。 顧千禾只是抬頭看了眼對面樹蔭下的女孩,靜靜地,隔著夏日午后的風與影,這一刻,仿佛時間頓止。 他沒有過來,只是淡淡移開了目光。沿著街邊林蔭下青藤砌就的墻檐,慢慢地走。初語的目光跟隨著他,看見那青鐵圍欄上斑駁脫落的黃銹,還有藤隙間長出的淡白球蘭花。 最后,看見他走到巷尾停住,在某戶人家院墻外的一個角落里,緩緩蹲了下來。 往后很多很多的夜晚,在初語的夢里,一直反復出現這個場景。 成片漆黑的暗影下,八歲的千禾蹲在角落。遠處散落的光影照不進他的世界,他像是被錮入無盡稠密的暗色無法掙脫。 夢中總是接連不斷的雨,刺骨的濕意滲了進來,連同世界盡頭那最后一點點光。 她想帶千禾回家,想抱緊那個冷漠陰戾的男孩。 可是光影映現下,驀然中照亮的那張臉。 是她的。 原來被困入黑暗的人,永遠都只有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