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五)
叛徒(五)
(伍)掩飾 1946年初,蘇逸梵二十歲。 她把手抄進灰色外面露著破敗黑棉絮的大衣袖,頭上被一塊帶有鄉土氣息的紅格子圍巾包裹得嚴嚴實實。 大頭棉鞋前面開了口,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咯吱咯吱。 她推開巷尾的一間小門臉,綠欞窗落了灰,掉了漆。 玻璃窗上貼著紅色的兩個字。 [美發]。 理發店很小,十幾個平方的空間角落里有洗頭盆,上面一個鐵桶裝水,接了膠皮管。地上散落的黑發一層一層,讓人看了惡心反胃。 中間是個燒蜂窩煤的爐子,鐵皮煙囪向上拐了一個彎,從窗子里穿出去,冒出的白煙進入冷空氣,瞬時消逝。 蘇逸梵把手從袖子里拿出來,搓搓。貼近爐子烤手。 剪發? 一個身材微胖,滿頭燙卷的中年女人挑了她一眼,問她。 是。 坐。她說。 門口有幾個木板凳,意思是讓她坐一邊等會。 一會兒就完。 蘇逸梵簡單哦了聲。 她看到一塊有黃色污漬本應是白色的布圍在男人的脖子下面,把整個上身罩住了。 理發的中年女人手上正拿著黃毛刷子,給他撣去脖子上的碎發。 蘇逸梵覺得座位上的男人有點眼熟,拿起手邊的報紙擋著,欠身多看了兩眼。 他沒有左耳! 宋伯良?時隔一年,她清楚地記得他的名字。 她沒有叫出聲,只是心中默念。 好了。理發的女人把圍布撤下,扶著他的頭看鏡子。 下次還來呀。她在他右耳說,兩人很熟絡的樣子,還用食指指輕輕刮擦了他的下巴,動作頗有些曖昧。 宋伯良沒吱聲,低著頭站起來,戴上破棉帽子,把整個頭都包了起來,只留眼睛鼻子嘴巴。然后尷尬地從破舊的棉襖里掏出一張錢。 房間很窄,他擦著蘇逸梵的腿擠到門口。 兩人對視,他認出了她。 眼神停頓了幾秒,嘴巴張開但沒出聲。 扒開厚棉門簾,他消失在了外面。 你們認識?女老板撣撣剛才圍在他脖間的布。 套在了她脖子上,用夾子別住。 不認識。她回答得有點心虛。 要理個什么樣的? 愛美愛時尚的蘇逸梵居然說了句隨便。 你這從前是燙過的推紋裝,剪了可惜。 把燙過的地方都剪掉。她堅定地說。 都剪掉就太短了,不好看。 沒事,我現在不喜歡燙發,哪怕短成男式。 女老板開店理發是為了賺錢,顧客要怎樣,她就怎樣剪。 可以,都可以。 剪刀比在木梳上,蘇逸梵聽到頭發咔嚓被剪掉的聲音。 她是心疼的,從前她做舞女,后來陪高橋雅治,外表體面優雅。 日本戰敗了,她跑去老家農村躲了幾個月,還是回到了奉天。 廣播里說南北方政黨談判停戰,這抓漢jian的事已經翻了篇。 但她還是要低調,找個小店剪個樸素的發型,最好誰也別把她認出來。 剛才那個 那個人,他常來這里剃頭? 怎么少了一只耳朵?蘇逸梵裝作好奇不認識,問起來。 你說他呀,可憐件的倒霉,被日本人割掉一只耳朵。本是師范大學的高材生,畢業要做先生的女老板斷在這里,講起閑話,小姑娘,你怎么,對他感興趣? 沒沒,就是隨便問問。蘇逸梵不敢再問什么。 十根手指藏在圍巾里,交叉著畫著圈。 女老板也沒繼續問,只是看著她不明意味地笑。 只能剪成這樣了,像個假小子。剛才給宋伯良撣脖子碎發的刷子,又刷在蘇逸梵脖子上。 挺好的。蘇逸梵對著鏡子左右歪歪頭,脫掉圍巾,拍拍身上沾的頭發渣。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滿洲國圓,遞了過去。 小姑娘,外地來的吧?,F在日本人跑了,銀行新發行了法幣。十元滿洲國圓換一元。趕緊去換,拖久了,貶值哪。女老板接過她遞過來的百元大鈔,好心告訴了她這個消息。 謝謝。蘇逸梵蒙起頭巾正要撩開厚門簾。 再告訴你,他叫宋伯良,瞧得出來,你喜歡他。一見鐘情? 我是愿意牽線的,你去北順路那邊,肯定能找見他。 女老板收起剪刀,拿起掃帚,心口有點泛酸。 蘇逸梵聽到,差點崴腳,趕緊扒拉開門邊,沒影了。 還挺害羞。女老板瞥了眼。 宋伯良,宋伯良。 蘇逸梵路上一直念叨他的名字。 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么,剛才剪發的女師傅也沒說。 北順街,她記住了。 她溜溜達達過去,路過一幢二層的白色別墅,很像高橋住過的那幢。 她停住腳,仰頭盯著側面的窗戶發了半天呆。 高橋,你應該活下去。無論無何,都要活下去。哪怕失敗了,是罪人,也要活下去。 想起他,她心絞著疼。 終究,自己對他不是完全沒有感情吧。 他死了,她順便收走了屋子里所有的錢。 活著,不僅要有信念,還要有錢。 今年是個寒冬。她抄著手,跺著腳。 在北順街來來回回走,邊運動取暖,邊希冀能碰到宋伯良。 回想起一年前在地牢,如果她早點開口,或許他的耳朵好好的。 突然,從她跟前跑過去一個十二三歲半大的男孩。 手上捧著一塊熱乎乎的烤紅薯。 一陣風刮起地面的雪沙,看不清后面有個大人也跟著跑,但明顯體力不支。 嘴里似是嗆了風,喊著,錢錢沒給錢 大人跑不過孩子,這人該有多么弱。 蘇逸梵眼睜睜看著他停下來,彎身叉腰喘不過氣。 再無奈地轉身,一步一趔趄地走回。 推起架著烤爐的小車。 蘇逸梵認出了他,他是宋伯良。 師范學校的男同學,都是這么體弱的,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她尋著他的腳印走過去。 好巧。裝作不經意路過碰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