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閾值(三)

    

閾值(三)



    (叁)高跟鞋

    這次去后院算是給粟米一個大大的驚嚇。頭一回睡午覺汗濕了被褥。她夢見剛才騎在春艷身上的男人騎在了自己身上,她的手指深深抓入他激滿汗珠的后背。

    十三太太您怎么了?聽您喊什么嗯啊的。

    粟米臊紅了臉蛋,問雀兒,十二太太怎么死的。

    十二太太浪費糧食,碗底從來沒有干凈過。老爺太太把她關進后院的柴房,不想她就吊死了。

    就因為這個?

    想不開,腦子有病。雀兒指畫自己的腦子。

    對了,雀兒,你有沒有過想嫁給老爺?

    這要看老爺,三姨太,八姨太,十姨太她們從前就是家里的丫頭。

    哦。

    粟米頭一次去前院,看到個戴圓眼鏡穿大褂的老先生拿著戒尺在打十幾歲的男孩的手心,打一下講一句話。

    你咋這么笨,都背不下來!

    啪。

    這書沒法教。

    啪。

    去把再抄一遍。

    啪。

    可憐的男孩子短發,穿著倒是體面的絲料長衫。粟米就趴在窗口看他寫字。

    你叫什么?

    馮林志。他說。

    粟米一下就猜到,他就是五姨太的兒子。她看他拿毛筆寫的字,歪七八扭,連她這個沒讀過書的人都覺得丑。

    他們差不了幾歲,他至少還會寫幾個字,比她強。

    粟米心里酸酸的,心底開始滋生出新的想法,吃飽喝足了,她也要認字。

    外面突然鑼鼓喧天,響出了大動靜。

    馮林志坐不住,第一個往門口跑,粟米腳大也跟著跑。

    馮家幾個家丁抬進來一個鎏金的大匾。

    [扶危濟困]馮林志認出來,得意得念給粟米聽,你認得嗎?你不認得,我認得。

    粟米知道,馮九每年都會給鄰村施舍許多糧食,圖的就是個四里八鄉的好名聲。今年又來一遭。不知道大紅花戴在他渾圓的肚子上,是他肚子大,還是紅花大。

    她不想看這些,跟她有啥關系呢。她剛要抬腳回去,又聽到門外咿咿呀呀的哭聲漸近。

    兩個老人抱著一個破草席,草席里像是裹了個人,裹了個死人。

    晦氣,攆走,遠遠的。馮家的管家叫看門的去。

    哎,這就去。

    粟米眼尖,遠遠的,看到破草席子里露出一雙金蓮小腳,鞋邦高,還繡了藍色的小花。她猜,這個女孩子是餓死的。這么小的腳丫,能像她一樣餓了去地里刨土豆嗎?她只能在家等著,爹娘會把僅有的糧食給兒子吃,女孩活該喝米湯,有命活就活著,沒命活就死掉。

    馮九現在不是每夜來胡粟米這里睡了。這挨著大太太住的正房的西屋,她還能住多久,住到馮九娶十四太太的時候。夜里她輾轉失眠,想起五姨太的兒子嘲諷她的話,你認得嗎?你不認得,我認得。粟米心煩,原來她以為能吃飽飯,嘴巴稀溜溜吃面條,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這人生就圓滿了?,F在她才發覺,自己就是井底的傻青蛙,人生除了吃飽飯,還有別的事。

    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回來了。

    白天一大早,管家提著清末的長袍角,跑進堂屋報告馮九。

    大小姐名叫馮茵茵,是大太太生的。年紀小二十了,去了法國留學,學了什么護士。馮九家沒有一個懂的。太太,丫頭,家仆,工人們只看到大小姐穿著白色的洋裝裙,皺皺巴巴,好多層堆在裙擺上,像蚊帳。

    這叫蕾絲,懂不懂。

    蕾絲不蕾絲不懂,可這白色,不吉利。爹娘都健在。哪有姑娘家家隨便穿白裙的。大太太嗔怪她,又愛她,快來到娘懷里來,讓娘摸摸,是不是瘦了。

    粟米不敢吱聲,就在旁邊瞅看著這些她從未見過的新奇物件。白色的蕾絲長裙,白紗手套,面紗,她第一次見到洋裝,就覺得美,像仙女的衣裳。她羨慕馮林志可以讀書認字,現在又羨慕馮茵茵的談吐舉止。

    啵。

    馮茵茵當著眾多人的面,親了自己母親的臉蛋,又大膽去抱了馮九親了爹爹的。

    爹滴。

    雖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但馮九心里還是覺得不舒服,男女大妨。他一邊扮演著包容西方禮數的大度,心里又齷齪地把女兒對爹的親近,聯想到男歡女愛,比如粟米甜軟的舌尖。

    這是唇膏,涂在唇上,會發亮。

    馮茵茵拿起一支,轉起口紅,給家里的女人們做示范,然后給每個姨太太送了一支。

    對了,還有高跟鞋。

    她給自己的母親帶,卻忘了大太太是小腳,穿不得。

    你們誰能穿上,就是誰的。

    大太太有點不高興,扶著丫頭回屋念經去了。有大腳的姨太太們爭著試,最后輪到粟米,穿上正合適。

    十三太太,您運氣真好。雀兒在一旁艷羨。

    粟米高興得嘴巴咧大,西洋來的唇膏和高跟鞋,白色洋裝裙。她開了眼界,也開了心智。

    其他姨太太一哄而散,有人嘟囔著葡萄酸。高跟鞋怎么穿?穿上比老爺還要高出去一頭嗎?

    粟米開口跟馮茵茵道謝,這唇膏要多少錢?

    這要一個先令呢。

    先令是啥?

    大英帝國的錢,二十先令等于一英鎊。馮茵茵掰開指頭算賬,一個先令能換一個袁大頭,能買一只羊呢。

    這么貴!粟米拿著手里的唇膏,心里掂量著份量,這可是一只羊的價。

    那高跟鞋呢?

    要二個先令。

    那就是兩只羊。粟米會算。

    她再問馮茵茵,很認真的問,拿袁大頭也可以買到這些嗎?

    能。不過要去大城市,上海灘肯定有。

    晚上,大半夜,胡粟米驚坐而起,點上蠟燭。偷偷把唇膏拿出來,對著銅鏡涂上大紅色,照出一個洋不洋中不中的女人。她學著大小姐的樣子,把頭發擰成卷。放下手,頭發又回直了。

    她躺回床上,閉起眼,開始數羊的價格,一個先令,一塊大洋,二個先令,二塊大洋。數到第五十只羊的時候,她睡著了,夢見自己真去了上海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