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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夫妻(正文完結)

    

第四十三章 夫妻(正文完結)



    陳先生,今天這么早就回來啦?

    劉太太cao著一口濃郁的吳語,熱絡地迎了上去。

    黎曜因禮貌地笑笑:今日工作完得早些,回家來陪夫人。

    喔唷,我家那位要是像陳先生一樣就好嘞。

    她搓搓手,插上了腰,作勢又要說幾句,卻一眼瞥見自己家那小子正賊頭賊腦地打身后的石墻縫里探出一個腦袋,瞬間氣不打一處來。

    那石庫門弄堂的石墻是經年累月漬了油煙的,透著煙熏火燎的昏黃痕跡,越發透得那孩子鬼鬼祟祟。

    劉太太揪著他的一只耳朵,提了過來,不顧那孩子齜牙咧嘴地喊,張口便罵:冊那,你是抽了什么瘋,整日里不見人影。一回來好的不學竟學那些下九流的功夫,賊眉鼠眼地往哪兒看呢?跟你那個上不了臺面的死鬼爹一個德行,作孽!

    男孩子讓她罵得抬不起頭,耳朵根兒紅到了脖子,嘴里咯痰似的啐了一口:你就好了?上回我見著一個什么張先生李先生的,你酥得跟沒骨頭沒rou似的,拆了骨頭架子就往上貼,當我眼瞎呢。

    嘿!

    劉太太擰得更狠了,眼睛一溜煙兒地轉,一個巴掌拍在他臉上。

    一旁的江太太看不下去,上來勸架:哎喲我的好嫂子,這孩子犯了什么罪過也不見得就要這么打了,你還當他是不記事的小孩子呢,多少給他留點臉面罷!

    她一把拉過劉太太,小聲又道:多少顧著外人,陳先生陳太太知書達理的,你這么鬧,人家嘴上不說,心里得把咱們看成什么人家了?

    如此一來,劉太太臉色才稍有緩和,多少顧著面子,松了手。

    那孩子瞬間捂著臉跑沒影兒了,鉆進里屋,嘭的一聲砸上了門。

    她轉回頭,往上推了推發髻。

    新燙好的頭,如此一折騰快要散了架。

    她抱著歉意的笑:真是抱歉吶陳先生,沒嚇著您吧?

    黎曜因還是維持著剛才的站姿,手肘里搭著長衫,笑得溫文爾雅:不妨事,但還是不要有下回了,孩子是要好好教的,光打罵未必就起了效。

    是是。

    劉太太應聲,只覺得他說得極有道理。

    她就是這點還算得上優點,但凡她瞧得上眼的人,說什么都是好的,都是真理。

    黎穗之聽到樓下的響動,跑到窗根兒前,抬手掀開了邊上墜著小絨球的墨綠色法式窗簾。

    黎曜因立在窗下,正聽著劉太太聒噪,手臂挽著,一陣風吹進里弄,揚起長衫的一角,又落下。

    她叫了他一聲,他揚起頭,笑了,轉身就往里走。

    才上了樓梯,就聽劉太太在他身后追著說:陳先生,我聽說陳太太愛吃甜食,我這做了棗泥糕,馬上就好了,一會兒叫小赤佬給你們送上去。

    黎曜因道了聲謝。

    推開門進去,就瞧見黎穗之正倚靠著窗前的那張寫字臺,雙手悠閑愜意地環抱在胸前,笑道:我從前還真不曉得,住在這名不見經傳的弄堂里,原是如此有意思。

    黎曜因擱了外衣,去洗了手,袖口往上繞了兩繞,直卷起到小臂。

    他走過去,抱了她在懷里,吻了吻她的臉:只是委屈了你,整日要聽著吵鬧。

    我不覺得啊。黎穗之蹭了蹭他下巴,我倒是覺得很有意思,比戲折子有意思。

    后悔嗎?

    他忽然認真起來。

    何來后悔?

    黎穗之想起以往的歲月,民國二十年時黎公館的生活,遙遠得沒有邊際。

    只是不知他是否問得是這個。

    他開口:跟從前的黎家相比,我只怕你后悔。

    再度返回滬上之后,黎穗之其實曾悄悄回過一趟黎公館,然而那里早已物是人非,再不復當年模樣,早是改朝換代的新世界了。

    不是不黯然神傷的。

    可如今于他,于愛的失而復得,已然是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最大的緊要與幸運了,她還要再奢求什么呢?

    黎穗之心下坦然,她語氣極為誠懇:與你在一起,我愿意舍了所有去換,至于后悔

    她笑了:從未有過,只覺慶幸。

    穗穗。他不免用了力氣,只愿抱著她再不放手,我欠你太多。

    她嗯了一聲,語氣輕快:所以你要加倍對我好,對我特別特別特別的好,再也不許讓我為你傷心難過,好不好?

    他壓下翻涌的情緒,抑住喉頭的酸澀,沉聲點頭:往后的日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放心交給我。

    不知何時,無名指上被他套上了戒指。

    他松開她,自顧單膝跪在了地上,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他拉著她的手,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很真誠:上回說得倉促,今日補上,我便再求一次。

    黎穗之安安靜靜地聽著,笑意發散出來就再也沒有收回去。

    黎穗之小姐,你愿意嫁給我,與我攜手共度余生嗎?

    笑意充盈著他的眼睛,像燈火深處的漩渦,迷蒙了她的心。

    她轉著戒指,拉了他起來:你都求了這么多次了,我怎么也要同意。

    他挑了挑眉:若有顧慮,我可以等。

    黎穗之笑著去打他:你就知道逗我。

    他呵呵笑著,半擁著她,覆上她的手,一同把玩著那枚戒指。

    他聲音里有些低落:如今形勢不好,我只是覺得對不住你,不能給你一場盛大的婚禮,像我們從前期許的那樣。

    黎穗之垂落了眼睫,去握他的手:這樣便很好了。

    穗穗。他直起身,拉著她要往里屋走,先把眼睛閉上。

    什么?

    他捂住她的眉眼,一路緩行來到臥室。

    他低一低頭,提點著她去掀床上的水紅軟緞的被面兒。

    黎穗之按下心中的疑惑,與他覆著手,一齊掀了開。

    她頓時愣住了。

    而后,是打心里密密麻麻一股腦兒涌出來的喜悅與感動。

    她眼瞧著那軟緞底下,是滿眼的棗子、桂圓、花生、核桃、栗子、蓮子,滿滿地鋪了一床。

    她彎腰伸手去捧,足足捧了一手,一揚,又落了回去。

    撒帳,是民間的習俗,新婚夫婦的床榻上,是要撒滿這些寓意著吉祥、幸福、合歡的果子。

    象征著夫妻和順,姻緣美滿。

    黎穗之感動得不知該說什么好。

    他打身后抱著她,望著那帳檐上垂下來的桃紅穗子與如意花球,只覺得一切美好得不近真實。

    懷里的人微微動了動,翻過身來與他密密地擁抱,他慢聲在她耳邊:往后有我。

    她輕輕點頭,笑意仿佛沾染了三月桃花的汁水,微甜,微酸。

    哪管得了往后的歲月,她想,這一刻的幸福,便是頂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