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炸毀
第四十章 炸毀
十二月二十六日,圣誕日的后一天。 丸雪號專列六號餐車車廂的門被侍者緩緩拉開,里面高談闊論,不間斷的中文與日語夾雜交替,人聲鼎沸。 黎穗之隨著長野健次走了進去,環視了一圈兒車廂內的情況后,她垂下了眼睫。 很好,大部分的要員都在其中。 長野健次興致很高,與佐藤等人打了個招呼,坐了過去。 黎穗之與他低聲耳語:我想去一趟盥洗室。 去吧,當心一些。他欣然應允。 姚湘晚用余光悄悄地打量了對面二人一眼,見著黎穗之離去,隨即附到佐藤的身側,道:佐藤君,我出去透口氣,稍后就回來。 佐藤正在興頭上,朝她揮揮手,隨口道:去吧去吧。 黎穗之剛剛才檢查了一遍便攜式手槍與炸藥,便聽到幾聲輕敲,她快速收起這些東西,警惕地回過頭,問:誰? 是我。門外又傳來一聲,姚湘晚。 黎穗之捏緊了手包,定了定神,將盥洗室的門開了一條縫:姚處長。 姚湘晚凄然而自嘲地笑了笑:你恐怕還活在上個世紀。 黎穗之沒有多余的心思與她再做攀談,抬腳欲走,卻被她突兀地拉住了手臂。 她不解地看向她:何事? 姚湘晚望了她手里那個裝得有些鼓的手包一眼,刻意壓低了聲線:能得手嗎? 黎穗之猛地抬頭,心驟然提了起來。 姚湘晚依著她的神色猜度著,繼續道:我可以幫你。 為什么? 黎穗之小心翼翼將盥洗室的門重新合攏,狹小的空間內,空氣流動變得凝滯。 姚湘晚放開握著她小臂的手,環抱在胸前。 和服寬大的擺袖滑落,露出皓膩的腕子,用玉鐲子擋著的半遮半掩的疤痕,在黎穗之眼前暴露無遺。 姚湘晚漫不經心地轉動著那只玉鐲,眼神空洞沒有焦點:我現如今是賤命一條,怎么樣都是個死,原沒有分別。倒是此次遇上你,讓我覺得我的時候到了。 她抬眸,眼神瞬間聚焦,有恨意,有狠意,有決絕:你打算什么時候對長野健次動手?槍殺?還是爆炸? 黎穗之并沒有放下對她的防備,她困惑地瞇起眼睛:你怎么就斷定,我一定要殺長野健次?我現在可是他的未婚妻子,我們是要回日本結婚的。 呵。姚湘晚從后腰的衣兜里摸出一支煙,剛想要點,余光卻睨到了黎穗之緊緊皺起來的眉頭和極力壓制的慌亂神色,她瞬間便明白了。 是炸藥吧。她將煙收了回去,你這么緊張,應該就是了。放心,我不點火,不會讓它提前炸的。 姚湘晚揚起下巴,冷笑道:方才你說的那些話,你自己相信么?若不信,也不用來唬人了。我不是長野健次,為了愛你,連自己都騙。 黎穗之怔愣住,飄忽道:你倒是看得透他? 姚湘晚譏誚地笑:他那樣的男人,若不是有黎曜因的緣故,倒也是不錯之選。只可惜,他做得再多,在你這里,最終恐怕也是難逃一死。 黎曜因 她有多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在耳邊響起了呢,久到記憶都產生了模糊的偏差。 可無論過去多久,只要提到他,她的心都會鈍鈍的痛,痛不欲生。 你當真舍得要長野健次的命? 姚湘晚傾了傾身子,向她靠近,她瞧見黎穗之眼里自己的倒影,久違地感到了熟稔的喜悅。 為什么幫我?黎穗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斬釘截鐵地問。 姚湘晚笑了笑,眼里閃過一瞬不易察覺的痛惜:當初設計刺殺長野健一,是我的請求,我欠了黎曜因一條命。現在,由我來還。 黎穗之木然地后退了一步,手撐著盥洗的臺子,緊緊咬上了嘴唇。 你便如此想死? 她冷凝著姚湘晚,聲音里已有了動搖。 姚湘晚的眼眸里迸射著一些光芒,那光芒里帶著些許希冀,淺淺地照耀著她曾晦暗的人生。 她也曾經以為,那光真的可以將她拖出泥沼。 然而無論是姚湘晚還是伊藤晚子,都無法磨滅那個作為游女的杏奈身上的無盡深淵。 它們在吞噬,在啃咬,在毀滅,無休無止。 良久,她仰面嘆息,似帶著無盡暢意自胸腔抒發:逃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這趟列車,帶走的都應該是罪大惡極的人命。 黎穗之凝神,見她已然抱了赴死的態度,決定和盤托出:十二點整,推過來的餐車下會有起爆裝置。 知道了。姚湘晚低下頭,抬起手對了對腕表的時間,現在距離十二點還有十五分鐘,你什么時間離開? 黎穗之默了片刻:五分鐘以后,在下一個彎道。 還打算見他最后一面嗎? 黎穗之有些微微失神,但隨即便正色過來,沉聲開口:不需要。 還有。她向前走了幾步,想起什么,再度轉過身,多謝你,湘晚。 姚湘晚牽動著嘴角笑了笑,末了,望著她的身影突兀地問道:這個國家的未來,真的值得用生命來交換? 黎穗之站定,眼神明確而堅定:抗日救國,是我的理想。雖然我不知道我們的努力是否真的可以換來我們所期望的未來,但我相信,每一個為了救國家而奔走的仁人志士,一定從未后悔,即使是獻出生命。 姚湘晚忽然怔住了,她的眼神在短暫的時間里交替變換,而后生出了濃烈的艷羨。 黎穗之。她朝她笑笑,希望你可以看到你口中所說的那一天。 距離十二點整還有五分鐘,姚湘晚在目送著黎穗之跳下火車后,徑自回到了六號餐車包廂。 長野健次向她身后望了望,包廂門再度閉合,沒見到黎穗之,他有些沒來由的心慌。 目光看向姚湘晚,他出聲詢問:晚子小姐,請問你是否看到了我的夫人? 姚湘晚裝作若無其事,低眉答道:回大佐,我未曾見過。 這時,一名侍者裝扮的服務員推著餐車緩緩走進來,眾人談笑間,餐車停在了過道的中段,服務員又垂首退了出去。 長野健次有些擔憂,想要起身去尋找黎穗之,剛剛才站起身,卻被姚湘晚拉住了衣袖。 他回眸去看她:晚子小姐,什么事? 姚湘晚勾唇笑笑:時間到了。 長野健次似乎有所察覺,但一切千鈞一發,再有所動作已然為時已晚。 計時器歸零的一瞬間,巨大的爆破聲響徹云霄。 鋪天蓋地的爆裂火焰席卷而來,烈火灼燒,霎時間便吞噬了一切。 車廂的窗戶爆炸飛濺的玻璃碎片,深深劃過長野健次的臉頰,繼而刺入肌理,guntang的火焰燃著他的全身,順著臉頰的傷口延勢而上。 他整個人變做一團火球,還在劇烈地掙扎。 煙霧彌漫間,他似乎出現了很多的幻覺。 那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的存在,像是散了金粉色的弧光,照耀著他。 照亮了被火球包裹著的,那雙充滿霧氣的眼眸里,最后的倒影。 是黎穗之,也是長野穗雪。 他極力想要伸出手去抓,可每一寸肌膚都被燒得痛極了,肝腸寸斷般地難熬。 這一刻,一切都可以解釋得通了。 為何她會順從地隨著他一同踏上開往新京的列車。 為何她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對他轉圜心意。 為何她現在沒有出現在這里。 一切原來都是做戲。 她對著他,從始至終都只是在做戲而已。 我只不過想要你的真心。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念得心如刀絞。 火勢蔓延兇猛,身上的皮膚幾乎全部潰爛,他閉上眼睛,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揚起了嘴角。 只要你活著。 便好。 只是那些期許,這輩子 灼燒打斷了他的思想,長野健次痛苦地哀嚎。 下一秒,沉沉地跌入了盈天的火光中。 你親手將我送上死亡列車,如果這就是你最大的愿望,那么,由我來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