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生情
第三章 生情
顧芝儀嫁進黎家之前,是聽母親講過這高門大宅里頭的事情的。 母親苦口婆心地勸,她挑一句撿一句地入耳,卻不曾往心里去。 母親見她如此,自知是掏心掏肺的過來人的忠告白費了心思,也不再天天說與她聽。 又眼見她是恒了一條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只無可奈何地嘆氣。 曾經氣上心頭時也冷言冷語地嘲弄過。 無外乎是些小門小戶的女子嫁過去,又是做那年逾五十之人的三婚填房,平白是為了作踐受氣去的。 后來又從顧芝儀的嘴里打聽到黎家的那兩位少爺小姐,個個兒不是省心的,愁緒就更深了一層。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二十年的養育,母親再如何眼高于頂,再如何貪慕虛榮,也總歸是心疼女兒多些。 何況顧芝儀自小命苦,跟著自己委身在這不見天光的弄堂里,一蹉跎便是二十六年,她自覺是虧欠的。 出嫁那天,母親狠狠抹了一把眼淚,攥過顧芝儀的手,便把她推了出去。 在手絹兒未曾遮擋住的縫隙里,顧芝儀也是真切地哭了一場。 可她不曾怨懟任何人,也不曾怨過命。 人生下來便定了命數,她一早知道。也深知人這一輩子,能做的著實有限,更礙著老天爺的保佑,顧芝儀在心里想。 她不敢有過多奢望,有命數享些福氣,已然是恩賜。 可她還是算漏了一樣,她難以言喻的,感情。 頭一回見黎曜因,是在她家門外的巷子。 處處破敗的弄堂里,張嫂子家晾衣桿上的粗麻布衣還未曾收,擋了大部分天光,遮得巷子暗沉沉的。 徐老太新近求神拜佛得來的送子湯藥正跟她家門口兒的火爐子上煎起來,看著藥的小丫頭坐在門檻兒上,正沒命地搖著手里的扇子。 有時扇急了,嗆得人直咳嗽。 往日從這些場景中穿堂而過,顧芝儀總要微微皺起眉。 但此刻看在顧她的眼睛里,卻全都變了樣子,殘破沒落,也都著了色,成了市井煙火的生活味道。 黎曜因站在她的眼前,仿佛是帶著光的,那些場景就都變作了他身后的陪襯,凸顯出了他與這里的格格不入,卻又流露出一些荒誕不經的和諧來。 顧芝儀看得呆住了,腳下仿佛千斤重,再也挪不動步子。 猶記得他見到她出來,站在院子里,他便微一矮身,也走了進來,沖她微笑。接著唇瓣輕啟,略帶沙質的聲線緩緩吐露,如溫水一般,汩汩細流。 他說:顧小姐,你好,爸爸讓我來接你。 漫過她的心上,顧芝儀有了一瞬間的渴望與希冀。 如若,她要嫁的人是他,該有多么好。 與這樣溫潤謙和的丈夫,每日共剪西窗燭,夜話巴山夜雨,該是何等琴瑟和鳴。 可現如今,等待她的良人,卻是他的父親。 顧芝儀亮色的眸光黯淡下來,她不可抑制地無聲嘆了口氣。 終是命運弄人,不可說也。 此刻的顧芝儀,坐在緞面織的暗紅色絲絨椅上,充耳相聞的是滿載吳儂軟語的溫存。 她朱唇微張,輕輕一碰,低聲細語地也跟著重復起來。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這話讀著讀著,平白叫人覺得酸楚。 恍若不是身處此時此地了,而是置身在浮光掠影般繁華而喧鬧的巷子深處,鮮少有人往來的閣樓。 日薄西山時分的昏黃光線透過窗紗斑駁地照進來,有暖意,也有蹉跎,最終是歸為黑白照片兒一樣的靜默無言。 閣樓里的人,倚著身后那把搖椅,就那么坐著,把人生度過去,把心也等死了。 可她的心是活著的,火熱一般蓬勃跳動,為著自己,也為著他。 她知道這是犯了禁的忌諱,可她卻不甘心。 太太。桃杏輕扣了扣房門,姑太太來了,正跟底下坐著呢。 唷,瞧我,忘了時辰。 顧芝儀連忙起身,連著蓋在身上的薄羊絨毯子都垂到了地上。 桃杏見狀走上來拾了起來,掩面笑道:太太不必如此心急,咱們姑太太原是好相處的。 顧芝儀對她溫和地笑了笑。 攏了攏頭發,顧芝儀提著步子,徐徐下了樓。 姑太太來了,一時貪睡竟忘了時辰,本該是下來迎的。 顧芝儀抱著小心,先是賠禮。 聞聲,沙發上坐著的女人回過頭來,目光迎著她在自己旁側落座,這才細細地打量起顧芝儀來。 姑太太本名黎宗毓,比黎宗櫟小了九歲。 二十多年前嫁給了當時炙手可熱的集團軍長,一時風頭無兩。 后來隨軍北上,途中不幸流了孩子,身子大不如前。 軍長戰死后,黎宗櫟命人又給接回了滬上,如今長居靜安路的外宅,倒是生活得自在愜意。 前兒個在信上聽說哥哥新娶了太太,當時我正在北平,故不得見。昨日才回,今兒便巴巴跑來與meimei相見了,meimei可別挑理。 她一言一行極端莊大方,讓人半點兒錯也挑不出來,再加上這沒有半點架子的話頭兒,讓顧芝儀只覺得親近。 她當下道:姑太太這就見外了,于情于理,都該是我去拜見,您如此說,倒是折煞我了。 黎宗毓掩著手絹子笑起來,問道:meimei人生得當真標致,哥哥的眼光真是太好,不知meimei芳齡幾何? 顧芝儀如是答:二十六。 黎宗毓嘆一聲:著實是個好年歲,我哥哥好生有福氣。 顧芝儀讓她夸得羞臊起來,微微低著頭,面頰染上些許紅暈。 桃杏,把頭先先生帶回來的南洋咖啡拿出來,磨了給姑太太端上來。 是,太太。 桃杏領了吩咐去廚房。 黎宗毓招了招手:桃杏,別忙,給桌上的點心一并端了去,擺好盤子,等你家少爺小姐回來吃。 兩人又坐著說了一會子話,院子里邊傳來汽車的響動。 桃杏剛給顧芝儀和黎宗毓續了茶和咖啡,黎穗之便進來了。 姑姑!黎穗之跑過來,雙手一繞,抱住黎宗毓,幾時來的? 黎宗毓在她鼻子上輕輕一刮,笑道:來了有一陣兒了,就等著你回來呢。 黎穗之把臉埋進她心口,重重吸了一口氣:姑姑最近擦的什么香粉?竟是奶香味兒的。 黎宗毓笑著去拍她:這丫頭愈發不嫌害臊! 三人笑做一團。 姑姑這次給我們帶什么好吃的了? 桃杏和另外的丫頭端著各色精致點心走了上來,黎穗之如數家珍道:沈大成家的青團,定勝糕還有桂花糕,這是北平的艾窩窩和豌豆黃? 黎宗毓笑著打趣道:我們穗之果真是只小饞貓,我看,你念國文系是入錯了行,該是膳食系才對。 幾人紛紛發笑。 姑姑,這丫頭自滿得緊,你若再吹捧她,只怕不日便要在滬上開黎記染房了。 黎曜因打外頭進來,松了松襯衫的領口說道。 曜因,快來。黎宗毓招他過來,若再晚幾步,都讓你meimei吃光了。 慢著些,小心噎著。 黎曜因順著黎穗之的后背,手掌干燥溫熱,一下下的,覆在她背脊。 學生服的布料并不如何厚,腰身窄小的襟襖,襯出她堪堪一握的細腰,黎曜因停了停手,又輕拍了拍她的背。 黎穗之感覺背脊像是被點點的火星子燎燒著,深一下淺一下的,逗著她的心。 好了。黎穗之同他說,伸手夾起一塊桂花糕作勢要喂他,嘗嘗這個。 黎曜因本想接過手來,可見她沒有假手于人的意思,他只好張開嘴巴,咬了一口。 黎穗之笑著彎起眼睛,又喂他吃了半塊。 顧芝儀端起面前嵌著金花紋樣的陶瓷杯子,黑黝黝的咖啡汁悉數灌進喉嚨,苦得她心頭都發酸。 黎宗毓忙遞給她帕子:瞧咱們這位新式太太,喝咖啡都要一口灌的。 顧芝儀自知失儀,按下心頭的苦澀,笑道:jiejie可莫要笑話我了,原是這咖啡太苦,不想一口口受罪罷了。 黎穗之瞧了她一眼,顧芝儀慌亂地低下了頭,一顆心穩穩當當地跳。 她暗自思忖,方才望著黎曜因的那一眼,不知叫黎宗毓看著了沒有? 若是看著了,黎宗毓何等會察言觀色的人,怎會瞧不出端倪? 怪她不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