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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蔣福衣死了。 死于江城最冷的冬天,漫天的白雪覆蓋,湖邊的柳絮也跟著腐爛,枯敗成為一切的常態,讓她的死也顯得不那么浩蕩。 紅色的大衣蓋住了她的身體,她好像從來沒有那么的瘦小過,蔣福衣總是高昂著,從來不肯低頭,永遠一副驕縱熱烈的模樣,這么寂靜慘淡的死亡與她風風火火的性子毫不匹配,也從來沒有人會覺得她的一生應該如此結束。 那雙被她厭惡小半生的瘸腿被白色擋得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 混著鮮紅的血,在地面的斑駁里綻放。 蔣福衣眼角有一滴沒來得及流下的淚水,順著泛紅的眼眶往下落,手里是那瓶喝掉大半的啤酒,臨死了都舍不得放開,可這玩意確實也沒能給她點什么慰藉。 一個女人,瘸子,酒鬼,希望有人愛。 司機罵罵咧咧的聲音還能在腦子里進進出出,蔣福衣想笑,卻發現很艱難,她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來自命運的凌遲。 又有些恍然大悟般,發現原來人瀕臨死亡的時候,最后失去感知的東西是聽覺啊。突然生出一種知曉什么秘密的怪異感,蔣福衣又想到這個秘密她帶不給任何人。 因為沒有人再能聽到她說的話,她將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她眼睛虛晃著,遲遲閉不上,對她來說,太艱難了。 天上只有云在流浪,她想起了好多事情。 蔣福衣高考失利了,拿到成績單的時候她其實是懵的,手都跟著顫抖,眼淚不知道怎么就掉出來了,一滴一滴的珠子似的往下滾。像天上落水一樣,這個時節的雨都迅猛又匆忙,一顆一顆的珍珠那么大,砸在頭頂還會有些突兀的觸動。 她是有把握的,英語應該符合預期,數學也不會差到哪里去,里面有些答題還是蔣福衣自己琢磨湊巧撞上的,包括語文。蔣福衣不知道什么環節出了錯,她的成績好像不是她的成績一樣。 回家的時候,蔣福衣走的磕磕絆絆,那只小腿因為緊張焦慮反應有些遲鈍,差點在田壩上摔倒。她一瘸一拐的走著,步履艱難,脊背泛著讓人心寒的涼意順著尾椎骨往上趴,像吐著芯子的蛇在皮膚上爬動一樣,蔣福衣想要吐,干嘔著卻只能吐出些酸水。 她早上沒吃飯,家里沒有電腦,只有一臺座機,蔣福衣沒有寄希望于這些東西,她的所有希望都放在了學校。從村里去到輔城要趕一班車,在泥土石頭堆出來的大馬路上跌跌撞撞搖著過半個小時,然后是平坦的馬路,到底了再上公交車往學校趕。 老師表情很怪,所有人都很怪,他們看著蔣福衣就像看怪物一樣。 直到她接過那張屬于自己的成績單,蔣福衣有些愣,手在膝蓋上摸了摸,嘴巴干得起了皮,直到舌尖潤濕了才急迫的舔了舔唇,心跳不上不下的,有些慌,難受。 她眼睛充血,只能大大的睜著,一動不動,生怕那點丟人的東西跑出來讓這些厭惡她的人看笑話。 蔣福衣來回換了幾口氣,往頭頂看,天很熱,太陽天上,沒辦法讓人直視似的,她硬生生的用眼睛去瞪。 以前李文秀總夸,說蔣福衣的眼睛最好看,亮晶晶的像自己,那些人只要看著雙這樣的眼睛估計什么謊話都說不出來了。 蔣福衣回過頭去看老師,她教語文,陪了蔣福衣三年,教她作文應該怎么寫,遣詞造句要如何醞釀,講道德多高貴,品行多重要。 老師,這成績還能查一次嗎? 蔣福衣看見她點頭,然后往外望去,對面的教學樓拉了一道橫幅,上面寫著熱烈慶祝我校躋川柏同學考上國聯大 蔣福衣看著那個名字,一筆一劃在腦子里面刻出來,像開鑿挖渠一樣,匯成一道河流。 像往常很多時候一樣,靠著那三個一筆一劃寫出來的字就能毫無遺漏的想起那張臉,深刻的清冷的淡漠的疏離的,和她不一樣的。 蔣福衣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腿,腳不自覺的往后退了幾步。 有些笨拙,蔣福衣穿了一條黑色的大腳褲,松松垮垮的褲腳搭在鞋沿,擋住了另外一只怪異畸形的腿。 她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感冒發燒,燒了一整夜,醫院遠。李文秀沒辦法,一個女人,守著她一整夜,對著屋里她爸的照片三磕九拜嘴里嘟嘟嚷嚷說著廢話,也沒菩薩佛祖顯靈,到白天,是隔壁史二爺用牛車拉著她上了縣里的小醫院,后來又輾轉去了大醫院。 為時已晚,蔣福衣還小,李文秀也不懂什么,小兒麻痹癥在她們既定的認知里尚且沒有清晰的輪廓,李文秀沒讀過書,三教九流知曉一點,農活也干,一到專業術語上面就和傻子一樣。 問她要不要治病,她看蔣福衣生龍活虎以為一個平常感冒,嚷著鄉音把姑娘帶回了家。 那個時候還是夏天,熱,渾身上下粘膩膩的。 李文秀給蔣福衣買了一個黃桃罐頭,自己扛著鋤頭又下了地。 以為就是一出小打小鬧,直到蔣福衣越長越大,身體各個地方都抽苗似的往高了拔,偏偏一條腿一動不動地,就是不長,這才反應過來,什么是小兒麻痹癥。 李文秀哭爹喊娘叫喚了一陣,見誰都沒轍也開始認命,心里愧疚,把蔣福衣跟個公主一樣捧著,生怕孩子再受什么委屈,小心翼翼的照顧著活到現在。 村里蔣福衣這么大的姑娘家,要不就是嫁人,要不就是出去打工了,像蔣福衣這樣還在讀書的不多,除了土老板出身的人家也沒別的了。蔣福衣總是說自己閨女是大學生的命,成績多好多好,她也確實沒有讓人失望過。 輔城一中難考,能進里面讀書的都不簡單,偏偏蔣福衣考上了,確實給她媽長面。 蔣福衣驕縱,驕傲有一半是李文秀這個mama的問題,外加她自己也帶了點天生的反骨,哪怕有人會貶低看不起,到此她也沒有受過多大委屈。 有時候生活就是這樣,處處有坑,坑多了,人也瓷實了,什么大風大浪都經受得住。 蔣福衣沒急著回家,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著,等。 靠窗,前排是學習委員的座位,她是個戴眼鏡的女生,安安靜靜的,從來不跟著欺負蔣福衣。 另外一個人就是躋川柏了,可是蔣福衣從來都知道不是因為他善良。 蔣福衣思緒特亂,什么事情都拿出來想一通,轉移注意力。她焦灼得不行,額頭上是密布的冷汗,風也吹不散的難耐。 教室里空蕩蕩的,蔣福衣坐立難安。 陸陸續續拿成績單的人來過又走,只有她坐著像一尊雕像,手緊了又松。 呼吸一下子就停駐下來。 躋川柏是最后一個來教室的,和蔣福衣有幾秒短暫的視線交流之后,拿走了自己的成績單。 她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蔣福衣總在自己的角落里面蜷縮著,不輕易走近人群,也沒有屬于自己的良夜。 她的倒刺只有在遇見傷害的時候才會出現,驕縱和傲氣也是,常人無法欺負她照例也無法傷害她。 回家的時候,蔣福衣又看見了躋川柏,他站在香樟樹下,身后是公交站牌,背著一個黑色書包,站得筆直,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跟前,有人下車給他拉開車門。 關門的聲音隔絕了一切,掀起的塵囂像是一出荒誕的默劇。 一系列動作嫻熟又自然,像極了過去黑白片里那些自成一派的貴族。 蔣福衣口袋里是那張快捏爛的成績單,掌心汗津津的,心底卻是一片荒蕪,靠著大巴車后座,開始李文秀心疼這躺來回花出去的40塊錢。 這個才是她生活的常態。 暌違別人生活得不到什么實質性的改變,她照舊平凡匱乏。 這么想來也好,替她媽省了一大筆開銷,考上了是一回事,有沒有錢讀是另外一回事。得到了再失去更讓人不甘,索性啊,一開始就離得遠。 蔣福衣過去瘋狂的想要離開蘄艾村,做夢都想,她一直覺得自己是李文秀的累贅,村里人的調侃和諷刺她不喜歡,那些過多的關懷和照顧她也不喜歡。 活得戾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