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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第十六回



    我懶散地打了個呵欠,左爪支著額,右爪有一下沒一下地拿調羹攪弄瓷碗里的粥。蒙眬睡眼半睜半瞇,惺忪地瞟小生。

    但見他氣色盈潤,神采煥發,全然瞧不出昨夜臨睡前那副腆肚捂嘴將死半活的可憐樣兒。

    興許吸了書生精氣?無妄的狂想片刻閃現過腦海,稍縱即逝。

    這也不對,書生徹夜同我廝混,因著他身子我都沒舍得偷吸,哪輪得著他!不過那秋千咿咿啞啞響了通宵,虧得他半點不受影響、睡得安穩。

    大抵書生點了他睡xue吧?戲里不都這么演的。我再次打了個大呵欠,撐額的手一滑,險些整張臉浸入粥內。

    書生乜了我一眼。不會是要責我沒個規矩禮數吧?我忙端正坐姿,眼鼻心都乖乖觀著粥,卻見他默默捧過我的碗,開始一口雞一口草一口粥的喂我。稀奇稀奇真稀奇,竟然沒被念反倒平白無故賺了個奴才。暗嘆僥幸的同時,亦是樂得清閑,絲毫不敢再多挑剔,徑直張嘴享受他的侍奉。

    氣氛有些沉悶,誰讓他們人總講究啥「食不言、寢不語」?可我這只妖好像從沒遵守過。別說我,那壞書生自個兒不也是?睡覺不睡覺,總愛在我耳邊呢喃絮些我不懂的話,自己說不夠,誘哄著我也依樣說,不說不給睡、說了照樣沒得睡嘖嘖,反正都他的話。

    我不懂,立了規矩起了誓言卻不遵守,這規矩誓言究竟立來何用?當擺設展威風表深情嗎?果然人最是無聊,有事裝沒事、沒事盡找事,無心假有心、自欺且欺人;又矛盾又別扭又欠抽,好在我不是人。大多時候我向來說到做到。世間皆有心魔誓,凡立誓訂約皆需守信。此為天理。

    下完結論,我將心思放回眼前那兩只昂昂待妖抽的人身上:

    但見小生尷尬地瞅瞅我又瞄瞄書生,搔了搔臉又抿了抿唇,方尋到話題般訥訥調笑道:「你們兄妹倆感情真好。」我都忘了這荏兒了。

    書生沒作聲,我仿著他樣子懶洋洋乜斜了小生一眼,忽覺那張清雅滑嫩的小臉蛋著實挺下飯的,便含糊地附和著答:「是啊,父母早逝,從小相依為命嘛。」

    小生朝我笑了笑,我亦朝他笑了笑,興致一來,順爪便擰了他那細凈嫩白的臉蛋兒一把;然后驀地被書生偷襲了,毫無防備之下,我將滿口粥混著菜rou都噴到了小生紅通通的臉上!

    慘了!蛋糊了!!

    想來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就是為了防范此類意外,古人誠不欺我!

    我一面忙著嗆咳一面急著想道歉,不料被書生這一弄險些岔了氣,書生在旁徐徐拍拂著我的背,好整以暇地將茶碗端至我唇邊,嘴亦沒閑著,盡說些:「吃頓飯也不安生先前教你的規矩都記哪去了?總不肯乖乖聽話,嗆著沒?難受了?來,喝口茶。」諸如此類裝模作樣的屁話!明明在桌下撓我癢癢的就他!擔憂關切假相做給誰看哪?他面皮之厚定如銅墻鐵壁顛撲不破!

    稍微緩過勁后,我欲與小生說話,臭書生卻硬是鉗住我下巴拿巾帕幫我揩臉!表面上就像個溫柔周到又體貼的好兄長,實際卻是用帕子堵妹子的嘴!掙扎之余卻瞧他臉也沒抬地淡漠道:「小妖失禮之處,在下會多加管教;后院有水,寧公子盡可自便。」

    小生怔了一瞬,紅著臉呃,那粥并不燙,所以應該不干我事吧?興許是氣的惱的或羞的呢?反正絕對不干我事避出門外找水洗臉去了。

    小生就是小生,離席前猶不忘向我投來殷切關心:「小生知小么姑娘乃無心之過,此等小事,請小么姑娘萬勿記掛在心,也請先生切莫怪責小么姑娘。千錯萬錯,總歸是小生的過錯,不該在席間多嘴,非但叨擾了先生,甚至連累小么姑娘」他一番話懇切深摯,可惜后面我沒心思繼續聽了,反正顛來倒去都是一樣的話。

    相較那些廢言,我反倒對于他明明一臉狼狽偏還能用羞澀真誠的語氣說話,為此甚表欽佩。依他話語意思應是選擇原諒我。雖不知真情假意,好歹面子上過得去,否則我都不知以后怎么同他相處才好。總不能嘿嘿笑問:

    「小生哪小生,你皮膚越發好了呢,剔透凈白,我都不曉得原來用粥糊臉竟有這般神效!」咳,想岔了。

    總而言之,于我而言真正在乎的是:丟臉沒關系,在外人面前非自愿性丟臉那就大有關系!妖也是有屬于妖的尊嚴和底線!

    況且害他倒霉的明明不是我!明明全是那愛裝蒜亂添醋暗使壞的差勁惡劣書生惹的禍!憑啥讓我背黑鍋!

    我未來得及回小生話,書生卻一挑眉,正經八百道:「寧公子過慮。實不相瞞,我倆并非兄妹,實乃夫妻。小妖調皮,同寧公子開個玩笑,尚祈見諒。」

    聽完這話小生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紅,最終歸為慘白,隨后他揚揚袖子便踉蹌地步出門外。

    小生走后書生總算肯放開我的臉,將帕子籠回袖內,端起茶送至我唇畔,揚眉示意我喝。

    「你又發什么瘋?干嘛弄我,害我在人前出丑!」我自是不肯喝,嫌惡地扭開臉,兩眼怒瞪著他,兇巴巴地問。

    他見我不喝,便將茶盞端到自己唇邊,吹去上層的浮末,輕啜一口,潤了潤喉后,方答:

    「你什么模樣我沒見過?何嘗見你放在心上?」他頓了頓,忽而挑眉露出一抹笑,道:「我醋了。」

    他答得甚是干脆,合該他醋的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乍聽卻彷佛當頭被劫雷給劈了,就連他說出那幾個字的嘴型,都恍似在我腦中不斷以慢動作無限重放吶、眼前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傲嬌裝酷的書生嗎?鐵定是被換了魂吧!

    我戟指著他,抖了許久才擠出話來,「你你方才說什么了?是說我錯了嗎?好好好,知道錯了就好,我這妖從來不記仇,只要你給我烤雞我就」

    「不是錯,是醋,」他糾正,「吾方才說:吾、醋、了。吾、心、悅、你。」他像是怕我沒聽清般,一字一頓地刻意咬字回道。

    「你騙妖的。」

    「你有何值得我騙?」他哼笑,施施然起身,雙手撐扶在我身側案幾,將我困在他懷中,「騙財?騙色?你兩者皆無,身子早給了我。若騙你無好處,我又何須耗費心思騙你這傻妖?」他低首湊至我耳畔曖昧低語:「不如說是你騙了我,令我人財兩失」

    憤怒倏地涌現,我挺了挺胸口,試圖證明自己還是有些「色」的:「誰稀罕騙你了!妖從不騙人,只有你們人才會編一堆謊話自己騙自己,不要胡亂推我身上!」

    什么嘛,雖說當初是我先招惹他的沒錯,本以為只是萍水相逢下的露水姻緣,應當會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瀟灑自在,可誰知竟不知不覺糾纏了這許多年。

    然而就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如今究竟是在氣他騙我抑或氣他瞞著我這么多事,抑或兩者皆有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腦中忽然閃現道念頭,「我懂了,你不喜歡他!」

    那個他自然便是不在場的小生了。我發覺打從昨日小生登門拜訪后,書生越發地陰陽怪氣、乖僻瘆人,就連昨夜也是許久未見他自斟自飲,全然不似平常的他。

    書生默然,收回撐在桌沿的手,端起杯啜了口茶,瓷盞撞擊盞托發出脆響。他抬眸對我勾勾唇,哂道:「對牛彈琴已是傻,我卻傻得對妖談情你這笨妖精,反正我就是不準你喜歡他。」

    又說我笨,雖然平日他也曾這般調笑于我,可今日不知為何聽來覺得特別難受,他究竟把我當什么了?他養的寵物?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聽憑主人的臉色心情?胸口驟然酸脹悶痛,似堵著氣般無處宣泄。

    「可我偏生要喜歡他。」哼!就偏同你唱反調怎么著。只準你不高興嗎?誰讓壞書生故意捉弄我害我出糗!

    書生瞇了瞇眼,意味深長地「噢」了聲,接著慢條斯理地以指摩挲著瓷杯的杯緣,執盞欲飲又頓下自是,那杯子才多大,早該空了吧?然后才似渾不經意地擰眉問:「你喜歡他哪兒?」

    我朝他齜牙笑,「哪兒都喜歡。」想了想,又補了句:「至于你,哪兒都不喜歡!」就是故意氣你怎么著!

    書生沒再說話。手里捏著的杯具卻無聲無息碎成了粉屑。

    我懶得睬他,徑自稀哩呼嚕喝掉碗里殘余的剩粥,又把盤底的雞一股腦全給倒進小生碗里,半點不留給書生。誰讓他惹我生氣,哼!

    小生從門外踅進來,沒察覺屋里的氣氛,滿臉驚異問:「我方才去后院洗漱,那秋千怎么了?」

    「年久失修。」他道。

    「蕩壞了。」我答。

    我故意別開眼不看他,須臾,只聽書生輕輕振去衣上的碎末,一派淡定地說,「嗯,年久失修,蕩蕩便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