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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書生還沒畫完,我已經無聊到不行。睫毛都數過兩輪了!若不找點別的事做,我一定會睡著;若是我睡著了,我的雞一定會燒焦!這可絕絕對對千萬不行!!打從那次畫完小婧書生就不畫鬼了,我不懂,既然小婧的畫能賣那么多錢,為什么不多畫幾張來賣?而且他幫我畫了那么多張畫,指不定也能賣個好價錢,這樣就能買很多很多很多只雞了。

    結果他竟然這般回我:

    漠然地瞟我一眼,嘲道:「你的畫賣不出去。」

    啊啊!小婧的畫賣得出去,憑什么我的畫就賣不出去?!你到底把我堂堂一美狐妖畫成了什么驚天泣地的怪樣子啦??!!快快老實招來!!!

    朝書生撒潑的下場就是被撲在桌上,用各色毫筆將全身徹頭徹尾給勾勒了遍。癢死妖了,嗚嗚。他就會仗著力氣比我大欺壓我!為什么我不是只熊妖或者豬妖呢?拍不死他好歹也能壓死他!唉唉。

    話說上回燒衣服給小婧時,恰逢望月朗夜,艷炙火堆燃得劈啪作響,書生一面飲酒一面吟詩,硬喂了我幾口酒后,興致越發高昂,徑自踏著歌舞起劍。

    時月華正好,將他眉目照得清朗,地上影子曳得長長的;我卻只見著他端雅的容顏染上薄紅淺緋,星眸盈水、勾唇嫣潤,端有麗色勝桃華爛漫、未醉先迷。他仰頸閉目擎劍傾壺且歌且笑,醇澈酒水溢流而下,沿著修長的脖頸淋漓淌泄、潑灑了一身也渾不在意;意態驕狂恣縱、風姿颯沓,瞧得我眼睛都直了。

    小婧陪他喝了幾杯竟也跟著瞎起哄,披著嫁衣在林中呼號狂卷,猩紅緞帛如彩綢般縱橫交繞、竟比枝頭桃花更盛燦;然而,驟然刮起的陰風卻掀得整林桃花轉瞬墮了滿地

    倒讓我這只妖長了見識:未曾見過鬼發酒瘋,原來發起酒瘋非人哉。

    不過書生的歌聲倒是不錯,低沉渾厚,有股說不出的韻味直入心脾,聆之難忘他是怎么唱的呢?

    我清了清喉嚨,回想著他當時的豪邁氣概、灑脫逸氣,漫吟道:

    「青衫落拓兮,江湖已遠。

    毫素染墨兮,胡涂妄言。

    興來自斟唱兮,遑問奈何!

    邀影對酌兮,大笑浮白。

    桃林臥酣眠兮,豈曰無夢?

    莊生迷蝴蝶,呂仙枕黃梁。

    與君同一醉,風月不知年。」

    唱罷一遍后總覺得似是少了些什么,不若他唱的好,大抵這歌不適合我唱吧?卻聽樹下的書生朗聲重又唱了一次,我亦隨之跟上;沉渾男聲錯雜著清亮女音,時而相依、時且相逐,竟也平添幾許和諧韻致

    我從樹上撐頰俯瞰他盈盈的眉眼,心底總有些不服氣。哼!以為就他會唱歌嗎?音調驀一轉,換成輕快的旋律:

    「人說人好,鬼說鬼好,神仙魔都說他們好。

    妖說:甭爭了,我最好!

    是誰騙誰,誰騙了誰;是誰笑誰,誰在笑誰。

    道亦非道,夢中是夢,鏡花何真,水月可假。

    妖最多情,人本無心。

    無心何生情,多情惹傷心,還如不相識。」

    我反反復覆、顛顛倒倒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心思漸漸飄得遠了,也不理會底下的書生作何想,徑自遙目望著眼前那片浩闊渺莽冬景:朔雪颯紛飛,寒梅紅勝火。過往的場景和現實相迭,依稀地,似有笛音相偕伴鳴

    當我回過神來時,書生正佇立樹下朝我招手。總算畫完啦?我伸了個懶腰,刷地像坨雪團般徑直從樹上落了下去。

    被他穩穩接在懷中。

    嘖,沒能反壓他一回,實乃妖生大憾。這念想不知何時能實現?

    書生讓我坐在他臂彎中,將披著的大氅一并籠在我身上。從他懷里傳來的熱度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實在是凍了太久,多少有些不適應。

    「凈唱些歪歌。」他輕聲叱責,卻不像真的生氣。我將僵冷的手擱在他后頸處,惹來他頻蹙瞋目,瞬即放柔了眉眼,執起我的手放進他的衣襟內,冰涼的手掌煨在炙熱的肌理上,激起疙瘩片片;厚實的胸膛里似藏著什么,正規律的一下一下跳動。他凝視著我,澀然低語道:

    「人豈無心你手底下的,便是我的心。」

    這便是人心嗎?感覺和我的似乎沒什么不同嘛。我一手焐著他的心、一手捫著自己的心,感受那怦然彼此相互應和,慢慢融在了一塊

    ***

    好不容易打發掉莫名纏膩的書生。我拖著酸麻的腿回窩,腰肢酥軟得都直不起來了,只能像只瘸了腿的小老太螃蟹精般,磕磕絆絆地橫著拐著蹦跶。可是再待下去定會被欺壓得更慘,不若早早歸去至少能睡個好覺。

    話說到底是誰吸誰的精氣!書生竟比我這妖更熱衷交歡

    我回去后發現姥姥正曬著月亮發呆,不由松了口氣。就說嘛,那上不著調下不靠譜的貳逼方子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就讓妖化成人。光說「將離獨活當歸三錢三分」這段吧,到底是「各」三錢三分,還是「共」三錢三分,根本沒妖弄得清。至少姥姥熬了那么多回藥,沒一次成功。

    姥姥的頭發比我長得多、尾巴也比我多得多,我一邊幫姥姥梳頭發、一邊數著那些尾巴,可那團尾巴纏在一塊又動來動去的,我總是算不清。姥姥說:「百年一尾,千年渡劫可成仙。」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像姥姥那樣,尾巴又多又厲害。梳著數著,聽姥姥唱著歌,才發現原來我記錯了詞,難怪總覺得哪兒不對。聽著哼著,不知不覺就枕著尾巴睡了過去。

    「人說人好,鬼說鬼好,神仙魔都說他們好。

    妖說:甭爭了,我最好!

    是誰騙誰,誰騙了誰;是誰笑誰,誰在笑誰。

    道亦非道,夢中是夢,鏡花何真,水月可假。

    人最多情,妖本無心。

    無心何生情,多情惹傷心,還如不相識。

    三生石前許終生,奈何橋上問何奈。

    勸君掬飲忘川水,前塵往昔忽成空。

    愛也空空、恨也空空;當時為何要相逢。

    活也匆匆、別也匆匆;夢里荒唐醒時終。

    妖最多情,人本無心。

    多情之妖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