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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陰月鎮(zhèn),湘北最富饒的一塊寶地,湘江自南向北貫穿全境,把全鎮(zhèn)分為東西兩部,東部為丘陵崗地,西部為濱湖平原。每年單單從水里撈起的魚蝦,從地里收到的大米,從林間摘下的果子,就足夠養(yǎng)活全省百姓。

    深秋農(nóng)閑時節(jié),遍山遍野開著茅草花,如云似霧,割了挑去省城藥店賣,對窮苦的勞動人民來說又是一筆不錯的收入。

    板根在溝彎里磨鐮刀,刀口磨得亮亮的,溪水十分清澈,底下的鵝卵石,被水草纏住腳的青蝦,都看得很清楚,他的心情也跟著歡快起來,自言自語道:十擔一塊錢,換半斤豬頭rou,剩下的給丫頭扯幾尺官青布做褲子。

    板根雖上了年紀,力氣大不如從前,卻踏實肯干,十三歲起就給鎮(zhèn)上的財主林老板做長工,從不偷懶松懈,干完地里的活還順帶著喂牛打水掃地。所以林老板待他也與其他下人不同,時常送些白米細面,衣褲鞋襪與他。辛苦了一輩子,攢了些錢買了林家半畝水田,不再去做工了,一年的收入也夠養(yǎng)活一家三口。

    板根姓梁,小時候家鄉(xiāng)遭水災(zāi),只好跟著父親輾轉(zhuǎn)各地,靠乞討衛(wèi)生,某日到了陰月鎮(zhèn),兩父子已經(jīng)三天沒吃飯了,餓暈在路邊,被林老板看到,帶回家中調(diào)養(yǎng),并收他們在家做工,包吃住還給工錢,父子一合計覺得不錯便答應(yīng)下來,等板根到十八歲的時候,林老板還花錢給他娶了一房親,不久便生了個女兒,叫詩瑤,這名字還是大少爺翻了字典取的,寓意小姑娘長大后知書達理,聰明美麗,板根聽了嘴角泛起一絲苦笑,窮人家的女孩哪有機會上學,哪穿得起綾羅綢緞,哪用得起胭脂水粉,大少爺?shù)暮靡鈪s不能辜負,

    雖是女兒,梁家夫婦卻愛若珍寶,不讓她做粗活,稍大些時,從牙縫里省出錢送她上了兩年私塾算是開了眼。

    將近年關(guān),詩瑤幫著母親打掃房子,遠遠地聽見父親的腳步聲,忙迎出去,卸下他肩頭的擔子,兩人一起進了屋,板根并不落座,到處找草繩捆茅草花,她妻子道:你前幾天捆柴用完了,要重新搓幾根。

    板根似乎想起了什么:是的,搓起來太麻煩,有個搖繩機就好了。

    我們家原有的,前幾年你帶去林家就沒再拿回來。梁母道。

    不知道還在不在,詩瑤你去林伯伯家問問看。板根拍拍女兒的肩。

    詩瑤換了鞋子去了。

    梁母從木凳上跳下來超窗外大喊:哎,你快回來。

    叫喚什么。

    這孩子長這么大還沒去過林家呢。

    陰月鎮(zhèn)有幾家姓林?,有幾家住得上青磚瓦屋?隨便拉個人一問便知,還怕詩瑤走錯了不成。

    倒不是怕走錯,只是那二少爺,霸王一樣的人物,要是欺負我們家詩瑤怎么辦?

    哎,不是我說你,雪峰這孩子雖然皮了些,心眼倒不壞,也懂禮數(shù),見了我這老頭,叔叔叫個不停。哪能欺負女孩子呢。

    對面村黃媽的女兒阿香在他們家做傭人,伺候老奶奶,二少爺用開水潑她,燙爛了一大塊臉,你又不是不知道?

    嗨,小孩子不懂事,我們詩瑤小時候還偷過酒喝呢。

    那不一樣。

    總歸是淘氣,小孩子哪有不淘氣的,你通共見過他幾次?把他想得這樣壞。

    他又不是你的孩子,你這樣護著,林老爺知道了,又不會多賞你幾兩酒,何苦?

    這樣好的孩子也不配生我們家,就他每年的學費就夠買三頭牛了。只可惜,哎。。。

    可惜什么?

    雪峰什么都好,只是一生下來,林老奶奶找人給他算命,算命先生說這孩子終會被女人所誤,林老太太信了,所以從不許丫鬟婆子親近他,身邊侍奉的也是男子。脾氣漸漸出落得有些古怪,十分厭惡女子,除了他母親和奶奶。

    這下如了老奶奶的意了。

    這二少爺一天一天地長大,并無異樣,老奶奶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話了,只每天燒香拜佛的求寶貝孫子跟正常人一樣。所以你把心放到肚子里,且不說能不能碰面,若碰面惹起事端也有林老爺。

    兩夫婦說得熱鬧之時,詩瑤一路問到了林家,院門口拴著兩只正酣睡的大黃狗,她不敢靠近,只得放輕腳步從小門進側(cè)院,問正在井邊殺魚的幫工林老爺在哪。

    幫工頭也不抬地問:找他做什么,找我一樣的。

    板根的女兒,一定要找林老爺,我爹吩咐的。

    那幫工哈哈一笑指著左邊的房廊道:走到盡頭左拐就是堂屋,林老爺正在堂屋喝茶呢。

    詩瑤按他的指引見到了林老爺,他身邊坐著一個穿洋綢馬褂的少年,容貌十分俊俏清麗。

    板根家的閨女罷,稀客。林老爺只看了一眼便認出了,連忙招呼她進來坐。

    詩瑤又歡喜又緊張:林老爺認得我?

    你才幾年不來我家玩,哪里就認不得,你爹媽身子骨還硬朗?

    多謝林老爺掛牽,爹爹也時常提起您,想來看您。

    叫林伯父吧,林老爺林老爺聽起來怪生疏的,回去讓你爹媽上我家坐坐。又見她的眼光落在少年身上便介紹道:這是你雪峰哥哥,小時候跟你玩過的。

    詩瑤向雪峰問好,想起外頭的傳言,有些灰心,世間的事難得圓滿,人也如此,眼前的這位公子生在這樣的富貴的人家,偏生又長一副好模樣,可嘆他性格品行與身份相貌卻極不般配。少年只點點頭,仍舊喝茶。

    林老爺寵溺地拍了一下他的頭,道:真是沒禮貌,快去給詩瑤meimei倒茶。

    雪峰極不情愿地起身拎著茶壺和瓷杯走過來,詩瑤連忙接過道:我只喝一點點,家里還有事呢,對了,爹爹前些年留了個搖繩機在這里,不知道還在不在?

    林老爺思索了一會道:只怕是丟了,你找陳伯拿個新的去。

    詩瑤有些不好意思:那算了,讓爹爹再做一個罷。

    你這丫頭,忒不聽話了,這東西有現(xiàn)成的又不值錢,讓你去拿你就去拿。林老爺回頭又吩咐雪峰你帶meimei去。

    詩瑤道謝告辭了,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并無任何交際,到了后院,雪峰找?guī)凸だ详愐藮|西給她,算是交了差,也不打招呼自個離開了。

    詩瑤剛進家門,母親便拉住他問那魔王有沒有為難她。

    沒有,他只是不搭理我。到底是小孩子,幫父親打了一些草繩,玩樂了一陣,不開心的事早拋至腦后了。吃過飯后,板根上縣城去了,臨走前,詩瑤再三囑咐要記得買布回來做新褲子。

    接下來的半天光景,自然是坐在家門口的田埂上朝大路上望著,父親的那身幾年都不曾換的藍布短衫總是格外熟悉和打眼,只要他過了山頭,詩瑤總是第一個看見父親,還有他肩上的竹篾籮筐,里面有一家人半年里吃的豬油,鹽巴,白面,白糖等,地底下總會藏著幾包葵花籽,水果糖,或者是城里人時興的發(fā)箍,洋布,糖娃娃等等,從不叫他的寶貝女兒整日的期盼落空。

    天漸漸黑了,風寒露冷,詩瑤還坐在那里左顧右盼,梁母對此習以為常,點了燈,照例炒了兩個青菜,多放了一些油,算是對丈夫的犒勞。

    天完全黑下來后,板根算是被女兒盼回來了,一家人和和樂樂地圍坐在樟木做的方桌前,聊些新鮮有趣的事。

    你猜我在城里遇著誰了?

    還不是你那些老伙計,還拉著你去喝酒,才耽誤到現(xiàn)在。

    剛喝完酒從鋪子出來遇著了林大少爺,要回鎮(zhèn)上度假,哎,幾年不見,個子竄得老高,和他爹有些相像,他不叫我,我還認不出來。

    你們一同走回來的?

    可不,聽說明年要去省城上大學,也只有他們家才供得起,只怕我們縣都沒幾個。

    要我說,讀了也沒什么用,在縣里讀幾年,認得些字,拿得起算盤就足夠了。管理商鋪和田地用不著太深奧的學問。

    不折騰,后山上埋著的一罐罐銀元怎么使得完。

    這頓飯一直吃到深夜,菜已涼透,梁母打算再熱一熱,板根擺擺手道:算了,你帶詩瑤去睡吧,我自個燒點水洗澡就上床。

    爹爹,我想明天拿著布去裁縫店做褲子。詩瑤絲毫沒有睡意,從柜子里取出布看了又看。

    隨你。板根看著自己的女兒已長成了清秀高挑的姑娘,兩夫妻再過幾年怕是照顧不動她了,是該考慮物色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婿。

    詩瑤抬頭看見燈光下的父親正盯著墻角走神,仍然像小時候悄悄走到他背后抱住父親:爹爹在想什么呢?

    板根握著女兒光潔柔軟的小手,忍不住說出了心事:在我們鎮(zhèn)你可有中意的小伙子。

    詩瑤聽了又氣又惱,抽開手朝里屋走去:爹爹胡說什么呢,我睡覺去了。

    板根起身將懷里的酒壺掛在熏得漆黑的泥墻上,自言自語道:當真是老糊涂了,這丫頭只怕還在想著雪平那小子呢。

    醒來不知是什么時辰,天還未亮,詩瑤沒有絲毫睡意了,卻不敢起床,怕驚動了一個房間里熟睡的父母,想起父親白天遇到的人,塵封已久的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腦海。

    三歲前父親常抱著她去林家玩,雪平哥哥如何給她買糖吃,如何抱著她在池塘邊看花鯉魚的這些信息全來自父親之口。從她記事起,與雪平就沒有什么來往了。卻有一件讓詩瑤終身難忘。

    她七歲的那年冬天,也和現(xiàn)在一樣冷,還下著雪,父親去林家做工去了,母親突然病倒,家里沒米沒油也沒錢去鎮(zhèn)上抓藥,詩瑤急得蹲在門檻邊直哭,臨近中午,天終于放晴,她穿上大人的木屐打算去把父親找回來想辦法,積雪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出門沒走多遠便滑倒,有人將她扶起,以為是父親,再一看,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少年,那少年蹲下身子小心替她拍去腳上的雪水,在冰天雪地里,他的手輕盈而溫暖,怕她再摔跤,便扶著進了屋。

    我是你林伯伯的大兒子,林雪平。少年先開口介紹了自己。

    原來是雪平哥哥。后面兩個字她沒敢叫出口。

    詩瑤越長越漂亮了。雪平伸手去摸她亂糟糟的頭,被她躲過。

    他尷尬地笑笑,又走到梁母床前,梁母見家里來了客掙扎著要坐起來,被雪平按住道:天太冷了,我一會就走,哪里不舒服呢?

    那時的雪平也才十四歲,言語行事卻像個大人,也成了詩瑤暫時的主心骨和依靠。

    多謝少爺掛念,也沒什么要緊的,只想吐,喉嚨發(fā)干,頭暈重重的。梁母道。

    聽著癥狀像是著涼了,我一會回家讓陳伯去鎮(zhèn)上叫個大夫過來瞧瞧,吃幾貼藥保管好。

    有勞了,少爺真是好人。

    你會做飯嗎?我肚子有些餓了,想吃口飯再走。待梁母熟睡后,雪平走到廚房里對正在掰玉米棒的詩瑤說。

    會的,我們家沒米了,中午只能吃玉米粥。

    我?guī)Я嗣缀筒俗延停€有兩斤豬腿rou。

    好呀,我給你做豬rou粥。已經(jīng)很久沒吃到葷的詩瑤高興地跳起來。

    好吧。雪平無奈地搖搖頭,看來這小丫頭只會熬粥,轉(zhuǎn)眼一想,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詩瑤像模像樣地淘了米,剁了rou,放入鍋里蓋好鍋蓋。然后去燒火,一會功夫,滿屋子都是濃煙,熏得兩人一臉的眼淚鼻涕。

    雪平看不下去了,要了火引子,將灶膛里亂七八糟的干柴碼好,用干松針引燃。濃煙散去,兩人坐在灶前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十分開心,突然雪平吸了吸鼻子大叫起來:快把火熄滅,粥好像糊了。

    聽他這么一說,詩瑤似乎也聞到了焦糊的味道,趕緊舀水雪平搶過水瓢放好,用火鉗撥灰蓋住火:柴澆濕了,你mama會罵死你。

    兩人將稍好的粥盛了一碗放柜子里留給梁母,剩下的已經(jīng)焦黑,不能再吃。

    哎,辛虧我昨天放學回來買了兩個饅頭,還沒來得及吃。雪平看著狼狽不堪的詩瑤有些心疼,要是自己會做飯,她也不會跟著啃冷饅頭了。

    詩瑤接過饅頭,大口吃起來,她已經(jīng)餓得快要發(fā)瘋了,才不管冷得熱得。

    雪平也小口嚼著,眉眼里滿是甜蜜和溫柔。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詩瑤想去送他,被拒絕了,原因是要她在家照顧好母親。

    她踮起腳尖,看著他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坳里。

    后來,大夫上她家給母親治病。

    再后來母親的病痊愈了,父親回來了,帶了一些米面和玩具,說是大少爺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