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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上桌時,春晚還沒開始。 老爺子心情不錯,樂呵呵地背著手進儲物間抱了壇酒出來。 許九寧起先沒注意,以為老爺子跟往年一樣,拿的是家釀的青梅酒。 直到酒上桌,她這才瞧清楚壇上的雕花和彩繪。 這會兒,泥封已揭,用抹布擦過的壇身潤得發亮。壇口半掩,有酒香溢出,是記憶里的香醇。 小九呀。老爺子喚了下她。 許九寧從短暫地怔愣中回過神來,哎,外公,怎么了? 老爺子摸了摸壇身,笑得溫和,這天氣,酒得喝溫的。 好,我去拿東西。 起身時,她記起這酒在冬日里有個喝法叫串筒水燙。 憑著記憶,許九寧去了趟小閣樓,在柜子里翻出幾個串筒來。 那時,正值夏日。 填完志愿,她從學校回來,隔著院門就聞到了股酒香。 一進門,她看到外公在檐下支了個砂鍋在煮酒。 這酒不似他往日喝的那種,于是她問了問。 外公告訴她,這酒叫花雕,是她出生時外婆給她釀的,一共兩壇。 他今日拿出一壇來,一是慶她金榜題名,二是望她如愿以償。 酒煮到微滾,香氣馥郁,他滅了火,手扇輕搖,扇走漂浮的熱氣。 夏日炎炎,空氣滯悶。 額前有汗大滴滑落,外公用手背一抹,側著頭同她逗趣。 他說,以后帶心上人回家要選在冬日,這樣另一壇開封時,他就可以用串筒水燙去溫酒了。 拎著串筒往回走,經過餐廳時,她余光一瞥,看到外公在和趙簡說話。 聊天的內容不用猜,想也知道跟她有關。 可是,她不喜歡這樣的托付。 她低了低頭,像沒看見般,快步往前。 進了廚房,清水過,沸水煮。 許九寧往燃氣灶前一立,像空了心的竹子一般,雙眼無神地看著串筒在石鍋里浮沉。 噗呲。 水開了,guntang的水沿著鍋邊漫出,澆在了火上。 她驚醒過來,匆忙關了火,拎出串筒往竹篩上一擱。 水開了,要端走。 她這樣想著,正要伸手。 可就在指尖碰到石鍋的瞬間,手被拉住。 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jiejie,石鍋燙,不能空手去端。 她有些恍惚,啊,我忘了。 沒事沒事。 趙簡心有余悸地捏了捏她的手,沒碰到,沒碰到。 嗯。 她低下頭來,無精打采地應了聲。 趙簡敏銳地意識到她情緒不高,靠過去將人抱住,問她,jiejie,是不是累了? 沒,許九寧搖了下頭,轉過身子,頭埋在他胸前,悶聲說了句,沒什么。 趙簡見她不想說,沒再多問,只是輕拍著她后背,安撫她突如其來的失落。 許九寧卸了力,額頭抵在他心口,合眼時,周遭的聲響都被放大。 咚咚咚 她聽到了他的心跳聲。 清晰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敲來,震得她鼻頭發酸。 她咬著下唇,極力克制著自己。 可埋在心底的回憶牢牢把她纏住,在神思恍惚的一瞬,將她拉回到那個明明是早春三月卻凍得讓人心顫的午后。 那天外頭晴空萬里,可中心醫院一樓搶救室門外卻很冷,是透進骨子里的寒。 她抱臂靠墻站著,盯著搶救室的門發愣。 哐當。 門開了,醫生搖了搖頭,所有人都在哭。 而她愣在原地沒動,直到有人把她拽進去,拽到了病床前。 醫生說,家屬可以喊一喊,也許會有奇跡。 其他人都在喊,只有她像個旁觀者,站在床尾用模糊的視線去看外婆。 多久了,她有多久沒這樣認真看過外婆了? 她怎么老了這么多? 怎么會瘦成這個樣子? 眼一眨,淚溢出,她視線清晰了些許。 病床上,外婆雙目緊閉,眉間有一道很深的褶皺,是常年忍痛留下的痕跡。白了大半的發被汗打濕撇在一邊,有些凌亂。干瘦的手搭在床邊,了無生氣。 淚簌簌落下,她咬著下唇,心口疼得厲害。 可她這點疼比起外婆所受過的又算得了什么? 手猛地被拉住,有人沖過來,把她推到病床前,讓她喊一喊,把意識游離的外婆喊回來。 她伏在病床前,握著外婆帶有余溫的手邊哭邊喊。 忽地,微乎其微的一觸讓她身形一震。 是幻覺嗎? 她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要繼續喊嗎? 她聲音卡在喉嚨里,腦子亂糟糟的,忽而閃過的一個念頭讓她不知所措。 可是,她真的不忍心,不忍心看著外婆遭這份罪了。 這一個月里,外婆不是在搶救室就是在去搶救的路上,人消瘦得極快,清醒的時候也不多,可家里人拼盡全力想留住外婆,想盡孝。 可這是孝嗎? 她不說,但心里早有了答案。 一個大逆不道、不能為人所道的答案。 她咬住下唇,不再吭聲,只是緊握著外婆的手哭,哭到大腦缺氧,哭到護士從后頭把她拉開。 醫生護士從后頭涌來,綠色的簾布被拉上,他們所有人都被隔在簾外,表情焦急無措,只有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發怔。 之后,從殯儀館回來,外公從書房出來,輕拍了拍她的肩。 那時,樹發了新芽,風輕輕柔柔的。 他站在窗前看著滿目新綠對她說,人終有一別,他也有這一天。 濕意從眼角滑落,她伸手環住了趙簡,一種無力感從心底生出。 >>> 桌前,熱氣氤氳。 酒入串筒,串筒入沸水,在水中一蕩,加溫至酒香四溢,又倒入錫壺。 溫過的花雕從壺中倒出,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蕩漾,酒香怡人。 酒杯一碰,聲音清脆,許九寧說了幾句吉祥話哄得老人家開懷大笑。 趙簡彎了彎唇,抿了口橙黃清亮的酒液,溫熱入喉,暖心舒胃。 一頓飯下來,菜沒吃多少,酒反倒是喝了個精光。 下了桌,趙簡收拾碗筷,許九寧扶著老爺子回房間休息。 人到了床上沒急著躺下,他拉了下許九寧的手,她順勢坐下。 小九呀,你今天情緒不對。 喝了酒,有些暈乎的許久寧身形一頓,僅一句話,她就濕了眼眶。 頭一低,她飛快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傻孩子,老爺子伸手揉了揉她的頭,寬厚柔軟的掌心貼在她額上,輕輕一笑,大過年的怎么哭上了啊? 我也不知道,許九寧啞了嗓子,帶著哭腔說,就是想哭。 不可能沒緣由,老爺子聲音溫和,問她,到底怎么了? 許九寧頭暈得很,伸手拍了拍,衣袖往鼻子邊上一晃,她聞到股酒味,這下想起來了。 她嘴一癟,委屈起來,您故意支開我,跟趙小六說話。 就這事? 他笑了笑,不就說幾句話嘛,你還怕我欺負他? 許九寧眉一皺,什么欺負不欺負的? 她根本沒往這處想。 您欺負他干嘛啊。 是啊,我不會欺負他,老爺子打趣道,那你擔心什么? 擔心什么? 頭昏的許九寧唇線拉直,變得大膽起來,擔心您跟他說些我不樂意聽的。 怎么會?老爺子搖頭笑笑,我肯定揀好的說。 您就會! 許九寧醉意上頭,嗓門都大了不少。 您肯定會說會說 她聲音漸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一抿,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掉。 哎喲喂,這是怎么了? 老爺子趕緊從枕頭下摸出塊帕子遞過去,我的傻姑娘啊,哭什么哭,來擦擦。 許九寧哭得傷心,分神看了眼,視線一定,人將將愣住。 白色底,藍色花,右下角繡了個秋。 這帕子她也有一條,是外婆給的。 想起外婆,藏心底的隱秘冒出,蟄得她心口一疼,哭聲漸歇。 她手顫巍著去接帕子,拿到了,擱手里捏著,癡癡地看著,就是沒上臉擦。 而老爺子前后一琢磨,這下明白了。 小九不樂意聽的,他一說就哭的,還能有什么? 不就是一個死字嗎? 說到底,這事賴他。 自老伴走后,他有事沒事就跟她提一嘴,總以為只要鋪墊的時間夠長,等那天來了,她會好受點。 可沒想到,事與愿違。 提多了,反倒讓她草木皆兵,一有風吹草動就容易多想。 老爺子暗嘆一聲,喊了喊她,小九啊。 哎。 許九寧應了下。 哭了會兒,她頭不怎么暈了,就是眼睛疼得緊。 她閉眼緩了下,攥著帕子,抬了抬頭。 老爺子看了看她,目光沉靜,帶著歷經歲月洗禮的溫和。 他沒直說,只是提起了一本書。 小九,你還記得嗎? 許九寧眸光微閃,吸著鼻子,點了點頭,嗯,記得。 怎么會不記得呢? 買這書時,外婆剛走不久,她情緒不好,外公茶余飯后又總愛跟她談生論死。 他一說,她就哭。 鬧到最后,她沒法子,只好買了本書,祈求從書里找答案。 那看完了嗎?外公問。 許九寧手一緊,搖搖頭,沒,沒看完。 或許是排斥,或許是其他原因。 總之,這書她沒看進去。 粗粗翻了大半后,就被她收進書柜再也沒翻開過。 她嘗試過,努力過,但始終做不到。 她沒那個哲性,沒辦法體悟,更不愿以平常心去看待生死。 倔強如她,選擇固執己見。 短暫的沉默后,老爺子看開了。 他摸了摸許九寧的頭,語氣平和,沒看完就沒看完吧,能跟生死和解的不是書,是人。能給人答案的不是書,是時間。 說完,他靠在床頭,輕聲一嘆,之前,是我著相了,以后不提了,一切順其自然吧。 順其自然嗎? 指甲陷進rou里,掌心的鈍痛與心上的痛重合。 這四個字比她預想的還要殘忍。 固執如她,能等到外公的妥協,可她永遠不可能讓時間妥協。 許九寧垂下眼簾,壓著喉間的哽咽回了個,好。 話音剛落,外頭突然變得熱鬧。 吃過飯,孩子們被放了出來。 嬉笑聲伴著啪地一響的甩炮聲從院門外經過。 熱鬧來得快,去得快。 愁思沖淡,老爺子盤好腿,眼里含著笑,說道,小九,爆竹等我來放,餃子你記得提前煮,我吃素餡的。 好,許九寧鼻音很重,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我到時候來叫您。 嗯,去吧,小六一個人在外頭呢。 說完,他眼一閉,開始打坐冥想。 許九寧沒多留,她把帕子折好放在床邊,匆匆出了房門。 門一關,閉上的眼又緩緩睜開。 老爺子拿起帕子,抻了抻上頭的褶皺,抻完,又折了折,四四方方一小塊上獨留了個秋字。 他撫著這繡字,眉眼溫柔,婉秋,對不住啊,再等等我吧,再等個幾年,我就來見你了。 >>> 門合上,許九寧失了氣力,靠著門滑坐下來。 她這會兒腦袋空空,什么都不想想,只想放空自己。 過了半晌,人緩過勁來,她轉了轉脖子,看到了趙簡。 他曲腿坐在一旁陪她發呆。 許九寧心頭一暖,彎起嘴角,想伸手去拉他。 趙簡聽到動靜,看過來,眼一彎,極具感染力的笑揚起,連帶著她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人挪過來,摸了摸她的眼,沒問別的,只是說,"jiejie,我剛煮了幾個雞蛋,正好用得上。" 許九寧笑了下,單手抻了下右眼皮,扯著干渴的嗓子同他逗了個趣,行,快帶我去敷一敷,你瞧我這眼皮都快黏到一起了。 趙簡見她還有心思說笑,緊繃的心一松,笑著將人抱起,"好,這就去。" 人騰空而起,許九寧環住他的脖頸,自然而然地靠上去。 她心安定下來,闔上眼,親昵地蹭了蹭趙簡的鬢角。 被人依賴的感覺由身及心,他受用地揚了揚唇,將人摟緊,去了前廳。 回到前廳,正對書案的窗戶已關,屋內點了線香,香氣偏冷,絲絲縷縷融進暖房里。 人在茶桌旁落座,趙簡轉身回廚房拿水煮蛋,許九寧去夠茶杯。 唇沾水,仰頭一灌,大半杯涼水入肚,干渴的嗓如遇甘霖,舒坦了不少。 干坐了會兒,她揉著眼往里側的羅漢床走。 人剛躺下,趙簡就端了碗水煮蛋進來。 當溫熱貼上眼皮時,他電話響了。 誰呀?許九寧閉著眼隨口一問。 趙簡掏出手機看了眼,眉頭一皺,我媽。 接呀,許九寧戳了下他,接過雞蛋自己揉眼睛,語氣輕松,下午你旁聽了我跟我爸媽聊天,這回換我聽你倆聊。 沒什么好聽的,趙簡唇往下一拉,說來說去無非就是想讓我回去。 大過年的,他不想聊這些,索性把手機調成靜音,直接往桌上一扣,不接也不掛,等它自己停。 許九寧聽見動靜,睜眼看了看趙簡,見他板著臉,側過身子,連余光都不想留給桌上的手機。 這小性子使的,真是不多見啊。 許九寧眼底起了笑,她騰出手來拉了拉趙簡,說道,"趙小六,光靠猜可不行。" 也不算猜,他勉強牽了牽唇,反正每次都會不歡而散。" 那這次或許會不一樣呢?許九寧握了握他的手,跟他說,人是會變的。 對此,她深有體會。 "我讀大學那會兒跟我媽也沒法交流,大家各抒己見,不肯讓步,可現在不也能心平氣和聊上一會兒嗎?" 雖說,這是她的讓步換來的,但誰讓不是讓呢? 先心軟的人哪怕吃虧也是心甘情愿的。 "真的會嗎?"趙簡的態度有所松動。 "當然,"許九寧答得堅定,她拿過手機放在他掌心,眼神真摯,"你試試。" 趙簡視線落下,看著漆黑的屏幕,內心十分復雜。 有期待才有失望,他都失望了這么多次,這次真的會不一樣嗎? 靜默片刻后,屏幕再一次亮起。 他眼睛一閉一睜,最終還是摁下了接聽鍵。 許九寧事了拂衣去,笑著躺下,繼續用水煮蛋滾眼睛。 雖說,這通電話比她預想中來得要遲,可它還是來了。 從加到阿姨的微信起,她就有意無意地引著阿姨去了解趙簡的熱愛。 在日常交流中,她察覺到了阿姨的心軟,所以她很清楚被認可被理解的這一天終會到來。 而今天,在一年的最后一天里,它來了。 她的趙簡,不用低頭,不用讓步,只要大膽地往前走,前路自會坦蕩。 >>> 爆竹掐點響起,午夜十二點的小城又進入熱鬧時刻。 外頭鞭炮聲震耳欲聾,此起彼伏,屋里頭提前煮好的餃子上了桌,他們仨圍坐在桌前邊吃邊聊。 時間飛逝,一下子就到了一點。 連打了好幾個呵欠后,熬夜季軍許九寧提前退場,回了臥室。 洗漱完,她關了燈往床上一躺,手臂壓到了手機。 正要去拿,屏幕一亮,她勉強睜眼看了下。 darling,新年快樂,查到點東西,郵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