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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了傘,穿過商場,從后門轉出,在離一條街的位置找到秦沉所在的咖啡店。 老遠就看到他蹲在燈箱旁沖我揮手,臉上揚著微笑,像是一只巨型犬。看我走近,他立馬站起來,剁了剁腳沖我咧嘴:杏初,好久不見。 我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糊他的頭發,才發現他已經高過我一頭,光是舉手已經不能夠著。我訕訕收回手,不高興地說:真沒禮貌啊,叫我jiejie。 反正就大兩歲,又沒關系。他拉開門,示意我先進。 鋪面而來的咖啡豆香氣很快就讓我變得緊張。 秦沉大概看出,拍我的肩膀:沒事啦。你可以的。 我不知道他從哪里得出一切OK的結論,但也覺得自己確實過于僵硬,深吸口氣接過他遞來的信息表。 你先填,填好叫我就好。秦沉把我安排到角落的桌子,然后指了指一旁的不銹鋼制的按鈴,按這個就行。 我從包里摸出筆,轉身時不小心把筆蓋甩出。我彎腰尋找,看到筆蓋滾到后桌人的腳下。 不好意思我的筆蓋掉到你的腳下了 聽到我的話,后桌的女生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打量我幾秒,從腳邊撿了遞我。 謝謝。 她的氣場太強,簡直像女版的百里祐,我一時被震懾在原地,連道謝都說得干巴巴。 她又看了我幾眼,把目光移到我桌上的白紙,你也來應聘? 我不知道這個也字是何意,姑且點頭,看到她緊盯著我不放的眼神,我竟產生出點害怕與愧疚的復雜感情來。 我暗自搖頭,提醒自己,不不不,她并不是祐。 看到我承認,她精致漂亮的臉上露出點笑容來,語氣也柔和了些:我也是來應聘的,很高興認識你。 不等我回復,她轉回頭,自顧自地寫著什么。我遠遠地一瞄,果然也是應聘信息表。 還真是個我行我素的人。 面試過程比我想象地要簡短輕松得很多。但卻等了很長時間。 不知道今天到底有幾位來面試,輪到我的時候已經到了下午的飯點。店長是個高高瘦瘦的男人,看起來很年輕,態度也很隨和,像是沒睡醒的樣子,努力睜著眼睛,不住地和我道歉。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如此輕松的面試,不知不覺就聊了很多。抬眼看表,才發現竟過去了一個小時。我立即了然為什么會等那么久。大概每個人都是如此。 聊得愉快,本來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在最后已經變成了想來的期望。店長好像也對我很滿意,沒說什么回去等通知的話,當下就告訴我可以下周來上班。 我開心地走出面試間,秦沉迎上來:怎么樣,我就說沒問題吧。 我滿意地拍他肩:幾年沒見,你還確實變得有用了些。 沒想到他梗住脖子,很快紅了臉,退后一步,那不是當然的嘛 原來男大也會十八變,以前跟我吵到互相扔書的小男孩居然變得靦腆了起來。 我一邊感嘆著一邊看了眼手機,好了,我先走了。下周見。 他拉住我,半邊臉都快燒透了,但還努力抑制著自己:你不請我吃個飯嗎?可能是終于把不要臉的請求說出口,后面的話就說得流利了許多,好歹這份工作也是我給你介紹的,要不是我,你現在肯定還沒找到工作呢。 我笑瞇瞇地看著他突然又變得理直氣壯的臉,看來即使變來變去,他這個善于敲詐的壞毛病還是沒改。 我是個有恩就報的人,又是長輩,不和小孩子一般見識。 我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咬著牙回他:行吧。但是貴的不行。 秦沉立馬笑起來,更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了。 秦沉選定了一家火鍋店,初秋溫度比盛夏更甚,吃火鍋簡直是種折磨。但他既然選了,我也不好掃他興。我常下意識地想要對秦沉好,像長輩對小輩那樣,像jiejie對弟弟那樣。不是沒理由,我被父母雙雙拋棄的那一年,就是秦沉的母親我的姑姑,收養了我。 姑姑并不喜歡我,她對我的嫌惡是繼承式的。她討厭我的母親,從不掩飾。母親還在時,她就常常對她冷嘲熱諷,母親并不在意,她只會淡然地微笑,腰背挺得直,當成耳邊風。這樣表面大度實則不屑的態度更加激怒姑姑,她總是把話說得更加難聽,直到被父親惱怒地打斷。 母親的名聲在父親的親戚中不好,她隨心所欲慣了,即使結了婚也不掩飾自己的欲望,對事業的野心對金錢的野心,我不知道她背叛過幾次父親,也不敢去細想。 她對我也許是真的好,有種莫名的執念,鼓勵我去接觸不同的新鮮事物,去結交不同的朋友。絕不設限,任我發展。偶爾點撥,深藏無限關愛。她美麗高貴又知性,比起mama更像是朋友,但隨著我長大,曾經對她有多喜愛就有多憎惡。父親在深夜痛哭,被我撞見,他求她,不要拋棄他。她絕情拂了他的手,帶著恨意對他說:到了今天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 我尊敬而又喜愛的母親形象在內心碎成一片。然后不過幾個月,一切天翻地覆地改變。 但我知道,我對她的感情是復雜的,我并非不愛我的母親,也許比恨意來講,我的愛也許更多一些。 她不照常理出牌,對世間的條條框框蔑視又不屑,充滿強大的野心,定了目標總是不擇手段地達到。我早知道的,我那懦弱,只有愛的父親,是做不到與她并肩的。那些長舌的親戚嚼舌根,他除了適時地發通脾氣,卻什么也做不了。 我是生氣的,對于無能的父親。我是尊敬而又崇拜的,對于根本不需要家庭羈絆的母親。 我卻也是割裂的,他們兩人我都很愛。但是愛,有時候是最無力的,微弱貧瘠,在現實面前不值一提。 就這樣被姑姑收養,她絕不給我好臉色,常說我舉止長相都像母親。我像嗎?午夜時分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我像,我絕不會拋棄那個眼神淡漠的少年。但也許正因為我像,我才會拋棄他。 我的內心糾纏成一個死結滿滿的毛球,卻找不到一把鋒利的剪刀。 秦沉比我小兩歲,和他的母親一樣,總是找不到正確表達的方法,對人對物總是過分用力。他關心我,卻經常把話說得過分,行事魯莽幼稚。我們沒少拌嘴吵架,在家長看不到的地方,兩個人幼稚地互相生氣丟書,也曾扭打在一起。 他被我用力丟過的書擦傷眼角,竟然沒跟他母親告狀,晚上在我被淚糊住時敲門。 我不開,他就一直敲。 這份固執讓我害怕吵醒其他人,我胡亂摸了把臉打開門,沒好氣:你干嘛? 慰問施害人。他黑著臉,抱著被子強行進入我的房間,關門,坐下。 我不記得有同意你進來。 他一副小少爺做派:這里是我家,我想來就來,林杏初你算老幾喲。 我身心疲憊,懶得再跟他吵,坐到床邊的椅子,沒搭腔。 他倒慌張起來:哎,你怎么了怎么不說話。 我嘆氣:說吧,你過來干嘛。 都說你剛才哭了?他驚訝地看我,很快把眉皺起。 我扭過臉,不想讓他再細看。 他往前坐近一點,扳過我的頭,仔細打量我,眼里滿是擔心。 我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 只有這個時候你才把我當你jiejie看吧。 他很不高興:林杏初,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癥。 難道不是嗎?下個月我不是就要被你媽送去別的親戚家了嗎? 你都知道了?他訝異。 我點頭。 他卻局促起來:你別往心里去我媽,她就是神經病,有的時候看不得你 我打斷他:我知道。 秦沉復雜地看了我一眼,你哭是因為你那個前男友嗎? 我沉默起來,不置可否。 我沒偷看你隱私啊。上次黑你郵箱是意外他趕忙擺手,解釋著:我聽我媽說過,她帶你回來之前,你不是去他家告別了嗎?還有,以前有次我去你家找你的時候見過你倆在一塊。你好像很喜歡他。不過為什么要分手啊,明明就在隔壁的城市,現在交通那么發達,一個小時也就到了。 喜歡能當飯吃嗎?我問他,又像是問我自己。 秦沉被問住,看我像是怪物,不是吧,林杏初這是什么憂傷的疑問?不,不是,你這種自暴自棄的說法是怎么回事。不就談個戀愛么,高中生而已,你在想什么?未來,承諾,永遠? 我點頭:你說的沒錯,所以我分手了。 什么意思?他一頭霧水,你倆還私定終身了? 我小小翻個白眼,但是被他這幅過分單純的樣子逗笑,內心的陰霾一掃無遺,沒有啊。好了別問了。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豌豆公主聽說過嗎? 因為一顆豆子就喊疼的矯情公主? 你就現在權當我是那個矯情公主好了,因為一顆屁大點的豆子還沒轉過腦筋來。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聲音放緩:其實嘛,很多事情都會過去無論是叔叔的事,還是你前男友的事情,過很多年后,這些都沒什么。 我笑起來:你怎么突然開始說起人話了。 秦沉的臉瞬間漲紅,你要是路人甲乙丙丁,我才懶得管你。 我點頭,摸了摸他的頭,我知道的,我是你jiejie嘛,小的時候還給你換過尿布的。 他拍掉我的手,你就比我大兩歲,我穿尿布的時候,你也穿著呢。 哈哈。 不過我記得,小的時候我經常吵著找你玩。你那個時候還沒搬家 我也想起來些童年趣事,點頭稱是。 可是,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是把腿蜷起抱住,呆呆地重復:對啊,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當然我是知道的。 父親的死,母親的拋棄,與祐的分別。 我太清楚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就像是翻過葉子的背面看到的脈絡,每一條都清晰分明。 是愛,推人向前,又是愛,將人停滯。 秦沉湊上前,兩手撐在椅子旁,將我包裹住,他叫我,表情認真:杏初。 我抬頭,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個和母親及其相像的人。是一個可以隨意拋棄別人的人。 他的唇貼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