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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

    

出獄



    其實,林大國出獄的時候,很多記者圍堵在監(jiān)獄大門的外面,等候著林大國從里面走出來。他是一個標(biāo)志性的人物,代表了司法和道德倫理的平衡,也成了一類案件的判定先例。

    漫天在回青島的火車上看了不少的新聞,陳述事實的新聞沒幾家,太多的自媒體借著自己的話語權(quán),或者吃人血饅頭,或者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她只是一笑而過,這些人曾經(jīng)是抨擊林大國的人,如今又成了同情他鼓勵他的正義之士。她不相關(guān)新媒體怎么說,她更關(guān)心他會對她和母親做什么樣的事情,她也關(guān)心他會不會變本加厲。

    在這樣的心境中,漫天到達(dá)了青島新火車站,她沒有告訴江海燕自己哪天回青島,所以出站后,她自己一個人打車回到了魚鳴嘴。她內(nèi)心的不確定,讓她格外慌張,她乘坐者網(wǎng)約車在村口的客棧觀察。客棧門口坐著藍(lán)鴻銘,他似乎跟以往一樣,手腕細(xì)得好像竹枝,被厚厚的藏青色羽絨服裹著。她在客棧的大堂掃了一眼,沒眼看到江海燕的身影,于是她打車?yán)^續(xù)朝村里走,朝著村里的客棧駛?cè)ァK吹搅寺煨呛涌蜅R琅f是人來人往,只是江海燕的身影一直尋不到,她的內(nèi)心不禁慌張起來。她又讓司機(jī)送她去了老宅子,在門外她看到了一位記者正在采訪林大國。雖然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么,但是林大國的表情似乎有點陰郁,顯然,那個記者的問題似乎并不友好。

    最后,司機(jī)把她放在了村外的馬路邊,她靠在立交橋的橋墩子下面,撥通了江海燕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她熟悉的聲音時,她心里的石頭才算落了地,天天,這還有幾天就過年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啊?

    媽,林大國出獄了,他她不知道怎么問,說到這里,就不想繼續(xù)說下去了,可是她明明特別渴望得到問題的答案。

    江海燕似乎沒有任何語氣的變化,哦,是,你爸爸回來了。他現(xiàn)在很出名,每天都有記者圍著,說是要采訪他。我昨晚才跟他正式見面,他滄桑了不少,他跟我說今天下午就跟我去民政局,爭取在春節(jié)前把離婚證辦了。

    漫天內(nèi)心還是忐忑的,他知道藍(lán)叔叔嗎?

    江海燕笑了,你這孩子,他當(dāng)然知道你藍(lán)叔了。傻孩子,我知道你擔(dān)心什么。送他出來的監(jiān)獄長說了,他在里面的時候非常勤奮,非常積極立功,所以才能夠減刑,提早出獄。我知道,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太快,現(xiàn)在還很難適應(yīng),但是我相信,他會慢慢適應(yīng)起來的。

    媽,我回來了,就在村口。漫天站了起來,拉著行李箱,朝著村口的客棧走去。

    你這傻孩子,也跟我說一聲,我在客棧分店,我這就讓你藍(lán)叔去接你。江海燕喊了一聲藍(lán)鴻銘,就匆匆掛斷了電話。

    幾分鐘后,漫天看到了前來迎接她的藍(lán)鴻銘,藍(lán)叔,我回來了。

    藍(lán)鴻銘喜笑顏開,接過來漫天的行李箱,天天啊,你終于回來啦,還有幾天過年,客棧里忙得不亦樂乎,訂房子的人特別多。咱們這兒有年俗,有年味兒,很多城里人都來這兒過大年呢。

    藍(lán)叔,林大國回來了,他沒有為難你吧?漫天開門見山。

    藍(lán)鴻銘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樣子,看不出喜怒,是啊,他算是死里逃生,不容易。昨天我也見了他,他跟以前判若兩人,他還問起你,說要用自己的后半生,來彌補(bǔ)你呢。

    漫天不相信浪子回頭的說法,她認(rèn)為林大國只是不適應(yīng)當(dāng)前的生活,虛與委蛇罷了。她哂笑一聲,算了吧,我都希望這輩子不要再見他,兩下里都相安無事,老死不相往來也就罷了。我就是怕他為難您和我媽,您知道的,我媽這么些年不容易。雖然她也虐待過我,可我她哽咽著,算了,不說了,一會兒我看看他吧。剛才我看到有記者采訪他,他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

    藍(lán)鴻銘拉著行李箱往前走,天天,藍(lán)叔叔滿世界跑了大半輩子,見過很多人,經(jīng)歷過很多事。你爸他本質(zhì)不是大jian大惡之人,他頂多就算是一個小無賴,想做點什么證明自己的時候,卻偏偏踩了雷。我相信他以后會洗心革面的。

    漫天嘴角抽動了一下,她不想評價,也不想牽扯進(jìn)去上一代人的事情,她甚至不想見林大國一面,藍(lán)叔,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必須面對,可是林大國,我真的不想見。

    藍(lán)鴻銘回頭看了她一眼,天天,先別說這些了,你從三亞回來,一定餓壞了吧,快,跟我回去,叔給你做好吃的,粘豆包,鹵rou片,燈籠茄子,糖醋小排,你都愛吃吧?

    漫天聽到他說這些,有點驚詫,藍(lán)叔,您怎么知道我愛吃這些的?

    哦,是小田跟我說的,就是你那個合租的朋友小田。上回你住院,我跟你媽都去了,小田待我們很好,他說他跟你是室友,很了解你。藍(lán)鴻銘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田沐宸似乎都很熟悉,也不知道是真的心細(xì)如塵,還是道聽途說。

    哦,這樣啊,那您知道小路嗎?漫天試探性地詢問。

    藍(lán)鴻銘呵呵一笑,當(dāng)然知道了,那不是新大陸的設(shè)計師嗎?他還是漫天星河的合伙人。他來度假村視察的時候啊,常來客棧幫忙。我聽你媽說,漫天星河客棧就是他設(shè)計裝修的。漫天星河,是不是就是你倆的名字啊?小伙子不錯,一表人才的,年紀(jì)輕輕就是新大陸的設(shè)計師,真是前途似錦啊。天天,我看得出來,那個小伙子很喜歡你,你也不排斥他,你的眼光不錯。

    我媽什么意思?我怎么沒聽她問起過路星河呢?漫天心生疑竇,不知道大家葫蘆里都在悶著什么。

    你mama不干涉你的生活,你不主動說,她是不會問的。她知道你是個懂分寸的孩子,也明白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倒是問過小路不少問題,知道他對你不一般,從眼神里就看出來了。好了,到家了,一會兒你們娘倆好好聊聊,我去給你做飯去。兩個人進(jìn)了院子,藍(lán)鴻銘把行禮安置好,就匆匆去了后廚。

    漫天在客棧的大堂等了一會兒,就看到江海燕風(fēng)塵仆仆地下樓來,哎呀呀,天天,你可回來了,mama都想死你了。她抱住自己的女兒,喜笑顏開,每一個皺紋都舒展開了,眼睛里含著淚花,臉上泛著笑意。她拉著漫天進(jìn)了一層的一間屋子,坐在了沙發(fā)上,天天,mama啊,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漫天點點頭,媽,我也有很多話想跟您說。

    我知道你關(guān)心你爸回來之后,我的生活。江海燕鄭重其事地說,我跟你爸已經(jīng)有了組織的介紹信,今天下午就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xù)。你也知道的,村子里那家客棧,是你爸最開始建起來的。我知道你爸不大會經(jīng)營,就算是他入股客棧了,他想做點什么就做點什么,客棧每個月會給他分紅。他剛從里面出來,還不太適應(yīng)外面的生活,我的想法呢,就是讓他跟我們一起經(jīng)營客棧,這樣,一家人在一起,也有個照應(yīng)。我見了你爸,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看來是心性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以前,你爸就是個混不吝的,那還不是因為沒錢,窮。如今我們的日子好過一些,我相信你爸不會再碰大麻了,也不會再去打擾你的生活了。媽說這些,并不是希望你原諒他,媽啊,只是希望大家以后相安無事地好好過日子。

    漫天不干涉母親的決定,她只是很激動,媽,您苦了半輩子,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千萬不要讓這個男人再毀了你啊。

    江海燕搖搖頭,不會的,你藍(lán)叔在呢,他會照顧我的。我相信你爸不會做壞事了,他一定會重新做人的。她的眼中泛著淚光,卻異常堅毅。天天,以前mama太混,做了很多傷害你的事情,mama給你道歉了,對不起,天天。江海燕含淚躬身。

    漫天看到江海燕這樣,趕忙攙扶,媽,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您這些年待我極好,我都知道的。她攙扶江海燕的時候,看到了她的頭頂多了幾根銀發(fā),那么愛美的她,知道自己生了白發(fā),心里一定不好受。

    天天,你爸爸這個人呢,有時候是很混蛋,但是他只是無賴,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從前不務(wù)正業(yè),也是因為沒經(jīng)過事兒,不知道黑白是非江海燕絮絮叨叨說著,仿佛說的是一個誤入歧途的好人,經(jīng)過一番大災(zāi)大難,洗心革面,幡然醒悟的經(jīng)歷。

    漫天聽著那些話,感覺頭疼欲裂,嗡嗡作響,她幾乎聽不清江海燕后面說的那些話,她實在忍不下去了,大聲說,你不要為他洗白了,他沒傷天害理?那老天爺?shù)帽凰麣馑馈D阃怂窃趺磁按业牧藛幔磕阃怂?dāng)時把我從商場的臺階上推下去,骨折住院?你忘了他當(dāng)時把你打得流產(chǎn)?我真不明白,這樣的一個男人,僅僅做過那么一件人事兒,然后就能立地成佛?然后他以前做的傷天害理的事情,就都不會不計較了嗎?

    漫天說得激動起來,音調(diào)也變高了,你上了年紀(jì),淡薄了仇恨,可我不會。我永遠(yuǎn)記得他和你一起打罵我虐待我,如果不是我舅舅,我可能已經(jīng)被你們虐待致死了。對不起,我很激動,我實在接受不了。我甚至開始因為他,想起來對你的仇恨。我恨你們!我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們!不要以為你們給我一個甜棗,我就會忘記當(dāng)年的痛苦,我不會忘記的,我很你們,我恨你們!漫天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激動得渾身發(fā)抖。

    江海燕當(dāng)然知道漫天心里的苦,這幾年的好也不足以彌補(bǔ)漫天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漫天雖然表面上對自己和顏悅色,可是內(nèi)心的仇恨一直都沒有熄滅。如果林大國一直沒有出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里,這溫吞的生活還能持續(xù)下去,可是林大國一旦出現(xiàn),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漫天還是會因為這個人,想起以前的種種惡事,內(nèi)心煩躁不已。她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女兒,等著她接下來的語言撻伐。

    你們還記得嗎?我小時候沒有新衣服穿,張叔給了我一件好心人捐給村子里的衣服,可那一副被你們惡狠狠地?zé)袅恕D銈兊檬怯卸嘈暮荩喽纠保拍茏龀鰜磉@樣的事情?我還記得,我小時候,你們把我放在爐子邊上,爐火點燃了襁褓,我差點被你們燒死。虎毒還不食子呢,你們怎么能做出來這樣的惡事?林大國喜歡吃甜食,他買了甘蔗炒糖吃,我穿著棉衣掉進(jìn)了糖鍋。我好慶幸自己穿著棉衣,要不當(dāng)場就化成了糖人。這一樁樁一件件,我怎么會忘記?我慶幸自己有個好舅舅,為了彌補(bǔ)你們的罪孽,他來救贖,他拯救我除苦海,出錢供我讀書。哦,說起讀書,我差點忘記了,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被你們撕毀了,我的學(xué)費,被你拿去打麻將。漫天哭聲越來越大,聲音也越來越大。

    此時,結(jié)束采訪的林大國已經(jīng)來到門外,屋內(nèi)娘倆的對話,他聽得真真切切。他輕輕開門進(jìn)去,撲通一下子跪在漫天面前,天天,對不起,是爸爸對不起你。

    江海燕好像是共情了一般,她也跪在了旁邊。

    林大國的抬頭望著漫天,涕淚縱橫,天天,這些年,我在里面想了很多,也懺悔了很多。我不敢自居為你的父親,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諒,但是我真的想跟你懺悔。從你出生開始,我就沒有給過你什么父愛,還經(jīng)常虐待你,我真的不配做你的父親。在里面的每一天,我都在反思,都在懺悔,我錯了,對不起,天天!我只是希望,你能夠給我一個彌補(bǔ)你的機(jī)會,讓我找回做一個父親的感覺。

    漫天苦笑一聲,涕淚縱橫,她看著自己的父母跪在自己面前,她心里五味雜陳,情緒簡直要崩潰了,看看你們,一起來道德綁架我,你們跪下做什么?求我原諒嗎?對不起,我做不到。說完,漫天跑了出去,這兩個人帶給過她太多的傷害和心理陰影。

    從林大國入獄后,這陰影似乎淡化了一些,在江海燕的母愛光環(huán)里,她選擇性地淡忘了仇恨。可是林大國歸來,一切似乎回到了原點,所有的仇恨和哀怨一下子從記憶大海里面涌出來,他們吞噬著漫天的理智,磨碎了她的自尊,撕裂了她的心神。她從客棧出來,一路狂奔,來到了當(dāng)年她準(zhǔn)備尋短見的那個海灘。此時海灘上人不多,大概是天寒的緣故,海風(fēng)吹在臉上,好像刀子一樣。

    漫天跑到一塊巖石上,對著大海撕心裂肺地喊著,聲音有些嗚咽,為什么?為什么對我這樣不公平?如果你們都不喜歡我,為什么要生下我?為什么?我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我為什么要受到你們一輪又一輪的摧殘?漫天泣不成聲,抱著雙膝坐在巖石上,嗚嗚地哭泣,涕淚伴著海風(fēng)一起落到她的臉上,又冷又疼。

    電話鈴聲響起,是唐紹儀。

    小天兒,林叔叔回來了,我來青島辦事兒,你回來沒有?唐紹儀很久不聯(lián)系漫天,乍聞他的聲音,漫天有些意外。

    漫天想忍住自己的哭腔,可還是沒有忍住,紹儀哥,我很痛苦!

    唐紹儀一下子慌了,小天兒,你在哪?我到村口的龍王廟了。

    幾分鐘后,唐紹儀在沙灘旁看到了滿臉是淚的漫天,她穿得單薄,身子瑟瑟發(fā)抖。唐紹儀看她憔悴損的樣子,心疼不已,一把把她拉入懷里。他還解開自己羽絨服的拉鏈,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的身子,小天,我來了,你怎么了?

    漫天只是哭,肩膀抽動著哭,她內(nèi)心太多的委屈,太多的眼淚,太多的怨恨,她都不知道跟誰說。剛才一通的發(fā)泄,讓那些痛苦的記憶從閘門里面涌了出來,占滿她的腦海里只剩下怨恨和痛楚。

    唐紹儀說,我的車就在那邊,要不,我?guī)闳ノ夷莾海抢锱托懵f給我聽,好嗎?他問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話給她帶來二次傷害。

    漫天木然地點頭,跟著唐紹儀來到他住的酒店里。

    唐紹儀擁著她在沙發(fā)上坐下,幫她倒了一杯熱水暖手,如果你想傾訴,我愿意當(dāng)你的樹洞;如果你不愿意傾訴,我會在身邊陪你。

    漫天的眼睛已經(jīng)紅腫,眼淚還是止不住,海風(fēng)裹著沙子,在漫天的臉上留下黑黑的一道,她抱緊那熱水杯,閉上了眼睛。

    唐紹儀又給她拿了一床毛毯,裹在她身上,想讓她的身子暖和一些,因為她的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他靜靜地坐在地毯上,看著這個女孩兒,她的頭發(fā)被海風(fēng)吹得凌亂,她的臉上布滿淚痕,她的身子在毛毯里瑟瑟發(fā)抖。他心疼著她,忍不住做到了她身邊,將她擁在懷里,小天兒,讓我來保護(hù)你吧!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頭發(fā)。

    漫天又哭了很久,很久,眼淚都哭干了,聲音也變得嘶啞,可她還是想哭,慢慢的,在唐紹儀懷里昏昏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