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xiāng)遇故知

    次日，林桓宇又去了喜蕊家，正巧遇見吳郡守上門賠罪來。昔日高高在上的官老爺，今日姿態(tài)要多低有多低，但喜蕊一家人被整怕了，瑟瑟著，不敢接也不敢不接，最后還是林桓宇出面替他們做了主。

    林夫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吳郡守一行遠(yuǎn)去了，喜蕊才敢拉著林桓宇的衣袖輕聲問。

    林桓宇想到昨日遇見那位青年，他說過會幫忙討回一個公道，今天吳郡守就登門賠禮道歉了。他拍拍喜蕊的背：你還記得我們昨天遇到的那個人嗎，許是他出手相助。

    喜蕊撲閃著大眼睛，細(xì)細(xì)地說：那要好好感謝他才是，也不知那位公子是哪里人。

    是啊。林桓宇應(yīng)和著，升起了別的心思。這位公子可能比他預(yù)想的還要權(quán)勢大，或許他是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理想抱負(fù)的一個契機(jī)。

    林桓宇想了想，去了春江樓附近。春江潮水連海平，春江樓依湖而建，是蘇昌城里最奢華的地方，若非有錢有身份的人都入不了它的門檻，但也因此成了外地人來蘇昌必來賞樂游玩之地。

    要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位素昧平生的公子，春江樓或許是最好的去處。他不過是碰碰運氣，誰知真這么巧，快到傍晚的時候他看見那位公子被以吳郡守為首的一群人簇?fù)碇M(jìn)了春江樓。

    能被吳郡守如此小心謹(jǐn)慎對待的人林桓宇靈光一閃，最近太子殿下不是到了蘇昌巡查嗎？差不多的年紀(jì)，舉手投足間的貴族氣質(zhì)，能讓吳郡守低頭的權(quán)力想來應(yīng)是八九不離十，這可能真的是他的機(jī)遇。

    像他們這種人，機(jī)會只能由自己創(chuàng)造。

    江容遠(yuǎn)不喜應(yīng)酬，但他處在這個位置上，總是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但春江樓確實不負(fù)虛名，吳郡守為他安排的是景致最優(yōu)美的湖景房，坐在房內(nèi)就能看見滟滟湖光，湖光襯月色，伴著輕歌曼舞，饒是江容遠(yuǎn)這般不喜應(yīng)酬的人都不由染上幾分醉意。

    酒喝到半途，江容遠(yuǎn)醺醺然地離席去外面透口氣，謝絕了玉喜的跟隨，一個人倚在春江樓外的連廊上呼吸著帶著潮濕江水氣息的空氣，只覺酒意沖上頭腦，熱得他想要就著這皎潔的月光吟誦一番。

    可沒等他吟誦出口，便聽得寒涼的夜風(fēng)送來一句詩：月光入簾無偏意，知寒知暖不盡同。

    有人在月色里迷醉，有人在月色中受著寒涼。

    這句話比秋夜的風(fēng)更添兩分醒酒的作用，江容遠(yuǎn)瞬間清醒，尋著聲音望去，只見春江樓外不遠(yuǎn)處的岸邊一個青衫男子正與江共對月。雖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往那一站，只覺得他與這月、這江是最完美的配合。

    木亙君！這三個字下意識地就蹦現(xiàn)在腦海中。江容遠(yuǎn)熟讀木亙君的每一首詩，知曉他的詩意文風(fēng)，就這么粗略一聽，只覺得太像了。不管是不是，這都是一首好詩，江容遠(yuǎn)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好詩，兄臺好意境！

    那人聞聲回頭，四處張望了一番，方才看到不遠(yuǎn)處的江容遠(yuǎn)，朝他拱手作禮。木亙君許是就在眼前，江容遠(yuǎn)連忙還他一禮，也顧不上什么宴請了，大聲喊道：今有好月，兄臺有好詩，在下有好酒，不知兄臺可愿前來共飲一杯？

    晚風(fēng)吹拂起那人的長發(fā)和衣袂，他的身姿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有如謫仙一般，江容遠(yuǎn)不由得看癡了。但這位謫仙人緩緩地?fù)u搖頭，拒絕了他的邀約。江容遠(yuǎn)一著急，便想去找他，又怕他飄然遠(yuǎn)去，竟是趁著酒意，想要直接翻過欄桿去。

    翻越的動作實在危險，那人自也是看得心驚膽戰(zhàn)，無奈之下只能連忙出聲制止，答應(yīng)了他的邀約。江容遠(yuǎn)喜出望外，跑到春江樓外親自去迎。

    沒有等多久，那人便帶著一身寒意前來。

    是你！江容遠(yuǎn)驚訝，此人竟是昨日遇見的那位林夫子。

    林夫子向他行一禮：喜蕊的事還要多謝兄臺出手相助。說罷他抬眸一笑，在下林桓宇，不知這回能否知曉兄臺名姓？

    當(dāng)然。顏子恒。行走在外，他身為太子自是不能隨意透露身份。顏是他外祖家的姓氏，子恒是他的字，也不算欺瞞。

    另尋了一間安靜的廂房，江容遠(yuǎn)招待他坐下。昨日雖已相識，今日才算正式相交，眼前的這位林夫子簪著一根青竹簪，身著一襲洗得快褪了色的青色長袍，在滿室的燈火輝煌中也不見半點瑟縮，有如一根勁竹，從容淡定。江容遠(yuǎn)了解到林桓宇只長他三歲，小時候舉家從北邊搬遷來蘇昌，現(xiàn)在家中只剩自己一人，開了間小書館教鄰里的孩子們讀讀書。

    這兩天有些涼了，先喝一杯去去寒。江容遠(yuǎn)笑著替他將酒杯倒?jié)M，這酒倒與你相配，名叫青竹釀。方才你站在那里，我還以為見到了謫仙人。

    顏兄謬贊。林桓宇笑了，他看著清瘦，笑起來更顯味道。他執(zhí)起酒杯，一口飲盡，這酒入口綿香，不太辣口，卻別有一番勁味，果然好酒。

    那便多喝幾杯。江容遠(yuǎn)一邊與他喝酒，一邊攀談起來，昨日與林兄不打不相識，林兄身手不凡，不知師出何門？

    林桓宇執(zhí)著酒杯，低著眉眼，輕笑著：我的師父只是鄉(xiāng)野間的無名之輩，師門無名，教的劍術(shù)也沒有名字。

    尊師聽來倒像是個大隱隱于市的世外高人。

    說起師父，林桓宇的眉眼都柔和了：高人談不上，不過他的確是個怪人。他的劍術(shù)只傳給弱勢者，就算是地坤也可以。

    弱勢者？地坤？這著實讓江容遠(yuǎn)頗為驚訝，只聽說過只傳給天乾的，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傳法。

    對。林桓宇點點頭，師父希望弱勢者可以不至于手無縛雞之力，危難關(guān)頭也能有抵抗之法。

    江容遠(yuǎn)訝然，驚訝過后只覺心神都被震撼，默默地滿上一杯酒，舉杯：林兄切不要再說尊師是怪人了，他、他江容遠(yuǎn)想要說些什么，又覺得什么言語都難以表達(dá)，仰頭一口飲盡，此等情懷，著實讓人敬佩，這杯敬尊師。又迫不及待地問道，不知尊師現(xiàn)在何處？

    林桓宇聽了此話，怔忪片刻，也舉起酒杯：師父已故去多年。他看著江容遠(yuǎn)瞬間瞪大的雙眼，倒是笑了，不過師父要是知道世間還有與他志同道合之人，想必在地下也不會再有遺憾了。

    這真是江容遠(yuǎn)止不住嘆息。

    師父他一生清貧，至死未改其志。他雖然故去，他的志向我們作弟子的卻無一日敢忘。說這話的時候，林桓宇的眼睛里有火苗在跳躍，炙熱不息，所以我才辦了學(xué)堂，讀書習(xí)武，不分性別，不分貴賤。

    對，昨日那喜蕊姑娘便是個地坤，林兄果真是名師出高徒。江容遠(yuǎn)不由被感染，這世間本就該如此，每個人都應(yīng)不受桎梏，都可以讀書習(xí)武、參加科考。江容遠(yuǎn)雖然貴為太子，其實當(dāng)今圣上對他多有不滿，嫌他婦人之仁，對世間之事懷著幼稚又不切實際的幻想。可是作為皇上，不就應(yīng)該讓天下太平、讓世間沒有貧窮與不公、讓每一個百姓都幸福安康嗎？被責(zé)備的多了，在這里驟然遇見一位有著同樣理想的人，江容遠(yuǎn)分外激動。

    林桓宇也難得如此開懷，他起身向江容遠(yuǎn)作了一揖：高山流水遇知音，我的劍術(shù)雖遠(yuǎn)不如老師，但尚能入眼。今愿為江兄一舞，不知江兄可愿一觀？

    自是愿意的！江容遠(yuǎn)連連拍手，四處張望了一下，又犯了難，只是此處并無寶劍

    無妨。林桓宇淡笑一聲，隨手抽出桌上花瓶內(nèi)的一根花枝，比劃了兩下，便踏著月色揮舞了起來。樹枝不似寶劍鋒利，在他的手中卻像是開了刃，一招一式，柔中帶剛，好比窗外的這一江春水，狀似平靜溫和，卻蘊含著勢不可擋的力量。

    學(xué)這劍法的人，都是世間弱勢之輩。弱勢者也能擁有雷霆萬鈞的氣場。

    沒有人該被輕視，每個人都擁有無限的可能。這花枝硬生生舞出了與天抗?fàn)幍囊馕叮媒葸h(yuǎn)忍不住連連鼓掌叫好：派是無名派，劍是無名劍，人是無名人。好劍！好劍法！他嘖嘖贊賞了一番，突然一撫掌，叫道，對了！話都沒說完便匆匆往門外去，門一打開正好遇上一路尋來的玉喜。

    殿玉喜剛蹦出一個字，就被江容遠(yuǎn)推著往外去：快，替我找一把琴來。玉喜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習(xí)慣性應(yīng)下，很快把琴呈了上來。

    江容遠(yuǎn)把琴置在案上，沖林桓宇一笑：沒有樂律相伴總覺得差了點什么。還請林兄不要嫌棄在下琴藝淺薄。江容遠(yuǎn)指尖劃過琴弦，撥出一聲悶響，一首從他指端流瀉出來。林桓宇只不過愣了須臾，便踩著節(jié)奏揮舞起來。

    ，聲聲鏗鏘，充滿剛烈之氣，但林桓宇的劍絲毫不顯弱勢，反而越舞越昂揚。他手中的花枝披著弦音，泠泠月光鍍在枝丫上，直將夜色都揮舞去。弦音和劍意，二者相得益彰，大勢磅礴，氣吞山河，就連不懂音律的玉喜在一旁都聽得心如擂鼓、不知作何言語、只覺一個好字。

    一曲奏罷，兩人相視一笑，伯牙子期也不過如此了。

    重回宴席，兩人的心更加親近幾分，聊起了朝堂內(nèi)外的許多時事，林桓宇和那些只會應(yīng)和他的官員不同，言辭誠懇真摯，從不阿諛奉承，而且許多觀點都和木亙君隱隱相似。江容遠(yuǎn)想起他吟的那句詩，壓抑著驚喜，不由問道：你也讀過木亙君的詩文？

    林桓宇一愣，面露出一絲奇怪的表情：顏兄也讀過？

    對，道破自己的心思，讓江容遠(yuǎn)有些不好意思，雖然褒貶不一，但我覺得他是個為民請命的人，林兄應(yīng)該也會喜歡他的詩文。

    緘默片刻，林桓宇倏而笑了：讀過，我也很喜歡他。

    江容遠(yuǎn)眼睛都亮了，拉著他又就著木亙君的詩文聊了半宿，徹底把那吳郡守的宴席拋在了腦后。兩人秉燭夜談，待到天色初明，還是意猶未盡。

    林桓宇發(fā)出邀請：江兄這幾日在蘇昌城想必盡是在富貴之地，不如我請江兄吃個早飯，逛逛鄉(xiāng)里民間？江容遠(yuǎn)欣然應(yīng)允，連馬車都沒有坐，隨著林桓宇一路走出繁華、走進(jìn)巷道中。

    拐了幾個巷子，絲竹聲漸遠(yuǎn)，世界被另一種喧鬧包圍，那是生活的嘈雜聲。這些巷道都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不甚寬敞，也不甚整潔，但存留著最原汁原味生活的痕跡。太陽不過才剛露出個頭，不少人家已經(jīng)起身，開始新一天的忙碌了。

    殿下之前所見是蘇昌的生活，但蘇昌更多的生活是這樣的。林桓宇熟練地帶著江容遠(yuǎn)在這些巷子里穿行。從巷子里穿過時，江容遠(yuǎn)能看到各式各樣的人家，條件好還有院門圍墻、條件差的便只有挨擠著的勉強(qiáng)能遮蔽風(fēng)雨的屋舍。江容遠(yuǎn)不免唏噓，這一路走過，他仿佛路過許多人生。

    憂愁是大人的，林桓宇想和他介紹兩句時，身后傳來一陣吵鬧聲，一群小孩子手上抱著什么嬉笑打鬧著追逐而來。

    慢點，別摔著。林桓宇認(rèn)識他們，和善地提醒。

    林夫子好~這群小孩子衣衫簡樸，臉上卻是笑容洋溢。他們推推搡搡地和林桓宇打了招呼，又嘻嘻哈哈一溜煙跑開了。

    林桓宇忍俊不禁，江容遠(yuǎn)也不由笑了，看得出來，這些孩子都很喜歡他們的林夫子。

    到了。林桓宇帶他去的是一家餛飩攤子，攤子支在路邊，很是簡陋，他們剛好趕上新出鍋的第一碗餛飩。

    顏兄嘗嘗，蘇昌的餛飩皮輕薄如蟬翼而出名，這戶人家做得尤為正宗。林桓宇給他遞去一雙筷子，吃慣山珍海味的江容遠(yuǎn)沒有一點點介意，徑直接過，低頭嘗了一個。

    餛飩皮正如林桓宇所說，薄得近乎透明，漂浮在碗中就像薄紗漂浮在水中。嘗一口，薄薄的餛飩皮入口即化，唇齒間滿是rou與湯的鮮香，回味無窮。

    這餛飩竟將我昔日吃過的山珍海味都比了下去了。江容遠(yuǎn)忍不住又吃了一口，林桓宇笑著偏頭沖著餛飩攤老板喊道：老板，我朋友夸你家餛飩好吃呢！聽了夸獎，餛飩攤的老板也說不出什么高雅的詞匯，只會憨憨地笑著，回道：好吃下次再來啊。

    樸實無華的攤子，平平無奇的生活場景，卻給了江容遠(yuǎn)不盡的觸動。他攪動著碗里的餛飩，突然抬頭看向林桓宇：林兄，桓宇，我其實是皇家的子弟

    林桓宇看向他，沒有說話。江容遠(yuǎn)目光灼灼：林兄是有才之人，如果我可以給予林兄一個施展才華的機(jī)會，林兄可愿隨我回京城呢？

    沉默了片刻，林桓宇答道：多謝顏兄好意，只是顏兄可曾想過，若我真是有才之人，為何還只在這陋巷里做個教書先生？

    這江容遠(yuǎn)想過他們以后怎樣攜手共譜一段君臣佳話，卻獨獨沒有想到林桓宇竟然拒絕了。我知道現(xiàn)在的科考制度有弊端，但是、但是我可以

    大興的科舉制只有被舉薦的人才能夠參加，被舉薦者是由縣衙公布產(chǎn)生。最初是為了進(jìn)行初步篩選，日子久了，便衍生出其他的意味來。

    我知道顏兄的心意，但是抱歉。無論江容遠(yuǎn)怎么言說，林桓宇只沉默著搖頭，沒有再應(yīng)答。

    知心相交的會面竟在一片尷尬中匆匆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