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下)
封刀(下)
顧水一路馬不停蹄,終于在青云大會正式開始前到達靖溪城。 熟人很多,顧水挨個打了招呼,隨后找了個明顯的位置落座。 這屆青云大會,來得人實在太多。很多已經退隱的前輩,竟然都有出現。 菩提珠陽佟慈、寒冰拳閻舜、丹心劍楊澤個個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顧水看了一圈,此刻的代盟主、蔽日勁宦光遠已經站在擂臺正中,宣布大會正式開始。 整場大會采取車輪戰,不同兵器的對決同時進行,只有相同武器才能進行切磋,直到擂臺剩下最后一個人,生死不論。 對決持續七天,到傍晚停止,為留給對決者充足的休息時間。 前幾天的對決幾乎很少有高手出現,大家的熱情也并不高。 但顧水為了等待那個透露自己消息之人出現,在第二天就站上擂臺。 顧水的刀極快,往往一擊制敵,體力消耗得并不多。 搞不拖泥帶水的疾風刀配上極快的身法,加上人年輕又俊俏,觀眾看著他的擂臺,倒也有滋有味。 大會的最后一天,一個特別的人登上了顧水所守的擂臺。 正是代盟主,宦光遠。 按照規則,持有相同武器才能夠進行切磋。唯一的例外就是修煉內功之人,他們可以任意選擇擂臺。 顧水挑著眉,有些意外。 真是后生可畏。宦光遠哈哈一笑,停在顧水一尺遠的距離,沖他抱拳,我這把身子骨也想cao練cao練,隨便選了個臺子下場。年輕人,和我來兩招? 飛快抽出腰間的疾風,顧水撥動著刀柄讓短刀在手心里打了個旋兒,握穩后沖宦光遠點點頭,腦后利落的馬尾晃晃悠悠,:前輩,來! 兩個人在片刻之間過了十幾招,看客依靠刺眼的刀光才能勉強跟上顧水的攻擊。 初次交鋒,顧水意在試探。果不其然,招式皆被宦光遠輕松化解。 宦光遠修煉的蔽日勁是種刀槍不入的內功,聽說已經修煉至毫無弱點的境界。但無人真正見過,自然也不覺得他有多厲害。 顧水平復呼吸,再度發動攻擊,右手刀先是滑向對方的咽喉,逼迫其退后躲避,左手刀緊跟其上,刺向躲閃中稍顯不穩的下盤。 宦光遠自然不好對付,他直接不再躲避,任由顧水的刀刃刺向他小腹。 叮 利刃與rou體接觸,竟發出兵器摩擦的聲音。 顧水忍下詫異,再度出手,這次他轉換攻勢,詭譎的身法配上難以捉摸的刀鋒,在宦光遠身上連刺數十刀。 宦光遠躲閃不得,他也不需要躲。透過衣衫被刀刃刺破的痕跡,能夠看到他的身上并未留下哪怕一道傷口。 撿到空隙,顧水向后跳出三步,與他拉開距離。 年輕人,別這么緊張,我只是來同你聊聊天。 宦光遠笑了笑,傳音入密。 聊天?顧水瞬間警惕起來,又聽宦光遠繼續道:你同他長得真像啊。 顧水一愣:誰? 哦,忘記你不曾見過你的父母,畢竟那年你才一歲多。 宦光遠過于消瘦的身子站在擂臺正中,像桿旗幟,風大些就會被吹倒似的。 你父親可是喻繁華的左膀右臂,當年的奪魂步無不令人聞風喪膽。你這小子雖年紀差了些,倒有也幾分他的模樣。 顧水握緊刀柄,向前一步:是前輩你放出風聲? 對,是我。畢竟我找了鳴翠多年,沒想到喻繁華會把它交給你父親,前幾年才查到他的頭上。 鳴翠是武林盟主的信物。 盟主本人持有鳴翠,人與物二者缺一不可,才能夠號令群雄,一呼百應。 長虹盟的那幫老家伙終于同意我就任盟主一職,現在......我只差它。 不論生死的青云大會,正是最好的回收時機。 我父母的死亡是否同你有關? 顧水緊咬牙關,忍下沖動。 誰知道呢。總之交出鳴翠,饒你不死。 宦光遠頗不在意地聳聳肩,看得顧水更是怒火中燒。 我不知道那東西! 那好,打到你半死,你一定知道。 二人再度交手,宦光遠頓時殺招盡顯。顧水憑借奇詭的身法勉強躲避,但卻找不到合適的出招時機。 這兩人站在原地一聲不吭,觀眾早就等得心癢難耐。此刻的交鋒點燃了他們的熱情,因為這二人不加保留的招式,完全是一場生死對決。 人群中的幾個大人物也在暗中觀察著顧水的擂臺。 宦光遠面對個年輕人毫不留情,老江湖都知道一定事出有因。 顧水的每次攻擊都精準落在宦光遠的致命之處,但他無法破除對方的內功,便根本傷不到他分毫。 反觀他自己,已被宦光遠接連打上三拳,拳拳斷骨。 碎裂的肋骨扎進肺中,顧水連呼吸都覺疼痛,口腔中滿是鐵銹般的血腥氣,讓他作嘔。 轟 宦光遠這一掌直接將擂臺粉碎,顧水被沖擊力直接打進一旁觀看的人群,撞破了好幾個木凳才停下。 偏頭吐出口血來,顧水握緊手中的刀,看著宦光遠一步步向他走近。 宦光遠笑著,聲音通過內功傳進顧水耳朵。 還不說嗎? 咳...... 剛要開口,又被涌上的血嗆到,顧水隨手抹了抹嘴邊的血痕,一點點從地上爬起來。 是那塊碧玉,他留給姜溫的那塊。 顧水此刻無比慶幸,宦光遠這么晚才找到他。這些年他回懷鳳鎮的次數不多,在酒館待的時間也不長,無人能看出姜溫同他會有什么關系。 雖然只是暫時的,顧水不敢肯定姜溫未來是否安全,畢竟鳴翠在她那里。 如果面前這個人在自己這兒得不到他想要的......姜溫她豈不是...... 你想要?呲著沾著血色的潔白牙齒,顧水吐出口血水,沖他挑釁地笑,看你用什么來交換。 交換?宦光遠轉了轉手腕,你真以為你小子有什么資本同我交換? 凝起內力,宦光遠接下來這一招,會讓顧水只剩茍延殘喘的力氣。 啪 一顆佛珠打在宦光遠出招的右手上,震得他手掌發麻。 對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子起殺心。宦光遠,你這是做什么? 顧水循聲看去,那人手握金剛菩提手串,十八顆佛珠被摩挲得極為光滑,正是菩提珠陽佟慈。 她一身潔白的袈裟,慈眉善目,面容姣好,看著不過三十左右。 宦光遠皺著眉收手,青云大會的擂臺可不講點到即止。 我說宦光遠你個老不要臉,天下第一的名號都是年輕人爭搶,你上來湊什么熱鬧! 一個身材結實的高大男人也走了過來,卻手握一把不適合他的細長小劍。混過江湖都認得出這是丹心劍楊澤獨有的佩劍,聽說這是他妻子的遺物。 楊澤和陽佟慈走向前,將一身狼狽的顧水擋在身后。 這小子拿了我的東西,難免心有怨氣。 兩大高手在前,宦光遠只能解釋。 哦?是嗎?楊澤回身,湊到捂著腰腹傷口,一臉痛苦的顧水面前,你真的拿了?。 顧水搖搖頭,看向宦光遠的目光極為兇狠。 你看,人孩子說沒有啊。 他自然是不承認的。 宦光遠眼睛一瞇,竟是直接沖向二人身后的顧水。 楊澤和陽佟慈反應極快,一人出招阻攔,另一人帶著顧水退避。哪想宦光遠直接以身喂招,突破了楊澤的防線,一手扣住顧水的肩膀,將他扯了回來。 丹心劍在宦光遠胸膛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他滿不在乎地看了眼,隨后掐緊了顧水的脖子。 顧水為了呼吸,只能拼命張開口腔。 不要多管閑事,等我喂下這毒。這小子就算現在嘴硬不說,最后也會哭著告訴我。 眼見毒藥就要喂入顧水嘴中,宦光遠卻不知為何,突然停下動作。 幾個人都愣在當場,觀眾更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只見宦光遠松開手,僵硬地回過頭,一個藍白衣裙的嬌弱姑娘正站在他身后。 她悄無聲息地靠近,或許因為她不是個練家子,大家都沒有注意。 但就是她,給了宦光遠一掌。 那是蔽日勁唯一的克星梅花掌。是不會武功的人耗費五年才能習得,只有一招的掌法。 宦光遠怒氣沖沖,一腳踢去,那姑娘纖細的身子便如一葉飛花,被卷上半空后飄搖落地。 姜溫! 撕心裂肺的哭喊,顧水顧不上自己渾身是傷,踉蹌奔出幾步后竟是再也站不穩,狼狽地摔倒在地。 他將疾風深插入土地之中,一點點向姜溫的方向爬去。 這邊楊澤見宦光遠破功,立馬配合陽佟慈將其控制。其他高手雖然不明所以,卻也紛紛趕過來。 顧水早已不在乎那邊的狀況,只一心想要靠近她。 看不出姜溫是否還有呼吸,她安靜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白凈的臉上都是血跡。 姜......姜溫...... 近了,就快碰到她的手。 顧水跪坐起身,將武器丟到一旁,扶起她的頭。 顯然姜溫已經奄奄一息,她連睜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混......她邊咳出血塊來,邊吐出模糊的字眼,想要抬起的手偏偏毫無力氣,連半個手指都動不了,混蛋...... 顧水淚水縱橫,試圖擁抱她卻怕她更痛,對......我混蛋...... 別死,姜溫,我求你,別離開我...... 你打我罵我,一輩子對我兇巴巴也好,就是別丟下我...... 姜溫...... 她動了動唇瓣,似乎想說更多,最后只吐出那么三個字:你到底...... 姜溫! 那天所有人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只有這個男人的哭喊伴著突如其來的大雨,深深刻進每個人的記憶里。 令人哀慟到極致的悲鳴。 * 顧水靠在議事廳的門口,面上一片死寂。 楊澤出來拍拍他的肩膀,交代了。盟主和你父母,都是宦光遠設計而死。 他的瞳孔微弱地晃了晃,點點頭。 陽佟慈已經替那個姑娘收拾好了,這個......楊澤遞過一塊碧玉,她懷里唯一的東西。 顧水無神的雙眼看了看,沒有接下,你們拿去吧,我不想看到它。 鳴翠都不要。 楊澤嘆了口氣,梅花掌很難習得。尤其對于沒有武學基礎之人,更是難上加...... 他無意戳痛別人傷口,連忙止住話題,她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是。 姜溫看著柔弱,卻比他還要勇敢。 兩個孤兒相伴的年月,少不得被人欺負。那時候一直都是姜溫站出來,將那些壞孩子罵走。 后來,他學疾風,說好要永遠守護她。可為了她的安全,卻又不得不遠離她。甚至還要逃避真心,將她對自己所有的好視而不見。 最后,自己竟然還是被她救了。 顧水看著手心兩把刀,其中一只的刀面已經泛出裂紋,刀刃甚至有些破碎。 收刀回鞘,他走進去,跪在姜溫的尸身旁。 姜溫的眉眼有些寡淡,毫無表情時看著便有些不近人情,只有顧水知道她笑起來有多漂亮。此刻她面容恬靜,像是沉入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顧水橫抱起姜溫,卻被楊澤攔下。 唉,別急著走,這里好多事...... 你們決定。顧水摟緊了她,我帶她回家。 * 懷鳳鎮。 閉著眼都能找到的酒館,盡管沒有掌柜,還是熱鬧非凡。或許姜溫來之前,就已經將酒館托付給別人。 顧水避開人群翻到后院,坐在井口旁,仍舊緊緊抱著姜溫已經冰冷的身體。 回來前他向陽佟慈要了顆防腐珠,放在姜溫的口中。 他知道該讓她入土為安,但真的不舍得。明明前幾日還是柔軟溫熱的、活生生的姜溫,今天就僵硬地躺在他懷里。 不氣也不惱,比任何時候都乖巧。 但他不想要這樣的姜溫。 姜溫,你罵我啊......醒過來罵罵我好不好...... 淚水一顆顆落在姜溫的眼角,像是她也哭了一場。 顧水埋頭蹭著她的臉,希望她能夠睜開那雙明亮的眼,冷聲斥他你還舍得回來? 往事歷歷在目,想對她說的話太多太多,如今面對姜溫的尸體,顧水如鯁在喉。 有句話,他們誰也沒來得及同對方說。 公子。 顧水隨手擦了擦眼淚,回首看到姜溫多年的手下。又高又瘦的男人,聽說是她的東家派來的。 他遞過一個包袱,留下句節哀就再也消失不見。 包裹里是幾塊已經發硬的糖糕,旁邊放著厚厚一疊沒有寄出的書信。 還記得你小時候總是偷拿三娘家的糖糕給我吃,每次都鼻青臉腫地回來。現在我每天都去買,卻總也吃不出當年的味道。 抓起糖糕,顧水大口吞咽起來,眼淚咸澀流入嘴角,混著糕點的香甜,一點兒也不好吃。 混蛋家伙,不過是小時候偷親了你,你就躲到我現在。我也是要面子的,你躲我,我就冷臉對你,看誰先受不住。 你這次離開了半年,真是越來越久啊,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能多留會兒。 總問我為什么開酒館。傻子,酒館是打聽情報最容易的地方,不然你以為我喜歡泡在醉醺醺的一幫家伙里嗎? 都是些隨手記錄的事情,顧水一點點翻下去,有一封是五年前寫下的。 有人在查你的身世,甚至查到了懷鳳鎮。我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他......很強。但是有一個辦法,只要我能夠堅持下來,就可以幫你殺掉他。 翻到底,是最近寫下的一封。 顧水,我知道你去意已決,所以,我也準備好了。 對不起,我可能先走一步。 字跡被淚水暈開,顧水連忙將書信貼身收好。他隨手找了塊板子,挖出個一人大的坑洞來。 將姜溫放進去的時候,顧水被眼淚模糊的眼睛再也看不清她的模樣。泥土一點點將她掩蓋,葬送了他藏在心底的人。 破碎不堪的疾風也被顧水埋了起來。他為姜溫拿起的刀,在失去她后,便再也提不動了。 曾經的天下第一刀客,從此封刀。 * 后來,江湖上一直流傳的有關他們的故事,不是少年成名又很快銷聲匿跡的疾風刀。 而是一個姑娘孤注一擲、驚鴻一瞥的梅花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