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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遲鈍(4600+)

    

第八十九章 遲鈍(4600 )



    臨街咖啡館二樓,精致的碧色瓷盤壓在暗紅格紋桌布面,芝士蛋糕躺在其中,只被人享用了半個角就被冷落在旁。

    玻璃窗外的透明熱浪自水泥路面升起,彩色遮陽傘朵朵飄過,行人著裝分明還是盛夏。

    安度呷口早涼掉的拿鐵,舌根泛苦,目光瞥到街邊的懸鈴木,葉片已是黃綠相接,驚覺季節早無聲息地改了頭臉,反應慢一拍的總是人類罷了。

    住院大半月,終日靜白,世間熱鬧竟像頭回體驗,人也變得遲鈍。楊蔓妮叫她三聲,安度才回神,“什么?”

    “安總,”盡管安度離職數月,楊蔓妮還是習慣這么稱呼她,她翻轉手機屏幕,將偷拍的安度側面照放到她眼下,“你像丟魂兒似的,這張照片可以取名。”

    白裙黑發,眼眉攏愁,陽光過了層米色蕾絲,落她額心鼻尖,毫無暖意,倒透出幾分蒼白。

    楊蔓妮拇指和食指一卡,圈住安度手腕,空出的空間使得她連聲嘖嘖:“這小胳膊,一折就斷了?!?/br>
    安度提起嘴角,扯了個自認為很有生氣的微笑。

    楊蔓妮也跟著笑,不一會便收消,輕嘆一聲,直啟話端:“安總,你今天約我出來,是要問陳媽的事情吧?”

    安度抿唇,頭微垂,無聲點頭,輕輕摳著指尖。

    在雷盛時,楊蔓妮和她走得最近,但安度始終沒有透露過自己與陳滄的關系,辦公室私情,嘴嚴避嫌,能最大程度地保護彼此。

    自從韓楠告知他們的戀愛事實被以相當不堪的方式曝光后,關于雷盛種種成了心魔,咬得她支離破碎。

    她不敢想象后果,更不敢想象陳滄的處境與心情,連帶面對和他相關的同事也難掩窘態。

    “你那郵件……”楊蔓妮接替營銷總監的位置后,說話談吐都直白不少,“我真沒看出來你們竟然地下戀持續了這么久!安總,你和陳媽是不是有什么矛盾談崩了,不能私下解決嗎?你辭職就整這一出,太狠了!項目組全炸了,被驚的!”

    言語多有抱不平的意思,安度無需了解郵件詳細內容也能猜到,多半是圖文并茂的夸張渲染,任誰都會推理定論,這是她對陳滄最惡意的報復和背叛。

    “是,我……太沖動,太極端?!彼J下一切,不想為自己辯解,問:“陳滄他……他現在怎么樣?”

    裴景言說陳滄在南非,但安度再深挖城市和地址,他也愛莫能助,表示這是雷盛的秘密決定,事關商業機要,并未對外透露。

    楊蔓妮緩和語氣唉一聲,“那天你過來又走了,陳媽馬上被傳喚到總裁辦公室,不知道說了什么,第二天公司就出公告,把他出品人位置撤了,調離總部。”

    “具體調到哪,我也只是隱約聽說。總裁一直想拓展非洲游戲市場,但那邊荒蕪得很,沒合適人選?,F在陳媽過去只能從研發底端開始做,連降三四級,職業生涯滑鐵盧啊?!?/br>
    手指快被摳破皮,疼痛不及心臟百分之一,安度澀聲:“那……雷盛南非分部在哪?”

    楊蔓妮抬了抬肩膀,表示不知道,無奈說道:“老板們要以儆效尤,陳媽是被流放,發配邊疆,哪會大張旗鼓聲張他行蹤。說起來不是這事,我還不了解公司有非洲分部。哎哎哎……安總你別哭!”

    楊蔓妮手忙腳亂地找紙巾,遞給她一整包,看安度搖搖欲墜的憔悴模樣,于心不忍,勸道:“事情都發生了,自責也沒用。陳媽更沒和我們這些同事聯系過,安總,向前看吧?!?/br>
    她又嘆:“你兩的事,我不清楚不作評價,但是陳媽對你真沒得挑?!?/br>
    “開交接會議,有人說了你一句,陳媽特別嚴肅讓他不要談工作外的事,澄清他離任和你無關。而且沒多久那封郵件被統一清除,何世落告訴我,是陳媽向技術部請求的?!?/br>
    安度頭垂得更低,紙巾擦得去眼淚,擦不去失態,韓楠那句“你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污點”是惡毒的詛咒,如今應驗。

    楊蔓妮起身和她坐到一側,拍順她發不出音的哭喘,感同身受懷念著說:“我也想陳媽,現在新來的產品總監老把經費批給亂七八糟的方案,這兩月流水看著沒變,那是在吃老本,久了肯定要涼?!?/br>
    見安度抽泣幅度更大,楊蔓妮忙轉開話題,矢口不再提陳滄相關,邊叮囑她多吃,邊與她分享團購游玩經驗。

    都說同事之間沒有真友情,楊蔓妮卻對她向來真誠。安度知她好意,竭力調整平靜,兩人又約了個周末逛街,楊蔓妮才放心和她道別。

    *

    茶幾上疊了不少零食包裝,大多是腌制rou干。

    畫稿工作被當成麻藥,安度從早到晚窩縮在飄窗的榻榻米,感知訥訥,借外部路燈作光源,室內只剩電腦顯示屏熒亮。

    連日味覺失靈,喪失對主食的欲望,安度撕開一包鹵牛rou,真空小包裝,甜辣味道極濃,幾包入口刺激味蕾,終于有了“吃食”的實在感。

    再撕一包,力道不合,包裝裂口過大,白芝麻和辣椒籽頃刻分散掉落在手繪板和鍵盤。

    安度驚呼一聲,扯紙巾收掃一顆顆油不拉幾的配料,現場狼狽,紅辣椒油留下的油漬擦不完全。

    她眉頭一皺,“陳滄!”

    黑沉的房內無人應答,安度手上擦著,又喊一句:“陳滄,幫我拿一塊濕巾?!?/br>
    “人呢?在二樓?”安度當自己還身處陳滄那間loft公寓,摸出手機通訊錄,沒找到聯系人,她撥出那串數字。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停用。”一句冰冷機械的女聲。

    安度怔愣,定神看清室內家具影廓,空間的想象被忽地擊碎,扯她神魂認知通通回歸現實。

    她眼睫撲閃兩下,酸熱立即入鼻。

    原來他們已經分手,是她提出,是她執意割斷,也是她自食其果,如今只能受困于回憶囚牢。

    從前安度也愛盤地而坐,邊吃零食邊電腦工作,陳滄嘴上抱怨她把食物碎屑弄得一身都是,還是每回都幫她清理,她不用挪動半步,又樂淘淘懶洋洋地舊錯重犯。

    待他整理干凈,總習慣性抬她下巴,暗示明顯地索吻,深淺程度全看他心情。

    有一次吻得興致高昂,不顧雪球在場,兩人就在地上來了一回。

    飯后黃昏,一室溫橙,雪球圍著起伏的兩人團團轉,喵喵叫,很是好奇。

    安度頭發鋪開,肋骨上方山丘軟不成型,她咬著手背,“你、你教壞雪球,你看它純潔的眼神你也好意思!萬一它發情,要跑出家門找小母貓,看你怎么辦!”

    陳滄本是緩入淺出,一下深頂重撞,笑得既沉又壞,提醒道:“它上個月才絕育?!?/br>
    ……

    黑壓壓的房子,沒有雪球奔跑的身影,也沒有陳滄。

    微信添加朋友處,輸入手機號碼搜索還能找到陳滄,他的頭像又換回了最初的兩條平行橫線。

    輸入法最能記錄什么東西離人遠去。安度打下“g”,跳出關聯的詞組是“陳倉”,而不再是首位的“陳滄”。

    她執拗地打了十數下“g”,直到只輸入“cc”都能第一順位關聯上“陳滄”二字才罷休。

    “陳滄,對不起?!蔽鍌€字按了足有十分鐘,手機光刺目,安度瞇起濕漉漉的眼,發下好友申請。

    想了想,她補充:“我好想你。”

    她并不知道這個微信號陳滄出國后是否還在用,再多言語皆是匱乏,她將自己的歉意和想念借著“好友申請理由”送出。

    額頭抵住膝蓋,融熱出眼,安度手心聚起溫水,沿手腕流入衣袖。

    *

    事與愿違,月出月落,期待日日撲空。

    也許陳滄沒看到,也許他看到,但并不愿意再給她任何回應。

    安度陷進暗深的無人隧道,僅寂寞屬性濃厚的未知等待作伴,長得走不到盡頭。

    天地偌大,如果一個人有意避世,再發達緊密的網絡,亦不能將其罩緊帶回。

    轉眼臨城滿目金黃,秋風初起,落葉颯颯。

    一片銀杏沾在肩頭,安度捻起扇形小葉,想起去年秋季,陳滄到她家里,頭頂發絲上的也是這種植物。

    當天風很大,氣溫急轉下跌,安度本以為他不會再來。

    等開了門,他頭發被風吹得繚亂,劉海全往后跑,露出飽滿前額,襯他目如星辰,俊容無損反增。

    安度踮腳幫他取下那枚銀杏,指間轉著葉莖,揚起眉毛挑逗:“銀杏代表堅韌與沉著、純情之情,永生不變的愛。這天氣你還來,看來你很愛我哦。”

    “愛”這個字眼,乘以浮薄語氣,結果當然是零,作不得真。

    陳滄怔意只維持半秒,換上若有似無的笑,“是的話,你打算怎樣?”

    安度不以為意,吻他冰涼的臉頰唇角,“說沒用,要用做的?!?/br>
    那時她沒有聽懂陳滄語意下的厚積薄發,現在也無資格稱懂。

    半空再掉下一片,安度伸手接住,兩片銀杏形似兩顆心,她收進風衣口袋。

    *

    “舅媽!”只按下一次門鈴,陳希冉已興奮地尖叫開門,撲入安度懷里。

    安度放下手中的尿布和嬰兒衣物禮盒,摸摸陳希冉的小臉,笑道:“長大好多?!?/br>
    陳沐去年離婚后很快再婚,上個月才給陳希冉又生了個meimei,剛出月子,行動還有些緩頓。

    她收起擠奶器和儲奶袋,指指沙發,柔聲對安度道:“安安坐?!?/br>
    不是一直以來的“安總監”,是“安安”,親昵自然得像是她們早就認識。

    陳希冉要坐在安度腿上,陳沐怎么勸也不聽,安度說沒關系,抱起親陳希冉一口,陳希冉咯咯笑,也回親她。

    “之前我請了產假,公司的事我也有聽說,”陳沐給她沖一杯熱巧克力,直接道:“安安,你今天過來,是要問我陳滄的消息吧?”

    安度正和陳希冉逗玩,聞言表情變回真實,承認道:“嗯,我……聯系不到他?!?/br>
    陳沐沒繼續,還是溫和地笑著:“第一次在公司見你,我還沒認出來。后來陳滄和我說了一些你們的事,小時候我們也見過哦,安安。”

    “嗯?”安度面露惑色,“小時候?我們……見過?”

    陳希冉一聽“小時候”立刻來勁,跳下安度大腿,在自己的故事書里翻來翻去,抽出近十張照片,大叫道:“我找到舅媽和舅舅小時候!”

    陳沐鼓勵陳希冉,“拿給舅媽看看。”

    春夏秋冬,涵蓋四季。

    兩張抓拍,兩人身穿郡城小學的校服,公園春游,他們坐在泥地里,安度在陳滄頭頂比了兩個剪刀手,只有她一人在笑,陳滄嘴角輕撇,看起來不怎么開心。

    再幾張是稍大些,有和陳沐的三人合影,也有兩人單獨的。

    看日期是初三暑假,鵝黃色無袖連衣裙包裹少女初顯曲線的身體,少年身正筆挺,白T白褲,他們站距拘謹,笑容靦腆得如出一轍。

    寥寥幾張,足以證明陳滄就是她一直以來想要記起,卻被她忘掉姓名的小男孩;而他們的人生交集被倏然連根拔起,脈絡盤綜錯節,比她想的要深入更多。

    安度如被定身,呆愣原地。時光在她詫異與震驚的反應里壓縮又膨脹,最后凝成銳石,投入腦海激蕩巨浪,種種零碎片段涌動,喧鬧著占據心腦。

    陳沐輕聲開口:“陳滄說你忘記了一些事,他不愿你記起,所以我也保守著這個秘密。”

    安度看向她,嘴唇掣動,想回以微笑,卻硬結著。

    淚無聲流淌,她已無知覺,直到陳希冉拿著她的小手帕往她臉上胡亂地擦,天真發問:“舅媽,你為什么哭呀?我幫你吹一下就好了,好嗎?”

    安度回神,抱著陳希冉不讓小孩看到她哭泣面容,“冉冉,我沒事。”

    陳沐心底悄聲嘆,又道:“安安,我是陳滄堂姐,或許比你了解他一些。”

    “他向來是做了十分乃至更多,出口只有一分。我上次找他內推,在我正式上班前,他就已經幫我從人事到項目組都確定好才答復我,而我只是投送簡歷,走了一個面試的流程?!?/br>
    “所以,你不需要懷疑他對你的感情。”

    安度仍是怔忪,陳沐覆住她的手輕拍兩下,說:“陳滄走得突然,至今也沒有聯系國內。安安,可能你要給他一點時間,動物受了傷都會躲起來療傷,人也一樣。”

    陳沐分析道:“去那邊對他來說也算一種正面的磨練和經驗積累,你不要太著急。等雷盛決策層看到他的成果,自然會把他召回來?!?/br>
    安度迎淚,把未竟的笑容做完,搖頭又點頭,“……我知道?!?/br>
    等安度離開,陳希冉問陳沐:“mama,舅媽為什么哭呀?”

    陳沐揉揉陳希冉的頭,反問:“你想不想舅舅?”

    “想。”

    三歲孩童還很難理解愛情的定義與復雜,陳沐類比解釋,指指陳希冉的心臟處,“舅媽也想舅舅,用心想,心就會不舒服,會痛。冉冉生病的時候,太難受也會哭,對不對?”

    陳希冉似懂非懂地“哦”一聲。

    *

    和孫依依在醫院里的險要周旋不真實得像夢,已經過去許久,留下的只有那個裝載她曾經的木箱。

    分量不重,端起來輕抖搖晃,聲音悶沉,里面大約全是紙質物品。

    裴景言在出院那天把開鎖鑰匙交給她,如釋重負,強顏歡笑中愧疚更甚,“安安,這些是屬于你的東西,開或不開選擇權在你?!?/br>
    她問:“為什么你要拿走它們?”

    裴景言閉眼,躲開她視線,“因為大哥偏私自利,面目可憎。”

    “所以如果我打開它,就會恨你,是嗎?”

    裴景言笑笑,沒有作答。

    銀質鑰匙卡在掌紋間,安度掂了掂,沒什么猶豫,將鑰匙送進鎖孔,輕輕一旋。

    “咔嗒”聲落,拱形箱頂被翻開。

    —分隔符—

    ?謝謝大家投豬留言,遲了,沒有突發工作的話,我嘗試五一前都日更?

    再堅持一下陳滄就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