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長夢(3200+)
第八十六章 長夢(3200 )
43寸液晶屏幕里,女播音員一頭蓬松干練的齊耳短發,玫紅色單扣西服,端方肅貌地播報著最新消息:“晚22時左右,中國國際航空公司CA867航班,波音777-300er型客機在印度洋安達曼海附近墜毀。據了解,該航班執行的航線為臨城-約翰內斯堡,機上有6名機組人員,158名旅客。” 鏡頭里的機場大廳燈火通明,人頭聳動,所錄所放無不是凄愴的哭鳴和悲戚之色。 空難遇難者名單白底藍字,三人一組,被機械的男聲緩緩道出。 安度面露同情,心神戚戚,偎在陳滄肩頭,邊聽邊拿起手邊果盤里的一顆水晶葡萄往嘴里塞,咬出甜汁化去胸口的苦澀:“無妄之災,他們的家人得多難過。” 陳滄不搭話,電視里的男聲還在念:“李紅嘉、胡曉雅、陳滄。” TextToSpeech自動朗讀出來的文字毫無語調起伏和感情,安度聞聲抬眼,眉間驟緊,“陳滄,飛機上有人和你名字一樣。” 陳滄依然沒有回應,不到半秒,她忽覺頭部一輕,安度疑惑著看向身側。 陳滄整個人呈半透明狀,甚至能穿過他的身體看到背后的沙發與餐椅。 他似乎未有察覺,臉上帶著淺笑,著一套她為他買的米灰色家居服,很日常的模樣。 “不!陳滄!不要!”驚愕取代血色攀爬上臉,安度著急地抓握他手腕,掌心空空,她語無倫次地叫他,手臂使勁環留他無實體的身形,額角汗水涔涔。 靈魂的存在沒有持續太久,男人自腳部化作金色的光粒,逐漸消散。 光亮越來越強,雙目被刺痛,泫然灼淚糊了安度眼睫,她不能視物,起身踉踉蹌蹌地追逐無數飄遠的金粒。 她大叫:“陳滄!” 叫喊傳不出半米,像投一顆小石子入江河湖海,波瀾微弱,無聲無息。 光線突然變得很柔和,眼簾外的觸感不再具有攻擊性。 安度嘗試張開眼皮,公寓壁壘瞬息不見,所處四周被白霧溶蝕,徒留大片空曠無際的虛幻。 * 目光盡頭,淡金色的圓形光暈中出現一個熟悉的背影,他拖著一只大號行李箱,白襯衫袖口向上疊了幾折,衣擺平整地別進皮帶,長腿包在筆直的黑色西褲下,邁出的步伐不見留戀。 “陳滄,陳滄!”安度淚眼瞬明,喉間卻像被塞滿沙礫,聲帶一振便是澀然的擦痛感,她耗盡全身力量朝他的背影奔去。 雙腿飛快交替向前沖刺,安度能感受到迎面帶起的風,流動的空氣里桐花的香味漾得濃郁。 兩人行過的路兩旁竟悄悄長出桐樹,鐘形花萼是偏白的淡紫,簇簇緊依,曳然顫動。 “陳滄,你等等我……”安度甩開礙事的拖鞋,光腳貼著地面,明明他離她只十數米,再多幾步,指尖就能觸到他脊背,可她怎么也追不上。 他們的距離倏地拉遠,安度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在縮小,連頭發也變成兩根高翹的馬尾,有分量地打在臉頰,她聽見自己發出的童音:“陳滄哥哥……” 安度體能流失,跑得更費力,陳滄還是沒有放慢步速,但見他的身影也漸趨青澀稚嫩,西褲襯衫蛻成郡城高中的校服,再蛻成郡城小學的校服。 五十厘米、三十厘米、十厘米…… “陳滄哥哥!”安度生怕他不見,手指抻力舒張,猛地攥緊他衣袖,小手下滑,和他的緊牽。 交握的剎那,二十余年時光伸縮,他們又變回現在的樣子。陳滄頓停,留給她一個孤涼的側面。 他偏頭看向她,唇角微微上揚,眼里的笑意淡不可察。 “陳滄,”安度連喘氣中都是哭音,她不管不顧地緊緊摟住他,十指牢牢揪著他腰間的衣服,“我錯了,我錯了……” 她想現在自己一定很讓人嫌惡,赤足亂發,涕淚縱橫,面容丑陋;更別提之前偏激種種,傷人的話語,惡意的質疑與揣測,不可原諒。 陳滄沒有如以往一樣回擁,只靜默地立著,晚霞殷殷,泡桐花已延展盛開萬里有余,看不到邊界。 “我、我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安度慌亂地道歉,句子斷斷續續,含在悔恨綿綿的哭聲里,勉強拼湊:“我不要知道從前,也不要過去了,我聽你的,以后只相信你……” 她淚如泉涌,肩背因抽噎抖動,如脆弱的幼鳥振翅,“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也許只過了幾秒,她已覺得邈如曠世,才終于等到一聲輕輕的嘆息落在頭頂,清冽的呼吸拂過她頭頂發絲。 這次安度沒聽到那個永遠不變的單字回答,陳滄拉開她,小心地托起她的臉,溫熱的指腹摩挲她眼眶下緣,拭去她斷珠一樣的淚滴。 他聲音低低,依舊是沉穩的好聽,“安安,我不在也要照顧好自己。” 安度執拗地緊握他雙手,眼中落水如瀑,“我要你在。” 陳滄淡聲笑笑,“不要任性。” 風遽然呼嘯,桐花朵朵脫了枝,一時紛紛飄零,將她和他的視線隔絕。 清脆的男女兩道童聲郎誦著,歡笑滌蕩悠揚:“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心似雙絲網,結結復依依。” 梧桐是最貞節恩愛的樹木,朝暮與共,生死相待。 清闊樸素的香氣喚醒絲縷過往,他們本應擁有細水長流的默契。 花朵落地無痕,回旋在半空的花瓣化作蒲公英的飛絮,神目再次清明,陳滄早已不在,連帶那圈暖柔的光暈也變成了冷清的幽藍,安度一人駐于漫天的白柔之中。 桐花代表永恒的守候,而蒲公英代表無法停留的愛。 ——她終究還是將他們弄散了。 * “安安,怎么在哭?”輪椅由裴啟云和安岑推著,易美珍將蹲在地上抱臂抽泣的安度扶起。 安度抬頭,發現自己被轉移到了郡城舊時的家宅,燈光盈暖,飯菜炊香,窗外可見星月清湛。 她驚喜道:“奶奶!” 安度視線后放,頭一次看清裴啟云和安岑的長相,試卜著輕喚:“爸爸?mama?” 易美珍笑容舒開,回頭對他們道:“看看你們的女兒,出落得標志漂亮,今年和你們一般大嘍!” 父母容貌皆停留在離世的那年,沒有變老,安岑看上去和安度如孿生姐妹,骨子里透著婉約,她牽起安度的手,對裴啟云感慨道:“我們離開的時候,她只有六歲。” 裴啟云眉目俊朗,雖和安度年歲相近,倒很有為人父的慈祥,他輕撫兩下安度頭頂,欣慰地說:“安安,你是我唯一承認的孩子。” 他攬住安岑肩膀,和她低語:“你也是我唯一承認的妻子。” 安岑釋懷地搖搖頭,“都過去了,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些。” 安度遺傳了安岑的五官,做起表情又仿了裴啟云神態七八分,她看著他們,只覺得倍感微妙,大約是天然血緣親近,竟能弱化去二十多年的陌生。 她即使神思懵懂,也知他們已是故去的人,但她并不害怕,心道父母話里有話。 易美珍招呼兒孫吃飯,“我們難得和安安見一面,要吃真正的團圓飯。” 二十七年來首享天倫,安度暫忘不愉,和父母如同齡人般交流著自己生活種種,有年代帶來的溝壑,她解釋著很多新興術語,飯桌上歡言陣陣。 正說笑,燈光驟滅,安度眼前一黑,碗里的雞鴨魚rou全變成石頭,舊宅轟然倒塌,連帶周圍的建筑一起,灰煙散盡,目之所及,一片廢墟。 坐在對面的裴啟云和安岑模樣大變,他們僵硬起立,渾身是血,四肢變形,鼻梁歪曲,眼球突出眼眶;而易美珍形體也一瞬枯瘦蠟黃,目光渾濁。 三人以逝世時的姿容示人,直勾勾盯著她。 安度呆滯著挪不開步伐,全身應激地發抖,更無法閉眼,只看他們干裂淌血的嘴唇翕張,齊聲吩咐:“安安,報仇,替我們報仇!” * “!”安度失語,自保著從夢魘中驚跳清醒,一只男人的手臂橫亙在身,她仰頭,對上陳滄的臉,他還在睡,呼吸勻長。 她一動,陳滄便醒了,入眼即是安度霧蒙蒙眸子,他笑,柔聲問:“做噩夢了?” “嗯嗚嗚……”安度放心地哭,如逃出生天,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夢境告訴他:“我夢到你坐了一趟墜毀的飛機,夢到你不要我了,夢到你不見了,夢到爸爸mama還有奶奶……” “我在,不會不要,”陳滄逐句安慰,把她圈進懷里摟著,輕拍她脊背,“都是假的。” “老公。”安度抬下巴,噘起嘴,要他親的意思。 想象中的溫軟觸感卻沒有落下。 * 安度頭偏了偏,昏厥多日,噩夢連環相套,精元殆盡。 rou體如被摁在插滿銀針的鋼板上,血流經麻木的四肢,稍動全是綿密的刺痛。 厚重的被子蓋高,堆壓在她頸部及胸前,思念過甚,竟被她在意識中模擬成那雙溫暖有力的手臂。 安度睜眼睜得很吃力,眸底的水還在淌,腦子先于身體運轉,白頂白墻白被單——她在醫院。 沒有飛機失事,沒有道歉和囑咐,沒有樂意融融的故人見面,沒有廢墟與可怖景象,當然,更沒有陳滄的擁抱。 壞的好的都不屬于她,屬于那個荒誕的虛空之境。 “安安。”一句來自真實世界的呼喚,細柔的女聲。 安度半掀眼皮,床邊一位戴著口罩的女子低頭,纖指輕勾,將掛在耳后的口罩繩緩緩拉下。 一張和她九成相似的臉龐漸而俯向靠近,在她眼前愈放愈大,“你終于醒了。” —分隔符— ?謝謝大家的投豬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