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燼落(二)
金燼落(二)
銀瓶對祁王,是一點好印象也沒有的。 她也從來沒有單獨和他相處過,上回有裴容廷跟他對峙,再上回他還在冒充那什么勞什子趙公子。至于在藩王面前行動的禮儀,小甜水巷沒教過她,她也一竅不通。只好以最樸素的方式,在給缸里給祁王咣咣磕了三個頭,提心吊膽說了句見過殿下,此后無論祁王再說什么,都不肯開口了。 你原來叫什么? 本王問你話,你叫什么。 嗯? 銀瓶跪在缸底,挺直了背,半天才逼出細細兩個字:銀瓶。 祁王道:我問的是你的本名。進小甜水巷之前總得有個本家兒罷,你本來姓什么? 對于銀瓶而言,自己的鄉籍姓氏早已失落無考,而祁王又是個極危險的人物,她不知他打聽這個做什么,也答不上來,索性又呆住了不說話。祁王又問了兩聲,竟也沒動怒,只是直起身子閑閑笑道:虧禮廢節,謂之不敬。只憑你現在的舉止,就該當場打死 銀瓶慌忙抬頭,定了定心,方搬出了裴容廷為自己壯膽:殿下、殿下是找我們裴大人來的罷妾身在大人跟前失禮,罪該萬死,只是妾身也不知大人往哪里去了,殿下還是往前頭坐坐,叫他們正經款待殿下的好。 然而就是這話捅了婁子。 祁王聽她一口一個我們大人,一口一個妾身,說得親熱,不知怎的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他收斂眼底的饒有興致,恢復了慣常的冷笑:也罷,那你就在這兒待著吧!說著拎起那倚在缸邊的木頭蓋子,提著它就要蓋在缸上,又吩咐李十八:去找塊石頭來,給我壓在這上頭。 前兒才下了雨,這缸里也積了薄薄的水,再壓上蓋子,密不透風的,當是腌咸菜么!不憋死也要嚇死了。銀瓶一骨碌爬起來,再一次露出腦袋,伸出手來護在頭頂,阻擋那個隨時可能蓋下來的蓋子,口中忙道:別別!回殿下的話,妾身的姓氏,我自己也、也不記得了。 她在缸里悶得臉色通紅,皮膚本是雪白的,在黛藍的沉沉的夜里,天上的星子是流光閃爍的渣滓,月光微弱,只有她的臉白得實實在在,像個小白月亮,那抹潮紅就是浮在月亮上的彤云。一雙眼睛水汽朦朦,也許含著眼淚,傻里傻氣的,卻傻得真誠,讓人很難不相信她的話這樣傻的人,恐怕也不會撒謊罷。 當年北京有名的千金大小姐,就是這么個小家子氣的女人,也配做他的妻? 留著做通房還要掂量掂量,也只有那姓裴的把她當個寶貝。 祁王在心里輕蔑銀瓶,輕蔑裴容廷,展現在臉上的,卻是一縷酸溜溜的笑意。他生著極烏濃的眉眼,但是那深潭似的眼睛并沒有給他帶來半點可靠。相反,他不笑的時候顯得博浪,笑起來,桃花眼的眼梢往上剔著,又像只不懷好意的狐貍。 銀瓶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覺得瘆人,忙又補充道:早些年妾身生了場病,醒過來的時候,什么都不記得了 祁王淡淡剪斷她的話道:這都是裴容廷教你的罷。 銀瓶皺了皺眉,不由自主看向了祁王,眼波里沒有半點慌亂,驚訝,只是茫然的疑惑。 她不懂:殿下說什么是大人教給我的? 祁王深深又把她看了兩眼,銀瓶那琉璃珠似的透亮的眼睛更給他添了一層陰郁,如鯁在喉,吐也吐不出來。 女人是天生做戲的好手,他知道,自從那年那場徹骨的背叛,他便知道了。 看此情形,要么她的確忘記了一切,要么她便是故意做出這種憨態,揣著明白裝糊涂。無論是那一種,只怕他都問不出什么了。祁王冷著臉默然了半晌,忽然瞥見小路盡頭隱有微光。他心思一轉,又悠悠問向銀瓶道:你想出來么? 銀瓶只當他要放過她了,大喜過望,忙撫著心口道:出去能出去自然是再好不過了!殿下請看這水缸底下有個小凳子,妾身原是踏著那凳子上來的。不敢勞煩殿下,但求殿下讓那位軍爺放開妾身的姊妹,讓她把那凳子遞給妾身,妾身出來再給殿下磕頭噯 一語未了,她忽然覺得肋下一緊,男子略高的體溫將她裹挾,衣料摩挲出沙沙的隱秘的響聲。銀瓶腳下一空,再回過神時,竟已經被祁王用手托著雙腋提溜到了半空,像個小孩子被親戚家的大哥哥抱在高處,隨時都可以把她拋下來戲弄。 可她畢竟不是小孩子了,銀瓶急得面色煞白:不成,不成,別,您殿下還是把我放回去罷! 他散漫道:怎么,不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么? 臉對臉和他向對著,他仰著唇角,那點子似有似無的笑實在可恨。他并沒有放她下來的意思,即使他是個王爺,男女有別,叫人看見成什么樣子! 銀瓶因為出身不好,尤其注意與男子的言行,只怕叫人戳脊梁骨說閑話。 她這邊咬得牙都碎了,那小路盡頭的亮光卻越發近了,銀瓶隱約看出是一隊侍衛打著黑絲網罩著的紅紗燈籠,簇擁著個披鶴氅的男人。雖看不清眉目,可這樣的規制,又是往這個方向,自然只能裴容廷! 她心里轟然一聲,口不擇言低叫道:殿下行行好,把我放下來罷!準是我們大人回來了! 可祁王的笑意愈發深了。 他甚至把銀瓶摟在了懷里,任由她渾身發抖,拼力掙扎,直到裴容廷也察覺出前面的狀況,快步走到了他們面前。三四柄大紗燈照得眼前恍如白晝,可那竹林上頭還是烏夜沉沉的碧落。裴容廷站在明與暗,燈火與黑夜之間,石青排穗鶴氅直直從他身上掛下來,更顯出列翠成松的挺拔。 他認出了祁王懷里扭著臉兒的姑娘竟是銀瓶,一時震得煞住了腳步,蝕骨剜rou般盯向了祁王。 祁王笑道:正好,在這兒遇上中書,本王才想去辭辭你,不想半路就見你的愛妾他咬牙切齒,這小妮子自己不仔細,就掉在水缸里頭,本王才撈了她出來,倒碰見中書了。 銀瓶被另一個男人摟抱著,沒臉見裴容廷,又羞又氣,一聲大人又叫不出口,只好滿眼是淚地別過臉,死死咬著嘴唇。祁王側臉看著她,竟嘆了口氣,以一種奇異的溫柔道:好了,知道你嚇著了,別哭了。 他才要伸出手去擦掉銀瓶的眼淚,便被裴容廷劈手奪了去。 銀瓶跌回裴容廷的懷里,清冽的沉香氣重新充盈鼻尖,她像是瞬間有了依靠,眼淚一下子滾出來。她不知道裴大人會如何看她,也不敢去抱他,只好捂著臉嗚嗚哭了出來。 她的哭聲低低的,風聲卻很凜然,竹葉摩挲著石墻,沙沙有聲。 祁王手臂空了下來,拉緊了自己的紫絨鶴氅,望著裴容廷笑說:本王救了中書的愛妾,不知能得著什么謝禮? 然而裴容廷恍若未聞,只后退了兩步,平靜如水地說了一句不送六殿下。 他的眼瞼微微垂著,也似乎低了低頭,可那清俊的臉映在燈影下,一半明,一半暗,陰影里結了冰。他也不等祁王的回應,說罷便徑直往小路深處走去了,他身后的侍從卻不敢越過祁王,都打著燈籠低頭了半日,只等祁王也冷笑著離開,方匆匆追了上去。 遠離了祁王,銀瓶終于活了過來,立即強忍住抽噎,指天誓日地為自己分辯道:大人,我、奴呃,奴也不知那祁王為什么拽著我!大人沒來的時候,他也不是這樣的。奴沒有背著大人招惹他,只是是他問了奴些奇奇怪怪的話呃除此之外,再沒和他說一句話!若奴撒一個字的謊,管叫這一身的皮rou的爛掉,到明日不得好死 一語未了,裴容廷卻忽然瞥向了她:他都問了你什么? 他的臉色鐵青,因為在銀藍的月色下,更顯得陰鷙。 銀瓶只當裴容廷果然為她的不檢點生了大氣,登時把心涼了一半,才要開口,他們卻已經走出了竹林小路。面前豁然開朗,院門半開著,流出里面融融的燈火,有小廝看見,急急忙忙迎了出來。 裴容廷輕輕掩住了銀瓶的嘴。直到回了丹房,打發走了看燭火的小廝,他方把銀瓶放在了靠墻的一張官帽椅上。他另拖過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面,一壁抽出自己的汗巾叫她擦眼淚,一壁又重新問道:說罷,他方才問了你什么? 銀瓶也小心瞅著裴容廷,小聲道:就是問我姓什么。 果然印證了他的猜度。裴容廷暗地里咬牙,表面上不動聲色,只是問:你怎么說? 我說我不記得了。 還有什么? 然后就沒有什對了,他還問我這樣說,是不是大人教的。 裴容廷默然了片刻,淡淡唔了一聲。 他早已猜度出祁王此行不過是打探她是不是真的失了記憶。然而方才那一幕,他當著他的面把銀瓶困在自己的懷里,除了對他的挑釁,可也有一絲一毫是因為銀瓶?雖然他與她也不過只見過兩面。 裴容廷懷著心事,銀瓶也被他沉重的神情弄得如坐針氈,抿了抿嘴唇問:大人生我的氣了罷。 裴容廷回過神,也沒說話,只略嘆了口氣。 銀瓶對祁王的避之不及顯而易見,他縱是生恨,縱是吃了多少干醋,也絕沒有理由遷怒于銀瓶。他才要拉過她的手來握住,卻見她袖子下半掩著一塊淤青,忙揭開袖子來看。銀瓶見狀,忙怯怯笑道:想是我坐在缸上跌下去的時候,不小心摔的,就只有這一小塊,不礙事,一點兒都不疼。 裴容廷蹙眉道:我才剛就要問你,好好的,你坐水缸上干什么? 銀瓶登時紅了臉,忙低下頭,張張嘴說不出話來,半日才道:是我和桂娘看、看北斗闌干來著。 坐在水缸上看星星,從來沒聽說過。裴容廷雖懷疑,但兩個姑娘湊在一起,也難免有些讓人費解的奇思妙想,他也沒再追究,只起身去叫預備洗澡水,又差人去取活血化瘀的山羊血黎洞散并燒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