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紐約

    十月里，沒到城市供暖的日子，開冷氣嫌凍，不開會議室又極悶，只能靠前后三段式大窗灌進冷風，冷硬之中透著摩登，典型芝加哥學派。

    洛克斐勒大樓群三十年代末竣工，與鄰近帝國大廈并稱曼哈頓之窗，直到十年前，下城世貿雙子星塔突破紀錄成為全市最高觀景臺。

    自然，由南向北，才是欣賞這座自由之城的最佳角度，旅游團和巴士果斷拋棄門票并不便宜的洛克斐勒，選擇雙子塔，洛克斐勒的聚光燈瞬間黯淡不少。

    更糟糕的是，四十年代被「曼哈頓計劃」摧毀的東亞小國，像一夜啟動的加速器，經濟實力穿云射月，美國佬不過是打了場春夢般的越戰，一朝清醒，東京熱錢已幾乎堆上火星，而美利堅的市場景氣依舊在戰后的大麻煙里裊裊頹懶。

    曾為曼島地標的洛克斐勒中心，正破天荒地被日商三菱重工收購，東京反向攻入曼哈頓。

    奇恥大辱。

    不過大部分民眾并不在乎這些，時尚圈皮草與嬉皮并行，第五大道及麥迪遜大道的奢華與繽紛的噴漆涂鴉只隔著薄薄一層地表，惡臭與老鼠縱橫的八十年城市地鐵血脈，二十四小時運輸一批批或驕傲或麻木的紐約市民在五大區之間穿梭，像極動物體內不斷耗損又不斷補充的白血球。

    .......雖然紐約時報搶先報出哈迪市長的性丑聞，與其和其他媒體一起追蹤市長夫人在記者會前是否知情的八卦或明年選舉的民調，我.....   ..我認為我們可以追蹤一下五角大廈的狀況......。

    ......羅格斯先生，我的意思是，哈迪市長的退路不只連任一途，國土安全部長明年上半退休，我做了一些分析........，他這兩年頻頻大力支持華府對于越戰退役兵種補助政策，甚至連紐約的私立大學都收到市府撥款大力吸引退役人員就學。加上前次大選，哈迪市長居功至偉.........即使爆發私生活丑聞，他依然極可能被白宮任命為新的國土安全部部長........   .。

    嗓音不高不低，但若細聽，里頭已經漸漸帶上僵硬。

    .........昨天那十六碼推進太他媽精彩了，我就賭班恩能觸地，.......

    放屁！那完全是走狗屎運，.   ......班恩肯定讓懷特教練cao了他全家，否則怎么可能給他機會上場，上一次他......

    男人們指尖夾著的煙頭隨著煙草與火星的糾纏綻出一點光，輕煙成圈游動著，在挑高弧形天花板騰云駕霧，沿著精致的十九世紀雕紋邊飾流動，長桌末尾，一雙黑眼給熏得微微泛紅。

    眼睛的主人挑挑眉，雨后青山一樣，濃烈地偎入她柔柔蜷曲的發際，眉與微微上挑的圓杏眼搭配在一起極有性格，下巴與頜線不過分尖瘦，多一分少一分都會失了沒有留絲豪余裕的平衡。

    她增加音量驅趕心中騰升的怒意，不過燃不成焰火的情緒，完全淹沒在煙霧繚繞和一眾此起彼落里。

    除了她，與會女性只有新聞部秘書安娜和另一位資深財經記者西西莉雅，兩者有志一同地扮隱形人悶不吭聲。

    ........羅格斯先生，這周我的主題順便再加上哈迪市長和五角大廈的分析怎么樣？，會議桌對面的青年男人狡黠地掃了一眼羅寶霓，沒有絲毫顧忌地搶奪，赤裸裸。

    肯特！那是我剛剛提出的采訪主題！，她不敢置信。

    喔？怎么？維爾康實習生有什么意見？難不成妳還能寫出些什么真正的新聞不成？，出言幫腔之人見縫插針的訕笑極為惱人，是體育新聞組的湯姆，幾次試圖邀約羅寶霓到他家看尼克隊轉播不果后，陰陽怪氣暗放冷箭已是常態。

    總編，，羅寶霓的視線不放棄追著灰發老頭，我已經是正式員工，實習一年的期間都跟著華府法案游說組，這條新聞我能找到人......   .

    歐，親愛的，我以為妳知道維爾康和我們下城新聞合并之后，游說組全被裁掉了呢。，湯姆樂此不疲，仿佛這樣就能發泄掉些許釣不到女人的惱羞成怒。

    羅格斯先生推推眼鏡，掛上慈祥笑意，甜心，別擔心，基于基本婦女就業比例條款，我保證妳不會有事。不過這些男人們的新聞，還是讓我們來cao心吧。

    這周妳的主題是，對了妳是華裔沒錯吧？那就唐人街......呃......唐人街有什么吃的？，老頭偏了偏頭，很認真地在替她思考。

    肯特聳聳肩，Sorry，羅格斯先生，我從來不去那么臟的地方。

    哎，好，那隨便吧，給我一份唐人街餐館排名報導就好了。

    反正也不會報。   ，不知道誰飛快地接了一句，Bonnie小姐大膽預測哈迪市長要接任國土安全部，誰還有空管什么唐人街食物？，又是一陣哄笑。

    公然以族裔為話題的諷刺將羅寶霓氣得七竅生煙，她努力將脊柱挺得筆直，十六微米一百支的羊毛混真絲魚骨紋訂制西服外套，此時卻像一面被迫降半的旗。

    散會時，生活新聞組組長老好人杰米安慰地看了她兩眼，安娜仿佛終于從花癡中清醒，巧笑倩兮踩著高跟鞋追上財經組組長西恩，而西西莉雅則完美融于空氣，什么時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別失望，甜心。

    肯特刻意落在最后，眨眨眼，一身布魯克斯兄弟西服，典型常春藤男孩打扮，我相信組里有妳的報導，ks(中國佬)的收視群體應該會上升，前提是，如果他們有錢買電視的話。

    喔，對了，別信羅格斯先生的話，合并后，我聽說至少要裁百分之三十五的人呢，趕緊努力去采訪唐人街貧民美食吧！說不定這是妳短暫記者生涯最后一篇報導。

    羅寶霓收起桌上一份一份分析報告，有的甚至給煙燙出了洞，辛苦準備了好幾日，此時像環繞整張會議桌的譏笑。

    那祝你好運了肯特，相信我，你的報導水準在校時就是后面百分之三十五，好不容易擠進下城新聞，我想想，上一篇那什么曼哈頓墨西哥卷餅銷量與芝加哥商品交易所玉米大宗期貨的分析報導，噢，毫無疑問有倒數百分之五，精彩絕倫，狗屁不通，丟人現眼。如果發明時光機，哥大新聞院院長應該會立刻回到過去撕爛你的錄取通知。

    能讀新聞誰又不是口齒靈便？她連珠炮開火，將一縷垂下的發絲塞回耳后，昂首穿過大半新聞組回到角落辦公桌，懶得留下欣賞肯特氣歪的臉。

    下城華埠，杜也街。

    Fxg   asshole！垃圾，寶霓甜心，罵得好！，金娜倚著黃銅高桌，長發束成俏麗馬尾，圓圓大眼在酒吧燈光里剪成一雙蝶。

    周圍擁擠得像團沙丁魚群，羅寶霓懶洋洋，如隨波水草，只要還能占著這張得來不易的桌便行，誰再叫我甜心我就跟他拼了，一群自以為是的臭男人！

    哈！，金娜大笑，要是Uncle知道妳受這種氣，還不直接從運輸業進軍媒體業把貴公司買了讓妳玩？那什么肯特，天天讓他掃廁所。

    先不說妳對我爹地財力的夸張誤解，他要是知道了怕是會拍手稱慶，一則讓社會鞭策我學經驗，二則我要是受不了辭工正好乖乖回家幫他的生意。

    對了，怎么找到這家Speakeasy的？我以為唐人街沒有這種東西。

    這一帶對她來說仿佛一片未知，還以為頂多是些傳統粵菜小館，飲茶，廉價自助餐，沒想過竟會有不錯的酒吧和夜場。

    暈紅宮燈光線散在男男女女臉上，蒙上一層挑逗，摩肩擦踵，隨著音樂游離親昵咬耳，一種蘇西黃式的氛圍，很大程度迎合美國人想像中的東方風情。

    Speakeasy一詞源于二十年代禁酒令時期，代指地下酒吧，不過當初這些神秘，為了躲避查緝不設招牌，只靠口耳相傳的經營方式，現在反倒成了一種時髦摩登。   Verbot位在下城(Downtown)華埠心臟「勿街」(Mott   Street)中段，周圍餐館林立，夜色漸深依舊熱鬧，人來人往。

    紐約五大區，以曼哈頓島為城市中樞，島上規劃基本以棋盤格定位，街道東西橫切狹長島嶼，數列由南到北依次增加直到中央公園以北一百八十多街，而大道則是南北縱貫，由東向西由第一到第十一大道。

    在世界許多大城中，Downtown一詞泛指中心商業區，然而紐約卻非要特立獨行，用字面意思的「下」專指曼哈頓南邊，以此類推，中城(Midtown)指的島嶼中段三十多街到中央公園南端五十七街范圍，而上城(Uptown)則是五十七街以北，沿巨大中央公園兩側的老牌高級地段。

    入夜后的紐約，犯罪橫行，白日人來人往的商業區夜晚人煙稀少，更別提整片中央公園深處森林以及北面哈林區和中南美移民聚集的高地，當然，跨河的布魯克林區又是另一個維度的故事，根本不在中產以上居民的討論范圍，富豪們除了城中公寓，更多時候都待在藍天白云沙灘綿延的長島豪宅。

    華埠唐人街落腳曼島南端，與華爾街金融區只隔著市政廳和一片政府機構，形成一個非常獨特的區域。

    小姐?。∵@家店算有名了，妳住這么近都不知道？前一陣子就連湯姆克魯斯都來過！

    真的??？，這下羅寶霓是真的震驚，湯姆克魯斯去年那部海軍戰斗飛行員電影可以說是橫掃全球，絕對的巨星。

    她的公寓日日俯瞰東河上絕美的三橋燈海，華埠其實就在腳邊，但羅寶霓卻從不曾涉足，東方的移民聚落處于世界資本中心，像一片格格不入的亞馬遜叢林。

    在這個熔爐城市，隔幾條街往往就像隔了一個世界。

    假的！

    金娜笑得前仰后合，廢話，怎么可能嘛！這里是唐人街耶！這間酒吧是我哥推薦的，他說外圍民眾若想認識華埠，又不想從被紀念品商店敲詐開始，這家店很合適，既不夠傳統，也不夠美式，不倫不類正正好。

    羅寶霓翻了個白眼，不過確實，白人知名影星哪里會來這樣的地方，即使它真有些特色。

    雖說與金娜自大學時就是死黨，不過她哥哥好像一直在西岸和費城，剛想到此處，金娜忽然笑著高呼一聲，揮揮手從沙丁魚群里硬拽過一個男人。

    金浩，羅寶霓。Bonnie，Howard。

    高高的男人伸出手，自然地靠近她，笑容親切，妳好，Bonnie，娜娜常提起妳。

    百聞不如一見，原來這就是金娜老掛在嘴邊沃頓畢業的哥哥，羅寶霓想，確實相當靚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