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碎影
13、碎影
尹清怡早早地醒了,心里懷著事兒,她幾乎一晚都沒合眼。 弟弟幾年前就嫁了人,如今正懷著第二個孩子,來醫館的日子就更加少了。 她雖然起了床,但顯然不能在這個時辰去尋靳溫言,于是干脆在內堂整理起藥材來。 誰知這一做起正事來,尹清怡倒放空了思緒,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幾個時辰,她精力耗盡,竟不知什么時候趴在桌案上睡了過去。 她是被前堂推門聲吵醒的,有熟悉的溫潤聲線模糊地傳進耳朵。 .......靳溫言? 她還有點迷糊,揉著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點。恍惚之中她突然記起,今天該是他來抄書的日子。 啊......怪不得。 瞇的這一會兒非但沒讓她好受些,反叫她頭疼起來。但她記起了自己的打算,起身往那邊走去,決定找他談談。 模糊的交談聲還在不停傳過來。 好了......這不是帶你一道過來了?......嗯,真的是最后一天。 留的銀子明明夠花銷,你倒偏要出來...... 尹清怡剛要推門的手頓住。這聲音......是靳子珺。 沒想到小姑娘也跟來了,這她就難以開口了。得挑個她不在的時候才行。 在家呆著太憋悶,便全當是出門散心了。再說做這些我心里也歡喜...... ......我也沒不讓你做事。只是為何偏是尹家。她聲音里帶了些憋悶。 尹公子說館里的古書磨損得厲害,找我幫忙抄錄一份。左右我也去不成書館了,這么點小事還是能做的。她們姊弟幫了我許多,當初生你時...... 好啦!我不要聽你講這個。 男人聲音帶笑,語氣里有種親昵的無奈:怎么還生氣了。真的是最后一日,我手頭這本只差個收尾,總不好就這樣給人家留著。 尹清怡手指縮了回來,有些不是滋味地握成拳。 靳溫言何曾有過這種語調?那才是發自內心的溫柔和柔軟,那種頑笑中不乏認真的誘哄語調......盡管就連在這里偷聽的她也能聽出,那孩子只是帶著些許賭氣似的不悅,并沒有真的多生氣,但他還是那樣耐心細致地解釋著...... 他確實愛著她,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是她的父,怎能不愛她?尹清怡覺得自己可笑。她好像被靳子珺的那種敵意,或是那個驚人的猜想扭曲了思維,竟然真的以一個情敵的視角去看待她。 如果靳溫言知道了女兒的心思,他還能那樣毫無保留地對待她嗎? 尹清怡胡亂地想著,不知出于何種心態,她悄悄推開了門。 借著藥柜和布質垂簾的遮擋,她剛好能透過縫隙看見靳家父女,而不會輕易暴露自身。 靳溫言正坐在桌后,手里拿著本醫書。 靳子珺手撐著桌案,與男人隔桌對望,一站一坐,倒讓她高過了男人。 男人已經在桌上攤開了空卷,伸手去取筆。我盡量快些,但怎么還得一個時辰,阿珺你且先找個地方坐。 少女抬手按住他的筆:我還在生氣。 那是有恃無恐的任性,是清楚自己被人所愛的放肆。 事情不太對......這種氛圍,不像會出現在父女之間。不妙的預感充斥她的四肢百骸,尹清怡手上用力,抓緊了柜邊。 那阿珺如何不氣?男人配合地放開筆。 靳子珺狡黠一笑。這樣...... 尹清怡瞪大了眼,眼睜睜看著少女撐著桌案傾身,印上了男人的唇。這一幕無限放緩,無比清晰地映入她縮緊的瞳孔。 而靳溫言沒有拒絕,躲避的幅度也足以忽略不計。 她只覺整個世界荒謬至極,指尖掐緊用力到發白,幾乎要捏碎木質柜邊。 她還沒睡醒嗎?還是太累出現了幻覺? 這是夢境,是幻影,是讓她無法理解的一幕。 那個靳溫言,那個瑾瑜公子,那個她追尋了十幾年的......夢? 是他瘋了,還是自己瘋了?怎么能,怎么能...... 那對發瘋的父女已經分開了,對話聲再次響起,傳到她耳膜里卻像是隔了東西,幾近失真。 怎可在外面......沒有下次....... 我進來時都看過啦......到不了這兒的。更何況今日都沒什么人......爹爹可是要對我道歉的,理應順著我...... 你呀...... 尹清怡粗喘著,頭痛加劇,尖銳的耳鳴讓聲音斷斷續續的。僅剩的理智支使她用一只手捂住口鼻,防止過重的聲音暴露自己。她松開柜子,攥緊了拳頭,指甲印進掌心的刺痛讓她恢復了些許理智。 她再也待不下去,勉強放輕動作,像來時那樣退了出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靳溫言略帶訝異的聲音將她從虛無中喚醒。他把那本新抄好的書放到桌上,臉上是一貫的帶著疏離的溫和神情。 尹小姐什么時候到的?我方才來時沒看見人,就自作主張進了內室,還請見諒......這是最后一本了,往后我就不多打擾。尹公子嫁了好人家,溫言不便擅自登門,還要勞煩幫忙帶個話。近些年承蒙你們關照,溫言感激不盡,往后若有什么地方我能幫得上忙,請務必傳訊過來。 ......你要走了?尹清怡還覺得恍若隔世。 那小姑娘沒有跟著靳溫言進來,她想要趁著這機會同他說些什么。可是,說什么呢? 披露狼子野心?可他顯然是已經知道了的。 而他沒有拒絕。 他為什么沒有拒絕?這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靳溫言......尹清怡又開始頭疼了,她想高聲質問他,想勸他清醒,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是靳溫言,或是被誰下了藥......但很顯然,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她認識了十幾年的人,那種清雋的風姿毫無錯處,讓她連自我欺騙都做不到。 她恐懼地認識到這個事實,心底冰涼。靳溫言是清醒的,他接受了親女兒的扭曲愛意,從此那些漫無目的的辱罵箭羽就有了靶子,他真的成了那樣罔顧人倫,離經悖德的男子......那他這些年的堅持又算什么? 那她這些年的堅持又算什么? 靳子珺毀了他......那個降生就是罪孽的生命毀了他。也許當初就不該讓她出生,自己明明可以悄悄配好落胎藥,靳溫言不會發覺的,那樣一切的一切都會回歸正軌,那就不會演變到今天這種地步...... 尹小姐,可是身體不適?醫者難自醫,尹筑公子不在,尹小姐更該注意休息。靳溫言略帶擔憂的聲音響起。 尹清怡牽起嘴角,強扯出個僵硬的笑來,她估計自己面色肯定蒼白得嚇人。 我沒事。聲線嘶啞得像在砂石上滾過。 ......你她遲疑再三還是開了口,卻被等不及跟進來的靳子珺打斷。 怎么這么久?我們得快些,再晚就搶不上好位置了...... 靳溫言狀似無奈搖了搖頭,面上的笑意卻顯然發自真心。 再次謝過二位,溫言也不久留了,就此告辭。 男人被拉住了手臂往外走,靳子珺回過頭來,面上帶笑,眼里卻分明寫著涼薄,目光里似乎帶著不屑與憐憫。 ......憐憫? 她是覺得我可憐嗎?不......那個樣子,那是居高臨下的姿態,她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在問:你失望了?這就是你廉價的愛,你其實從未看清他,你愛的只是自己的癡情。 靳家父女的身影已經消失在門口,她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尹清怡把臉埋進掌心,長長地吐出口氣。啊......靳溫言的那種態度,那種笑容,是從未在她眼前展現過的。從始至終唯一能讓他以特殊態度對待的只有靳子珺一人,以前還可以認定是父愛,她還可以說服自己,還有機會......但現在,事實就這樣突兀地在她眼前撕開,她當然能分辨出來。靳溫言以前分明就是用對待旁人的態度對她,不是他不懂,只是他不愿。 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 .......這叫什么事兒啊。她死活也沒想到,自己十幾年的追求最終消散在這荒謬的結局里。 罷了......既然是他的選擇。 前堂傳來少年清亮的呼喊:大夫,大夫在嗎?哎呀,可急死人了,開著門怎么沒人呢? 尹清怡深吸一口氣起身。 反正那兩人就要離去了,她只能祝那個少時所愛的人順遂。而自己的日子,還得照常過...... 她整理好衣襟,走向前堂。 在這兒,鄙姓尹。公子可是身子不適? 尹大夫!您叫我水兒就好,不是我,是我家公子......水兒急得眼里都蒙了層水霧,咋咋呼呼像只雀兒。 別急,我隨你同去。 ...... 靳溫言并不知道自己剛定下的私情已經暴露了,還勸退了一個執著的追求者。他此時正盯著桌對面的女兒,滿目愕然,連筷子都停住了。 阿珺,你可是說真的?莫要逗我。 靳子珺被男人難得的呆傻樣逗笑了,湊過去叼走他筷子上的菜。 我做什么拿這個騙你?當然是真的,陛下金口玉言,當面說的。 男人顯然被這消息砸得有些懵,有些手足無措,機械性地繼續著自己的動作,把筷子送進嘴里......然后只咬到了空空的筷尖兒。 噗......靳子珺笑出聲來,湊近了小聲調戲他。 爹爹可真不知羞,還在外面呢,就等不及想吃我的口水?這邊人來人往的......可不敢。再忍一忍,等回去,嗯? 靳溫言眨著眼,干脆放下了筷子,連害羞都忘了。 我沒想過,還能......他眼中隱約有濕意。 她心下輕嘆,指尖點上他眼眶,沾了一點水汽。 瑾瑜公子那樣的才情,世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激動只是一瞬,男人很快恢復了儀態。聞言他目光微動:你都知道了? 不。我只聽說了一點傳聞,真相如何,你哪天若是想說,子珺洗耳恭聽。 他揉了揉她頭頂,看著她乖巧的模樣,思緒逐漸飄遠,似乎看到了久遠的過去。 ......這些事我本不愿多說的,但我不想讓我的女兒只能從別人那里聽說,她的父親曾是個什么樣的人。給我點時間,阿珺,待我理清了思緒,就講給你聽。 她真心實意地笑了。 好。 哇我竟然登上了,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