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兄長兩指捻住鋼珠舉高，目光從中透過與我四目相對，隨后從抽屜中翻找出一冊本子，踱步而來，遞給我。

    一頁頁的圖文，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本來是想等警察那里抓了人再跟你說的，他笑著摩挲了下鋼珠，沒想到希希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

    合上冊子，我開始咀嚼這件事。

    傷害小朗的兇手不是周笙，也不是她的手下，而是何銘？

    簡直八竿子打不著，可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楚，小朗那位虐貓狂前主人正是何銘。

    我特地去了趟吳字號商店，將何銘的特征形容給他聽，譬如左利手，高大白凈，老板聽得連連點頭。

    一切都對上了，可我心里像有什么疙瘩似的，解不開。

    收到警局通知那天，兄長將我一并帶去了，第一次來市警局，就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宋抑。

    他站在排頭，軍姿筆挺，目不斜視，還是那副油鹽不進鋼鐵直男的模樣，走上前同兄長寒暄的應(yīng)當是局長，他一邊介紹案情一邊替兄長開路，我跟在兄長身后，有那么點狐假虎威的意思。

    回頭一看，離了領(lǐng)導(dǎo)視線的警察們，包括宋抑仍神色嚴肅，我想這件事對于我而言，是重要的，可對于他們而言，恐怕不過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民事糾紛。

    這樣緊張做什么？

    希希？抬頭，兄長站在審訊室門口笑道：來。和我一起進來。

    何銘如常坐在案邊，只頭發(fā)亂了幾分，記錄人員見領(lǐng)導(dǎo)來了，立刻起身報告進展。

    拒不認罪。

    我并無持有非法槍支，何銘氣定神閑解釋道，更不用說用這子虛烏有的槍支去虐殺周小姐的貓，況且我自己也是養(yǎng)過貓的。

    我抿了抿唇，撇了眼正用鼓勵的眼神望著我的兄長，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這就是何先生你之前養(yǎng)過的那只貓吧。

    何銘湊前，漸漸眉頭蹙起，不語。

    這也是這次受傷的貓，我咳嗽一聲，小咪。

    兄長望來，接過我的話：小咪，半年前被我meimei收養(yǎng)的流浪貓，一個月零十天前的除夕夜，被人用口徑8毫米的鋼珠射穿后腿，經(jīng)過檢查，這只貓有被虐的舊傷，而恰巧，這只貓的前主人。

    一時間空曠的審訊室安靜下來，只有兄長的腳步聲，一聲一聲，仿佛審判的號角。

    正是何銘。

    腳步停在何銘面前時，他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慌亂，可他沒辦法反駁，這照片曾是他親手拍下的，他虐完貓后耀武揚威的樣子。

    面目可憎。

    但是

    忽然，有人出聲反駁。

    他之前虐貓，并不代表這次也是他。

    大家一并朝聲源看去。

    是宋抑。

    在我這個角度能清楚看到，宋抑看似并沒有和任何人眼神交流，但實則，和不遠處的何銘相交。

    一瞬即錯開。

    如果不是我一直盯著何銘，生怕錯過他的任何表情，一定也會被宋抑的這聲質(zhì)疑吸引去注意。

    是嗎？

    兄長笑了一下，即使仍給人以春天般的感覺，但你能從中感知到蟄伏在植被下的毒蝎子，蠢蠢欲動。

    他稍抬手，身后助理立刻遞來張張照片，那么何先生，你可否告訴我們，去年十二月十九日這天，你從江南路家中出門后，去了哪里？

    他雙手撐在桌角，微微俯身，時間一秒秒過去，何銘似乎張口要說什么時，談話又被打斷。

    還是宋抑：周先生，我認為審訊犯罪嫌疑人這種事應(yīng)當由我們來做。

    可是你們什么都沒問出來，不是嗎？兄長微微側(cè)目，況且我不認為宋警官作為犯罪嫌疑人曾經(jīng)的上司，在這樣的情況下，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斷我的話，不是一種包庇行為。

    陳局連連點頭，示意宋抑不要打岔，宋抑高聲答是后，蹙眉看向兄長。

    審訊繼續(xù)。

    何銘說不出那天他去做了什么，兄長就替他說，他撿起其中一張照片，舉起，從警察們面前走過：那天他從江南路的家出去后，打車去見了一個人。

    他在宋抑面前頓了下，明知故問似的笑問：宋警官，查到是誰了嗎？

    宋抑盯著照片。

    一個沉著臉不說話，一個微笑著等答案，兩人間仿佛涌起一股奇怪的氣流，交鋒著，全場靜得只能聽見因顫栗不斷磕撞的金屬手銬聲。

    兄長輕笑一聲，轉(zhuǎn)身去問何銘：那么請你看看這照片上的男人是誰？

    何銘臉色難看極了。

    他不僅虐待小朗，還故意將這件事宣揚出去，污蔑兄長，從布局開始到事發(fā)，他究竟花費多少心思，讓事情一步步朝著他所算計好的路發(fā)展。

    想想便覺得心思可怖。

    可他現(xiàn)在這樣一副嚇破膽的樣子，卻一點不像能策劃這么多事的人，難不成這照片上的才是背后主謀？

    連我都有些好奇。

    不過答案沒那么讓人驚訝，兄長說：是吳氏商店的老板。

    而何銘和他見完面后，手里多了一個包裹，我更是在他當天的信用卡中查到了一筆6988的流水。

    請告訴我，你向他買了什么？

    6988，不是彈槍，還能是什么？人贓并獲。

    這下所有事情串聯(lián)起來了，原來去年他就已經(jīng)在策劃，從小朗出現(xiàn)在我視線范圍，到它被虐待，甚至珠寶造假的案子，都有可能在他的計劃中。

    何銘自知無法反駁，昂首雙眼赤紅瞪著兄長，兄長卻不看他，撇頭問道：宋警官，這下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宋抑捏住帽檐的手指發(fā)白，面對兄長的問題，他心中燒起一把怒火：周朗，你逃不過的。

    兄長尚未開口，陳局長已然怒斥道：宋抑！注意你的態(tài)度，上回的事已經(jīng)證實是誤會，給周先生道歉！

    誒，兄長笑著擺擺手，目視宋抑，不礙事，要我說，反倒是陳局培養(yǎng)了一個好警官，只不過識人的本事差了些，竟讓這樣的人在宋氏做到總監(jiān)的位置，若不是我足夠了解宋警官，還以為他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話里有話。

    再看宋抑，已是極力壓制情緒。

    在陳局連聲道歉中，我們離開警局，回頭看，條條鐵欄中，是被訓(xùn)斥的宋抑，和面色不霽的男人們。

    我當時一心只有打了勝仗的喜悅，走得雄赳赳氣昂昂，兄長拽停為我整理衣領(lǐng)，我手舞足蹈對他說：我就說嘛，這世界總是邪不勝正，壞人一定會被繩之以法。

    兄長一邊聽一邊笑，溫?zé)岬氖种覆粫r觸碰到我脖后肌膚，最后他拍了拍我的頭頂：是啊，邪不勝正。那大哥剛剛帥不帥？

    我打了個響指：帥飛了！

    這件事的后續(xù)處理是展開新聞發(fā)布會，澄清謠言，大部分珠寶從業(yè)者是長舒一口氣，他們堅信他們心中的標桿是不可能做出這種沒水準的事的，而關(guān)于何銘，有人查出他竟然是警校畢業(yè)的高材生。

    虐貓老手和高材生，大家一時都沒反應(yīng)過來，可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在幾個月后某天清晨，他就被發(fā)現(xiàn)自殺在了江南路的家中。

    我問起兄長，兄長只是抖落了下報紙：罪有應(yīng)得罷了。

    兄長和溫小姐恢復(fù)友愛，我有周一小晴林森森這樣一堆好友，小朗也日漸活潑，生活中的困苦與不定因素，仿佛永遠且徹底離開我。

    我們時常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騎自行車去海邊寫生，林森森最無聊了，用沙子堆出粑粑的樣子，看著我們一臉嫌棄的樣子，他覺得自己很委屈。

    海浪隨風(fēng)涌上來，陽光澆在海面，波光粼粼，我總在這時盯著海面想起阿森。

    那一天不一樣，在我發(fā)呆時有人拍了拍我。

    回頭看，居然是宋抑，他請我去咖啡廳一坐，林森森不放心我，硬撐著就要跟上來，隨后被宋抑一個眼神瞪回去，含淚讓我保重。

    他似乎很疲倦，點了杯咖啡，沒有說話，可我想，他一定有事找我，當然，拋開之前的案子不說，我和他算是表親，他的面孔和我是有幾分相似的，應(yīng)該是說和我媽有幾分相似。

    我還是把第一次見他就有的疑惑問出來：你為什么會當警察？

    他愣了下，大概沒想到我會愿意和他交談，他說：從小我的身體不是很好，家里希望我去警校鍛煉鍛煉。

    說完，兩人又各自沉默下去，我寒暄道：舅舅舅媽身體還好嗎？

    問到這里，他攪拌咖啡的動作停下，對我說：我mama很早就去世了。

    我懊惱地道歉：對不起。

    沒關(guān)系，他眼神沉沉，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很像她，和她一樣美。

    一句謝謝卡在喉嚨怎么也說不出，我硬著頭皮接話：那你這次找我是有什么事嗎？

    很久以后我滿懷期待落地異國機場，見到的卻是等待已久的周朗時，我回想起這段談話，一時間竟不知道究竟它帶給我的希望多一些，還是絕望多一些。

    他說：我是來尋求你的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