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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死亡

    

Chapter 4 死亡



    一九四七年,西川。

    郗良十七八歲,留著一頭及腰長發(fā)卻不梳成辮子,隨意地散開在背上,有時不經(jīng)意地用手一甩,每一根發(fā)絲便會柔軟地飄起來。

    佐銘謙回西川來,家里的傭人阿秀便時不時和他提起郗良的沉默寡言,形如幽靈,總是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比如雨天不撐傘站在庭院里一動不動,比如不分時季隨心所欲地縱身跳進(jìn)池塘里,比如半夜三更坐在大門后面直到天亮被叫醒,等等等等。阿秀懷疑年紀(jì)輕輕的郗良發(fā)瘋了,可除了這些古怪的行為以外,她還是正常的,什么季節(jié)穿什么衣服,屋子多少天打掃一次,起床了被褥疊得整齊,偶爾下廚煮出來的東西好吃極了。

    阿秀于是覺得,郗良是個天賦異稟的孩子,她聰明漂亮,生命力頑強,她應(yīng)該得像村里那些小孩子一樣活潑開朗,可她偏偏和江韞之一個模樣,不是親生母女卻比親生的還像親生,一樣都是死氣沉沉陰森森的。

    我這么說可不是在說夫人的壞話啊,少爺,夫人從小到大就是這個樣子,可良姑娘不應(yīng)該那么喜歡夫人,我的意思是她不該像夫人的,苦的是她自己啊。阿秀在打掃落葉的時候一直念叨著。

    既然這樣你沒提醒母親替她找個婆家?說不定嫁了就變了,她也到那個歲數(shù)了。他只是無意說了這句話,無意的。

    有啊,阿秀積極地說,我跟夫人說了好多次。夫人說村里沒有合適的,她得再想想。上回我跟夫人說,要是實在沒有合適的就是大少爺了,況且大少爺一直鐘情良姑娘。

    佐銘謙想不清自己拿著茶杯的手為何在這瞬間顫抖了一下,在聽到要是實在沒有合適的就是大少爺了的瞬間,然后他握緊茶杯送至唇邊一飲而盡。

    母親怎么說?

    他的聲音是偽裝出來的冷靜,對于郗良的終身大事,他并不想插手,可內(nèi)心揮之不去的異樣感覺令他難以袖手旁觀。

    夫人倒也沒說什么,說可能也就這樣吧。

    佐銘謙在這個早晨里一直坐在龍眼樹下的石桌邊喝茶。

    江彧志,他不可能成為郗良的丈夫,他不配。

    郗良是有主見的人,偏執(zhí)到無可救藥,她安靜、冷漠、與世無爭的性格下藏著的是一顆天生的炙熱極端的野心。

    十年,已經(jīng)十年了。

    十年前,江韞之帶郗良回來,那時的郗良像個小乞丐,她用那雙明亮放肆的眼睛把江家里的幾個人不著痕跡地打量一遍,最后在看向佐銘謙時,她眼里有激動的光芒,然后她微微地低下頭。

    此后郗良一直跟著佐銘謙,像影子一樣,稚氣的聲音總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張口閉口銘謙哥哥銘謙哥哥地叫著。

    有時傍晚從書房出來,郗良還要拉佐銘謙去爬樹,他懶得理她,她自己倒是靈活得像只小猴子一樣就爬上去了,踩在粗大的樹干上,她甚至高興得想要在上面蹦跳,直到他皺著眉頭冷聲喊了一句,下來。她先是眨著眼睛想了想,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小心翼翼地下來。

    好幾次都是佐銘謙伸出手接著她,不然她就直接摔了。雖然郗良身板瘦小,可佐銘謙也只比她大兩歲,一樣還小,抱著她還很吃力。后來是他警告她,再爬樹摔死了都不管她,她才沒再爬,觍著臉抓著他的袖子說:銘謙哥哥,我不爬樹了,你不要不管我好不好?

    第二年的夏天,夜里,他像以前一樣偷偷出門,到江家大宅后門以南的蘇家附近。

    黑暗中,輕風(fēng)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有些樹影帶著幾分驚悚。

    佐銘謙知道這兒樹多,一片綠色,但只有白天才能看到。他是沒有機會了,他只能看到黑色,無論春夏秋冬。

    他在一棵樹附近坐下,用手抓起地上的沙石隨意投擲,盡管不知道能扔出多遠(yuǎn)。

    玩了有一會兒,佐銘謙便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從蘇家后門出來。

    那是蘇白塵,村里盛贊的蘇家貌美如花的大女兒,年歲十六,溫和善良。

    佐銘謙認(rèn)識她已經(jīng)兩年了,但沒人知道他們認(rèn)識。

    兩年前的一個晚上,佐銘謙第一次偷跑出家門就認(rèn)識蘇白塵。往后的每天晚上,蘇白塵多少都會從窗里往外看幾次,當(dāng)然,晚上要發(fā)現(xiàn)什么是很艱難的,所以蘇白塵出主意讓佐銘謙扔石子制造出一些聲音,她聽見了便出門來。

    兩個少年情投意合,蘇白塵問過佐銘謙,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佐銘謙道:會。

    蘇白塵愉快地笑著道:我等你長大,不過到時候你可別嫌我老不要我了。

    佐銘謙用一貫淡淡的語氣道:我跟你差不了幾歲,你老了我也年輕不到哪里去。

    你這個小孩子說話比我還大人。

    你才是小孩子。他別扭地說。

    還記得第一次遇見的時候,蘇白塵在黑暗中用含笑的語氣溫柔地對他說:三更半夜,你為什么在我家門口呢?

    佐銘謙心情不好,沒好氣道:你管不著。

    蘇白塵依舊笑著,你這樣子會讓我覺得你是不干凈的東西噢。

    佐銘謙想了一下才想明白不干凈的東西是什么,于是反擊她,你才是不干凈的東西。

    蘇白塵笑得更好聽了,我本來就是呀!

    當(dāng)天晚上,佐銘謙看著蘇白塵的身影朝自己走來,小聲而愉快地叫著他的名字,銘謙。坐在他身邊,笑著用柔軟細(xì)膩的手掌像平時一樣撫上他的臉龐。

    蘇白塵有這個習(xí)慣,每次見面都要摸一下他的臉,這樣就能知道他長什么樣。

    佐銘謙不排斥她的行為,她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果木香,在她靠近時總能嗅到,有一種使人心安的力量。

    佐銘謙一直在想,書上說的,古往今來,人們所想的最美好的一輩子,大概就是如此。

    第三天的清晨,佐銘謙在看書,聽到阿秀急急跑來對江韞之說:夫人,那蘇家的大姑娘昨夜讓人給弄死啦!村里都亂了,村長叫你過去幫忙呢!

    蘇家的大姑娘?怎么死的?江韞之放下茶盅,看起來有些關(guān)切。

    說是讓人割喉嚨,就在蘇家外面,脖子里插了塊鏡子的碎片。

    佐銘謙拿著書的手緊緊握成拳頭,無辜的英文書的兩個角也被拽進(jìn)他的拳頭里,他的眼睛死盯著書,卻什么也看不下去,余光里江韞之沉穩(wěn)地走出去。

    銘謙哥哥,你怎么了?旁邊的郗良若無其事地問。

    佐銘謙微微偏頭看她,那雙眼睛里竟然是純粹的天真無邪。

    郗良詫異地低下頭,這一剎那佐銘謙看見了那個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朝他走來,面容模糊,白皙的脖子淌著黑色的液體,玷污了那襲白色的麻布裙,黑暗中唯一的潔白漸漸消失了。

    你為什么笑?佐銘謙問。

    欸?銘謙哥哥看見我笑了?我都沒笑呀。郗良抬起頭認(rèn)真地說完又低下頭去。

    低頭本身是一個卑微的動作,當(dāng)然也可以代表害羞、畏懼、敬意,很多很多的情緒,但本質(zhì)上還是卑微的,而像郗良這樣偏執(zhí)高傲的人,她的低頭卻是一種狡黠的掩飾。

    佐銘謙看得見,郗良的低頭,是在掩藏她快要露出來的瘋狂極端的野心。

    郗良本是個因戰(zhàn)爭變成孤兒的可憐女孩,可她偏偏是個畸形的,從第一次見面他就該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憐憫這種可笑的東西。他忽然發(fā)現(xiàn),需要憐憫的是他,他在一個沒有生氣的家里,家里每一個人都像死人,還有一個畸形成長的鬼娃。這是一個不健全的家,就像一座龐大的墳?zāi)?,他是唯一的活人卻被活埋,本來還有一絲光芒透過厚重的泥土照耀著他,帶給他生的希望,但現(xiàn)在沒了,可能過不了多久,他就會窒息、死亡。

    佐銘謙有些殘忍地扔下書,起身走出書房。

    郗良會在他的身后抬起頭的,她會的,抬起頭,睜著那雙明明猙獰卻又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他正離去的背影。

    她會想什么?她只會得意而已。

    昨日,佐銘謙在郗良的房門口聽見清脆而凄厲的聲音,看見瘦小的郗良蹲在地上撿起破碎的鏡子的一角,是崎嶇又鋒利的三角形。

    郗良認(rèn)真地端詳那塊碎片,明亮的眼睛里是赤裸裸的陰鷙,那不是一個八九歲孩童該有的,他甚至可以看見她胸口那顆血淋淋的、正在溫柔跳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