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夜花火其四】
【極夜花火·其四】
臥室悄然打開一隙,時針滴答劃向下方。 阮秋秋睡眼惺忪,自門后輕輕走出。 客廳幽暗寂靜,四面無窗,暖氣停滯于封閉空間。借由臥室光亮,她手指摩挲著冰冷墻壁,緩慢貼行幾步,終于摸到了一處開關凸起。 “啪嗒。” 伴隨細微響聲,吊燈映照出身前空蕩場景,餐桌干凈,沙發整潔,靠近一束茉莉隨意插在玻璃瓶中,枝葉翠盈,格外鮮妍清麗。 阮秋秋頗感驚奇,雪原之中竟然有花卉生長,然而上前仔細查看一番后,卻失望得出了假花結論。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動靜,好似門扉開合,有人仍在房中。她急忙擱下茉莉,循聲望去,只見拐角那間被稱作烘干室的房屋里燈火通明,安德烈懷抱一床被子,正從內中退出。 甫一回身,便撞上阮秋秋的視線。 盡管雙方臉上各有錯愕,她還是先一步打了聲招呼:“早上好呀。” 安德烈的視線越過了她,轉向墻上時鐘,指針拉成一條豎直長線,便問道:“才六點,怎么醒了?”他穿著一件寬松短袖,皮膚沾染潮氣,在頭角邊緣處凝結成珠,順著脖頸滑下,濡濕領口一片,像是才洗過澡。 “我習慣早起的。”阮秋秋一邊回答,一邊下意識伸手梳理著蓬亂長發,試圖在外人面前調整這幅迷殢形象。 安德烈垂下眼簾,手掌不著痕跡地攥緊,又問:“睡得不好嗎?” 她連連搖頭,打消對方疑慮,“沒有的事,我睡得特別踏實,只是一向醒得早而已。” 安德烈聞言,稍稍頷首,因緊張而繃起的肌rou松弛下去。他拿著經過清洗烘干后的床被走向客廳,將它們疊好放入電視下方的大型圓柜中。 阮秋秋這才注意到沙發中央殘留凹塌痕跡,末端還放了一個枕頭,顯然對方昨夜在此度過。慚愧之感如同春日花架下的爬山藤般迅速攀上臉頰,她睜大雙眸,猛地意識到自己鳩占鵲巢的身份,不由局促地說道:“以后我來睡客廳吧,實在……實在不好意思。” “不用。” “還是讓我睡吧,反正我個頭小占不了太大地方,沙發就正好,而且……” “我說了不用。”安德烈直起身板,重復了一遍,語調平靜。 阮秋秋立時噤聲,不敢多言,擇了個角落安靜坐下。她本質上仍舊懼怕這名強壯蜥人,因而不愿在瑣碎小事里有所拂逆,在遠離常世規則束縛下的此情此景里,任何齟齬的產生都對她極為危險。 安德烈似乎意識到自己嚇到她了,眉頭皺攏,情緒懊惱之余,手頭動作更是頓了頓,可始終沒有再開口。 收拾完床被后,他一頭扎回烘干室,好在火蜥體質特殊,所有衣物都習慣性掛在這里,免去了當面換衣的尷尬場景,也算一件幸事。防寒護服厚重臃腫,穿戴起來極為不適,尤其尾部一帶,總要耗費半晌才能套進外罩里。 然而等他換好行頭出來一瞧,卻見阮秋秋仍乖乖巧巧坐在原位,只有一頭散發被簡單梳理束好,露出光潔白皙的容顏。 “不去洗漱么?”安德烈有些奇怪。 對方聞言,耳根泛起微微的紅,“我的行李都在車上……” 安德烈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昨天回來得實在倉促,自然落下許多要物。所幸救援之時順道把那輛越野車拖上,眼下正停在白塔外圍的車場里。 “我去拿。”他套好長靴,聲音在厚重衣衫下愈發模糊不清。 說罷,快步走向廊道,阮秋秋似乎又在身后說了些什么,可他來不及回應,所有話題都隔絕在鐵門沉重的開啟聲中。 順著旋梯一路往下,安德烈的步伐在凜冽寒氣中越邁越大,最終以近乎奔跑的速度逃離了頂層居室。直到成功沖入樓底,踩在沒膝雪地上,感受刺骨狂風卷地而起,讓那細碎冰渣穿透鼻腔咽喉與肺管,融化成一片冷氣,才使他心底稍稍有了平復之意。 天色猶濃,墨色蒼穹攏蓋四野,唯有塔頂燈光熾亮如晝,拉出一線橫貫天際的白痕。 他貼近墻根,躲入一片背光陰影處,單手撐著墻壁,隨后張大嘴巴,胃部開始抽搐,喉嚨同時發出古怪嗚嗚聲音,竟是劇烈嘔吐起來。 因為腹內空空的緣故,只有些黃綠液體混合口涎得以吐出,沿著下頜滴答落下,將白色雪地侵蝕出數塊斑點,又迅速凝結成冰。 真惡心。安德烈一面擦去殘留唇角的穢物,一面緊皺眉頭。 他對自己感到憎厭。 在做出對著初次相見的女性自瀆的猥褻舉動后,竟還能在次日與對方正常交談相處。那副冷靜態度連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仿佛被扎根在體內的陌生怪物cao控,因而愈發反胃作嘔。 他在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反復清洗床被與身體,試圖沖刷所有糟糕欲念與貪戀。 可一切舉動盡是徒勞,即便眼下表現得如此內疚反胃,他仍會保持那副無事發生的淡定模樣,回到那間被甜與暖包裹的小屋。 他在心底有著無比清晰的認知。 安德烈伸手摸向脖頸,那里系著一根長鏈,中間墜了塊形制奇特的鐵片,被體溫捂得發熱。 鐵片兩端扭曲纏繞成奇怪弧狀,在某個宗教里,它象征著贖罪標志——而這正是他人生中獲得的第一份禮物,在踏入孤兒院的當天,由院長親手所贈。 “凡皈依者,必因他的名,得蒙赦罪。孩子,你需贖了你的罪。” 慈眉善目的老者輕輕說道,枯瘦手指拂過他的肩膀。 安德烈沒有所謂的信仰,并不理解向神祇祈求的意義,禱告是無法減緩任何降臨在他身上的暴力的。 但院長生性執拗,總在光影朦朧的黃昏里,立于教堂斑斕的彩繪花窗下,向他不斷強調重復著罪孽與救贖,立志要將他培養成一名符合普世價值的健全人。 這般長期潛移默化中,雖沒有變作虔誠信徒,卻被成功套上道德枷鎖,極大程度遏制住了蜥人天生的兇暴。每當安德烈意識到自身行為有悖倫理之時,負罪感因此強烈涌現。 他緊握項鏈,鐵片深深嵌進掌心褶皺,卻激不起一絲疼痛。 在墻根蹲了片刻,呼吸終于由急變緩,安德烈起身活動著發麻的小腿,甩去滿身積雪,接著抬頭望向白塔,隔了一層風霜,其實根本看不清頂端情形,只剩一團朦朦朧朧的光暈落在視野盡頭。 而后他整理好心態,拖著尾巴緩緩走向車場。 車里除了兩個粉色旅行箱,還有不少零碎物件,手機、筆記和一臺相機,周圍隨意散落數張照片,大多為沿途風景,偶爾有兩三張是她與旁人合照。 安德烈俯身一一拾起,忽然注意到其中一張為單人出鏡,阮秋秋穿著一襲白紗長裙,雙足赤裸,立在沙溪湖畔,烈陽之下笑顏燦爛。 他端詳良久,伸出手指,沿著女人婉約身形勾勒輪廓,然后把它單獨抽出,妥帖放在內襯口袋里,與項鏈一并貼近心口。 起初還有些擔心私藏行為會被發現,誰想返回住房后,阮秋秋全然沉浸在行李失而復得的喜悅中,絲毫不曾察覺丟失的小小相片。 她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洗漱用具,在拉開外層拉鏈時,一罐星型玻璃瓶滾落出來。容量不大,里面盛滿糖果,被涂有亮粉的紙殼包裹,閃動虹彩一樣的光澤。 阮秋秋拿起糖罐看了看,認出這是她在旅行路上偶然買來的紀念品之一,便遞給了安德烈,當作遲來的見面禮物,說道:“送給你。” 見對方毫無動作,唯有赤瞳微微收縮,便有些訕訕縮回手臂,“你不喜歡甜食呀。” 下一刻,安德烈穩穩抓住了她的胳膊,“喜歡的。” 阮秋秋聞言,眉眼彎彎,因之徐徐綻出一個柔軟微笑,褐瞳中有華光流轉。 “那你拿好,記得嘗一嘗。”她隨口說著,把小瓶一塞,自己則拖著行李箱往臥室走去。 安德烈小心翼翼地捧起玻璃瓶,星虹落在掌中,他舍不得觸碰與品嘗,只能珍而重之地放入口袋里。摸著胸膛那微鼓的一團,他回想女人方才的笑,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今天獲得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趁著阮秋秋洗漱收拾的空檔,安德烈在廚房準備早點。 說是準備,無非是把罐頭加熱煮沸罷了,沒有所謂的烹飪技巧。他習慣這種簡單粗暴的飲食方式,又擔心她并不適應,只好認真挑選著符合人類喜好的精細菜品。 當他把餐盤端給阮秋秋時,看著那張因為梳洗而愈發濕潤的面孔,安德烈因此產生了一個古怪念頭——仿佛投喂寵物一般,在這片風雪肆虐的荒蕪之地上,她就是他豢養在高塔里唯一的花。 此時此刻,倒隱隱能夠體會那位前同事的心情了。 “不一起吃嗎?” 阮秋秋看著身前的單人份,不禁發出了疑問。 “不了,我在工廠那邊吃。”安德烈拉下外罩帽檐,將整個頭顱攏入其中。 他其實愿意守在對方身邊,仔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看她洗漱、進食和睡覺,乃至于說話、發呆與微笑,看那雙褐瞳里瀲滟波光,再時不時轉向自己。 同時安德烈明白,這番話不過是基于客套而產生的說辭。若是真的因此留下,恐怕又將引發新一輪不安。 因道德與欲望而產生的割裂感仍在體內作祟,他在矛盾中渴求對方能夠給予更多甜美,又期盼籠罩在東區的暴雪早日停止。當她踏上回程旅途,他也將從這場試煉中解脫。 日子就在綿密風雪下緩緩推進著。 安德烈在頭兩天便摸清了阮秋秋的作息時間,每天早上六點醒來,晚上九點入睡,實在規律且準確。 他會提前備好食物,然后踩著熹微月色離開房間,在外圍工廠里消磨大多時光,直到日輪西斜。回屋之后亦會進行一段日常數據傳輸工作,再替她包扎換藥,接著前往樓下的健身房進行長達四小時的體能鍛煉。這樣做一方面是刻意減少兩人相處時間,一方面則為了消耗無處發泄的精力,能夠在疲累中輕易安眠,省去額外閑情。 畢竟在夜里沖冷水澡可稱不上什么良好體驗。 整套流程下來,只有晚間才會產生一二簡短交匯,如同蜻蜓點水,漣漪消弭于瞬間。 然而死水終起變故,無數波瀾匯聚,化成旋渦。 他的規律行程在第五天被輕易打破。 清晨照例提早起來,在穿戴防護外罩之時,拉鏈卻在尾部卡住,這種狀況不算罕見,總要耗費一點時間處理。 正當他伸手往后艱難扯動拉鏈之際,尾部忽然被人輕輕抬起。 “我來幫你。” 那是阮秋秋的聲音,她竟已醒來,在前往洗漱的途中撞見了正在門口穿衣的安德烈。 安德烈沒有拒絕,放任她的行為。蜥人尾部下方格外敏感,被柔軟雙手托住,圓潤指甲扣在缺乏鱗片保護的裸露皮膚上,摩擦著一點一點往衣料內部塞去。 兩人相貼甚近,呼吸只在咫尺之間,自上而下俯視看去,能發現她額發零散,神情染上一點朦朧慵懶,貓兒一樣懶倦,無知無覺的吸引誘惑。 體溫因此急遽上升,他開始慶幸自己一身外甲黝黑,不會令人察覺眼下的面紅耳赤。 對方沒有留意掌中guntang觸感,很快合上拉鏈,拍拍手掌,“好啦。” 安德烈喉間發出模糊兩聲音節,仿佛感謝,而后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直到走下旋梯,余光里仍能感受到一抹人影。回首望去,瞧見她身形單薄立在門口,如同陳列在會展的上畫框女郎,靜靜目送他的來去匆匆。 步伐陷入短暫停頓,他思考了下,覺得應該說點什么,便抬高了音量,說道:“晚上……我會早點回來。” “好啊,那我等你。”阮秋秋語音上揚,似是笑了。 于是為著這一句話,安德烈改變了規劃,開始準點返回白塔。 早出晚歸之時,阮秋秋亦會守在門前,迎送他的往復。 盡量兩人相處模式依舊不咸不淡,大多錯開彼此活動區域,可不經意間交疊的視線與對話,還是讓他感到滿足愉悅——不是源自那叢蓬亂勃發的骯臟欲念,而是真心實意沉浸于這平淡乏味的日常。 白天工作的時候,偶爾也會遙望塔頂,知曉她在屋里等待自己歸來,每每思及此處,整顆心便異常的安定踏實。 變化仍在不斷涌動著。 第八天起,阮秋秋開始嘗試做菜,強勢包攬了三餐。 起初不過是蒸煮罐頭,隨后發展為煎炸悶燉,參考電視里的各類美食欄目,緩慢上手。 作為新手而言,廚藝不算上佳,卻足夠應付安德烈,他不挑食,好養活,即便半生不熟的食材,也能輕松下咽。 可安德烈本不愿讓她cao勞下廚——因期間發生過意外,阮秋秋曾被滾油濺傷了手背。 乳白色膏體在肌膚化開,清涼浸潤,又帶了些刺疼。安德烈一面為她涂抹藥劑,一面喃喃重復著“不必為我這樣”。 他注視那塊狹小創口,屏息凝神,雙手微微顫抖,同時竭力保持如羽毛般輕柔的動作力度。仿佛這場痛苦沒有出現在女人身上,而是裂在他的心上,牽扯肌rou,觸及神經。 阮秋秋反而充當起寬慰角色:“沒關系的,油溫沒控制好罷了,就一點小傷,我早就冷敷過啦,別擔心。真的,都不痛了。” 安德烈聞言,深深垂下腦袋,頗感無力,他竟沒能在第一時間趕到。 “以后想吃什么說一聲,我來做。”他仰起頭,端量眼前之人,語氣堅定。 “不行不行。”阮秋秋連聲表示抗議,臉頰嘟起,很有些嬌嗔意味,“畢竟你救了我,煮幾頓飯報答是應該的,再說橫豎無事可做,你就讓我打發打發時間嘛。” 兩人各執一詞,立場分明,延續了初見之時無聲對視的場景。然而這次有所不同,阮秋秋沒有回避,她身子前傾,直視對方赤色眼眸,淺褐世界包裹住蜥人的魁梧身影。 安德烈很快敗下陣來,他在無可奈何中選擇妥協。 迫使他做出決定的不是阮秋秋的懇求,而是每天有人等候、回家吃上熱飯的感覺過于美好,他為其打動,難以自拔。 ——他真是一個自私的混賬。 懷揣自我嫌棄感覺度過了數日,直到第十二天晚間時分,安德烈在健身室里結束了體能訓練,迅速沖了個澡,洗去滿身淋漓汗水。 正想回房早點放松休息,卻見客廳里燈火通明。 阮秋秋一反常態,竟沒準點入睡。她斜斜倚靠沙發,面朝電視,屏幕里上演一出情景喜劇,低分辨率的模糊畫面年代感十足,卻不影響內容的逗趣搞笑。 似乎看得入迷,她不曾留意有人靠近,直到安德烈站在身側,衣角傳來的窸窣聲響才令她猛然回神。 “什么時候回來的呀?”她慌慌張張起身,摸向茶幾上的遙控器,而劇情漸入佳境,她遲遲不能按下關機按鈕。 “剛剛。”安德烈看出了她的猶豫,便說:“你繼續看吧,我晚一會再來。” “一起看吧。”阮秋秋知他好意,神情難掩歡欣雀躍,仿佛一名得到熬夜許可的孩童。于是她擺正坐姿,留下一半空余位置,發出邀請,“你喜歡看這種情景劇嗎?” 安德烈不知如何回答,他無法理解屏幕之中的悲歡離合,它們大多矯揉造作,為了一點情仇糾葛不休。但他總無法抗拒與她親近的機會,于是順從坐下,各自占據沙發一端,然后時不時朝她投去兩瞥,暗中描摹側顏輪廓,又在對方回眸之前,悄然移開。 “這個劇叫做,在我老家那邊,尤其在十年前特別流行。” 阮秋秋平時便很喜歡守著電視,其中原因可以歸結于高蘭雪原的娛樂匱乏,網絡僅供內部員工傳遞數據,再無其他用途,故而只能把大把時光消磨在電視劇目之上。她凝神望向屏幕,光影在她面上變化,分明是專注模樣,卻突然做起了解說。 “那會大人小孩都愛看,下課后同學們總要談論劇情,我也不例外。但是它和現在一樣,是在晚間播放,十點半才結束,可我的父母要求我九點睡覺,所以每次我都會落下一兩集的進度,只能在第二天聽朋友們補充后續劇情。沒過多久,劇集快要播放完了,我不想錯過大結局,有一天晚上便偷偷起床打開電視。” 安德烈有了一點好奇:“然后呢?” 阮秋秋低聲笑了笑,一手微微支起下頜,懶懶倚在軟墊之上,“當然是被抓包了,我還被他們用藤條抽了小腿,在家門口罰站了大半晚,怎么哭都不給開門……后來就再也沒有熬過夜了。” 話音方落,她眼簾半闔,長睫斂去所有情緒。 安德烈下意識伸出手臂想要安撫對方,又頓感魯莽冒失,于是尷尬停滯在半空,指尖在曖昧中將觸未觸,最終緩緩收回原處。須臾思忖之后,他才說道:“那你現在可以看到大結局了。” “我早就知道結局啦,那天學校里所有人都在討論。”阮秋秋仰身后靠,舒張四肢,語音近乎喃喃,“我現在只想體會一下熬夜的感覺。” 說著她咬住下唇,往安德烈所在歪了歪頭,“……說了些奇怪的話,你別見笑啊。” “沒關系的。” 安德烈感覺呼吸被驟然勒緊,尾巴小幅度拍打著地面。隔閡于兩人之間的無形壁壘裂開細痕,在這一線縫隙中,沉默的傾聽者得以窺見潛藏深處的隱秘,他因之有了小小竊喜。 嘴角向上揚起,因此露出近乎微笑的表情。 電視情節愈發精彩,主角插科打諢,引來哄笑一片,氣氛松泛輕快。阮秋秋本該一同歡笑,卻在此刻無意捕捉到了安德烈面部變化,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指戳在對方臉頰兩側,稍稍推開硬質皮膚。 難以名狀的暖甜熏風糅進她的嗓音,吹入耳畔,攪碎一池沉水。 “——還是多笑笑比較好。” 這天夜里安德烈在衛生間呆了許久,站在鏡前不斷演練笑容。 肌rou上抬、口眼結合、神氣飽滿,人類對于完美微笑的標準要求繁多,他們是注重儀表遠勝內在的生物。 鏡中的雄性蜥人反復張開嘴巴,尖銳利齒暴露在猩紅牙床外,愈發猙獰可怖。 至此之后,安德烈減少了前往健身室的次數,偶爾陪同阮秋秋一齊觀看電視。滑稽人物在屏幕里嬉笑怒罵,他的視線則一觸即走,輕悠悠落在身邊人的眉角眼梢之上。 盡管還無法做到自如表露標準笑容,但他自覺兩人關系切近許多。 他不再刻意回避,保持與她相同的作息,共看日升月落。出門前阮秋秋會替他穿換外罩,用餐時則會提起些許新奇見聞,而晚間看起節目,總要啟開幾瓶水果罐頭,就著糖汁蜜水,靜靜度過一段安謐時光。 無數瑣碎堆積重疊,尋常之事也變得彌足珍貴,化作記憶里的吉光片羽。 俗世中的男女也是這樣同居的嗎?安德烈有時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但他不敢過度探究彼此間的實質情感,唯恐得出失望結論。 他為自己初期倉皇躲避的行為感到后悔,甚至開始寄望日子能如風雪一樣延綿下去。 直到那通來自東區的電話打來。 那是第十八天的事了。 阮秋秋本該照常洗浴,卻不知何故在里面耽擱半晌,他沒敢多問,直到對方擦著濕漉長發走到面前,提起水溫波動過大,才意識到熱水器出了問題。 下樓檢修一通,正打算更換電池時,手機開始嗡嗡響動。 安德烈知曉那是總部的訊息,他在漆夜中呵出一口白霧,將體內最后一點熱氣吐盡。 花開有落,曲終人散,何況一場臨時暴雪。 阮秋秋腳上的凍傷已經痊愈好轉,不需送去醫療,但交通得到短暫恢復,是她能夠離開高蘭的唯一機會。再過不久,雪期正式來臨,屆時漫長無盡的落雪冰封整片荒野,將不存任何出入路徑。 出于某種羞于啟齒的心理,他從未告知過阮秋秋這點信息。 隨后他平靜回復道:“我明天回親自送她離開。” 掛斷電話以后,安德烈緩緩走出白塔,抬手接住那些六出冰花,掌心很快融出一灘水跡,只感雪勢漸小,想來明天將是晴好氣象。 他摸向右胸衣袋,從里面掏出那瓶阮秋秋送予的玻璃小罐,糖果依舊滿滿當當,紙殼熠熠生輝,充溢著他所有的渴念與愿景。 于是他一顆一顆拆開,把那些星星倒入嘴里,牙齒咬碎硬塊,提煉勾兌后的糖精在咀嚼中化開,齁膩味道堵塞喉嚨,逐漸開始有了苦澀之感,卻沒能阻止他的吞咽舉動。 輪到最后一顆時,安德烈看著滿地零散紙殼,倏然暴怒地扯下頸上項鏈,把那代表贖罪的標志狠狠擲向了不可見的漆黑遠方。 他把僅剩的糖果慎重地存進瓶子,赤瞳里混沌一片,怪物徹底盤踞了腦海,在搖旗吶喊中作出了卑劣決斷。 注:參考了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