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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古言 1V1] 銀瓶春在線閱讀 - 空相妒(二)

空相妒(二)

    

空相妒(二)



    裴容廷借著換衣裳,撇了眾人,往后頭走來了。

    他才在樓上與銀瓶對望,實指望她能下樓來理他一理,為此還特意打發了身邊的小廝。不想那丫頭把身子一收,半天也沒動靜。他假意應酬官員站了會子,最后也只得自己一個人往回走,白璧似的臉上風輕云淡,心里可難說沒一點兒落寞。

    這衙門的前廳與后院間連著個池塘,四周也仿宅門里的花園子種著些花木翠竹。眼下前頭裹亂,幾乎所有下人都趕去待客,更顯得夕陽下花樹濃陰,一灣流水,倒也清靜。裴容廷下了橋,繞過假山,忽然聽見一陣步聲微微,嬌喘細細。

    他才煞住了腳,就見那山石后跑出個姑娘來。

    這姑娘白襖紅袴,手握著把粉紈團扇,蹁躚著往前一撲。見了他忙頓步,搖搖擺擺站住了:噯,是裴大人!說著不端不正蹲了個萬福,把那含春的粉面兒一抬,半閃流眸道,奴正看見一只綠蝴蝶有趣兒,才撲了一把,倒驚擾了您,還請大人恕罪。

    裴容廷瞥了一眼,看她有點兒眼熟,又想不起是誰。才皺了皺眉,那姑娘已經了然,忙道:奴賤名桂娘,在司馬大人府上供唱,前兒有幸見過大人一回。

    這么一說他倒想起來了,卻也無意與她搭話,閑閑應了一聲,接著往前走。

    桂娘自打上次被他撂了一回手,對他這樣不咸不淡的反應已有了準備,忙又幾步跟了上去,伶伶俐俐笑道:既遇著大人在這里,奴恰好有一椿事,有心告訴大人,又不知當講不當講

    她抬頭覷著裴容廷的神色,見他并沒有好奇的意思,咬了咬唇,自己趕著說了出來:那位銀姑娘就是大人房里的人罷?

    裴容廷雖沒接口,卻停住了步子。

    桂娘見狀,忙又輕輕道:奴從前偶然見過她一回。

    他把這話暗自過了一過,終于看向了桂娘:在哪兒?

    桂娘左右瞧了沒人,方湊近了些,低聲道:說來實在趕巧。三年前奴在天津衛時買在個人牙子手里,正好兒遇見了那銀姑娘,不想方才又在后臺見著了她。奴與她雖相處了不上兩個月,倒很知道些她的底細

    底細兩個字果然進到了裴容廷心里。

    他又打量了她一回,往旁邊一瞥,隨即踱步繞到了假山后。桂娘會意,忙也跟了上去。那嶙峋的山石上生著好些薜荔藤蘿,又在背陰處,甫一邁進便覺得遍身沁涼,可她站住了腳,卻又沒來由打了個寒顫。

    裴容廷也沒說話,只抬了抬下頦示意她說下去。

    桂娘定了定心神,嘆了口氣道:奴今日告訴大人,原也不為別的,只是見大人十分的人才,怕您給人誆騙,憑白惹了麻煩。那銀姑娘生得雖好,像個燈人兒,身上卻很有些淵源哩還記得那會兒在人牙子手里,她前腳被買走,后腳便有人來抓,知道人牙子放走了她,把他們那兒窗戶墻都砸得稀爛。

    裴容廷頓了下,不動聲色繼續問:是誰?

    氣勢洶洶的桂娘想了一想,故意又壓低了語氣,大抵是官老爺罷。

    桂娘望著裴容廷,蹙眉微笑著,臉上浮上一副為難的神色,像是真的在為他擔憂。她是小旦出身,唱念做打是老本行兒,更兼那白司馬常拿她結交官場,她知道當官的人最忌諱被美色絆腳,也見過好些官爺發現自己小妾底子不干凈,連夜打發下堂的。

    裴容廷臉色沉沉了半刻,然而那眉間的一點皺就仿佛風吹西湖,風過了,很快就消散了。他仰頭看著山頭垂下來的一柳子滴翠的藤,一壁思忖這小戲子的意圖,一壁淡淡道:你認差人了,我們姑娘并不曾到過天津。

    桂娘愣了一愣,急切切道:怎會!奴敢賭個咒,那模樣兒,那聲口兒,便是瘦了些,也一準兒是她沒錯!

    裴容廷不再理會,提步便往外走。

    經過她的身旁,桂娘仰頭,望見他如玉般的臉上淡薄的神色,忽然一口氣吊上來,旋過身,咬牙冷笑道:大人前兒才花燭之喜,怎就知道銀姑娘從前的身世?是銀姑娘自己說的?還是賣她的虔婆說的?勾欄里人十句話八句假,別人不知道,奴知道!大人別看她這會子裝憨兒,當年她親口對奴說,自己可是前頭那滿門抄斬的徐道仁家的

    放肆!

    裴容廷猛然頓步,厲聲呵斷了她。他徐徐轉過身,再開口仍是慢條斯理的語氣,只是陰沉了,陰得嚇人,仿佛冰刀子割rou。

    你是什么人,也配誹謗她的出身。

    他是矜貴人,又做慣了冷清的性子,一下子凜冽起來,更嚇煞人。桂娘再伶俐些也禁不住這架勢,慌忙叫了一聲大人,撲通跪伏在地上。

    裴容廷看也不看她,心里卻琢磨起這小戲子方才的聲口兒。

    看她說得有板有眼,倒真像是同婉婉有過交集的,但她說的若是實話

    難道當年徐府覆滅之后,官中仍在暗地追查婉婉的下落?不應該!徐氏一族是按謀反的名頭治罪,殺凈了男子已經足以震懾朝野,便是遺漏了個把女眷在外,又掀得起什么風浪,沒必要這樣大費周章。

    他在官場這些年,也是經手抄過家的,知道分寸。

    無論如何,這小戲子是白司馬的人,在她跟前不能露出破綻。他把這百轉千回埋在心里,要拿言語去試探桂娘的意圖,于是背手站著,稍稍緩和了語氣,輕描淡寫道:倘你有所求,大可不必編排這些倒三不著兩的故事,明公正道地求到我跟前兒,也許我還得有的考慮。

    桂娘怔了一怔,像是有針扎在心窩里。

    怎會是她的編排!三年前,她與徐娘初夏的天津,九河下梢的海河岸,密密的蘆葦蓬蒿長得足有一人多高。

    漕運發達的地方,多的是把婦女當牲口一樣買賣,陰差陽錯地,她們兩個人淪落到了同一個牙販手里。

    那應當是段暗無天日的日子,挨打,挨餓,可一趟趟的痛苦她都記不清楚了,反倒很有一些值得回味的記憶留存有一陣子徐娘害了傷寒,渾身燒得燙手了還在喊冷。她解開自己稀臟的背心裹緊了她,徐娘燒糊涂了,抱住她梗著脖子便喊娘,戚戚瀝瀝哭起了自己的過去。

    那時候桂娘才知道,懷里的小娘竟就是那壞了事的徐首輔的千金。她聽著她喃喃訴說起從前,那京城,徐家,竹馬的哥哥,相府的榮華,再到后來抄家抄斬,樹倒猢猻散瑰麗的,蒼涼的,許多故事。都是她親口告訴她的呀!

    能有個美麗上品的落魄小姐與她推心置腹,盡管是在小姐不甚清醒的時候,于桂娘而言,也是一輩子難得美麗的回憶。

    然而就是這點子回憶,也終于要被那小姐親手奪回去了。

    三年后的今日,桂娘發覺那徐娘不僅逃出了命來,且已洗刷了身份,成為貴人的愛妾。然而她換了個身份,也仿佛換了副心腸,再見到她的時候,那彎彎的眼睛里沒有眼淚,沒有歡喜,甚至沒有驚訝,有的只是對面不識的茫然,仿佛生命里從未出現過她這樣一個人。

    瞧那假兮兮的矜持樣兒!生怕旁人看出她與個小戲子有牽搭似的,渾忘了當年兩人在海河邊灑淚而別,自己是如何摟著她抽涕允諾,jiejie照拂我這許多,來日若逃得出命來,必定報答jiejie的恩情。

    桂娘恨得要命,熬不住要報復。

    也許若徐娘能大大方方與她相認,也許贖了徐娘的并不是一個如此風光霽月的男人,她也不會想到如此下作的手段,然而事事偏撞在了一處,處處比較著,更顯出她的不堪與可笑這些年她珍藏著的回憶,究竟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無牽無掛的人,報復起來最爽快,她氣昏了頭,便故意使出手段到她男人跟前揭她的底。

    然而瞧眼下情形,反倒是她落了個弄巧成拙,這裴中書不僅不信她的話,甚至連聽也不想聽。

    不過半路買的一個小妾,露水夫妻,秋胡戲,至于就這么相信她?

    桂娘一向比常人多重心竅,心里不禁疑惑,可眼前杵著裴容廷這么尊大佛從前是玉面佛,眼下倒像玉面煞神,更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正伏在地上說不出話,忽然聽見假山外的樹叢窸窣,伴著一聲兒嬌脆的低叫。

    哎喲!躲在這兒做什么,唬了我一跳!

    她也吃了一嚇,忙抬頭望去,正對上裴容廷瞥來凌厲的眼光。

    他下頦往遠處一揚,桂娘愣了一愣,立刻會意,一骨碌爬起來就往后跑。

    她是練家子,走路沒聲兒,一閃便轉到山石后頭,借著這機會,連忙溜走了。

    桂娘前腳兒才走,裴容廷轉身,迎面就碰上走進來的銀瓶。她腳步徐徐,穿身白紗衫兒,雀藍妝花比甲兒,月白杭絹裙上滾著羊皮金邊兒。手執一把冬竹骨細灑金春扇兒,本是遮日頭的,進到這陰涼里便合了起來,輕輕抵在下頦上。看見他,十分刻意地呀了一聲,慌忙叫了一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