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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等著光來

    

第二十章 等著光來



    正經八百工作時,林漫是不會穿裙子的,因為出采訪跑起來不方便,而現在采景這最后一項任務與以往不同,對她跟陸斯回而言,與其說這是工作,不如說是一次對愜意生活探索的難得機會。

    兩人并肩走在鄉間小道上,路邊小黃花生散的遍地是,土壤里雨后的蒲公英皺巴巴的,羽毛似的白絨球被雨水打濕得聚攏粘連在了一起,陽光一照又在抓緊舒張,像極了小狗淋雨后,全力抖甩著身體拋水珠的樣子。

    取景時,林漫對各種植物都感到好奇,她不辨菽麥,一會兒問問陸斯回這是什么,一會兒又問問那是什么,陸斯回一一耐心為她作答。

    這讓林漫打心底里覺得奇妙,她喜歡所有真正深入生活的人。

    拍完景后,都半下午了,兩人卻沒太餓,便決定在南山寺附近搭的攤子前吃碗綠豆涼粉就好。綠豆涼粉方方正正,色如翡翠,吃起來相當簡單,店家拿上刨子咻咻地劃拉上一碗,再澆上調配的芥末汁兒就算好了。

    這個吃起來特別下火。林漫又加了些醋,涼粉亮晶晶的。

    會嗆。陸斯回擰開一瓶礦泉水又擰住,放在了她面前。

    剛入口,辛辣的芥末味就直竄鼻子,林漫一下被沖得眼里都起淚,快速忽扇著眼睛,拿起了他準備好的水往下灌,不行不行。

    老板太實誠了,芥末放好多。林漫眼角紅紅地看著他,和被誰欺負了似的。

    人老板涼粉賣多少年了,哪兒能沒個準頭,是她自己沒拌勻而已。

    你吃這碗。陸斯回將他充分拌好的那碗換了過去。

    可那碗我吃過了。她剛吃了一口,便說著要攔,怕他嫌棄。

    沒事兒。陸斯回還是拿了過來。

    拌好后吃起來清清涼涼,芥末又提神醒腦,聊著沒有邊際的天,貪心地想讓時間過得再慢一些。

    咱們明天早點兒走,回去將近中午。林漫計劃著時間。

    好,今晚早些睡。陸斯回的語調里有些不舍得。

    嗯,夏顏他們那邊兒還得個兩三天呢。林漫看微信里夏顏給自己發的幾條消息,后面還有個嚎啕大哭的表情,她詢問了下怎么了。

    陸斯回點點頭,輕鶴昨天就結束了。

    好快呀。微信里夏顏發來了幾句簡短的吐槽,又說等回去見了面兒詳聊。

    太熟悉了。遠眺著南山寺旁的那棵祈福樹,陸斯回慢慢地道:他和迷舟相愛了很多年。

    林漫其實想問句他們為什么會分手呢,卻也作罷,有些逾矩。

    付了錢往祈福樹下走,剛吃飯時林漫右手在一直扭動,現在手腕處腫得老高,疼倒是沒多疼,她舉起手碗讓陸斯回瞧,笑道:看,像不像哆啦A夢的小胖手?

    見她沒心沒肺的那樣子,陸斯回語氣略兇了些,未加思考開口就道:還笑,跟阿萊一樣。

    阿萊?林漫想起了他的朋友圈,是不是你的meimei呀。

    陸斯回腳步微頓,喉嚨被倏地封住。

    想到朋友圈的時間是16年,現在應該快要大學畢業了,你meimei全名叫什么呀?

    陸光萊。他說meimei名字的聲音好像空空蕩蕩的。

    真好聽。林漫口吻輕快地詢問,哪天我們可以認識一下嗎?

    話語落下卻許久沒有回音,林漫側身望向陸斯回,審慎沉思的神情浮現在了他的臉上,這樣的神情中還帶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愴。

    ...嗯。他最終還是不忍否定那還能相識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開了口。

    兩人站在了祈福樹下,仰面望著它蒼翠挺拔,枝繁葉茂。樹枝上面系著一條條紅布緞,還垂掛著小鈴鐺,風一吹來,鈴鐺搖擺敲擊,發出的清音如同愿望的述說聲。

    每年前來南山寺祈福的人絡繹不絕,只是當下已快黃昏,進出寺廟的人漸少,那些人手腕處都帶著一條編成雙聯結的紅繩,要等到愿望實現了,來還愿時才能摘掉。

    要許愿嗎?天空云蒸霞蔚,霞光燦爛,將陸斯回的白色襯衫上暈了一層粲然閃爍的薄光。

    火燒云在天邊縱火焚燒,飄游上燃,林漫的長發被染成溫和栗色,我不知道該許什么愿望,你呢?

    后退了幾步,陸斯回站在離這棵祈福樹更遠的地方,似要看清樹的全貌,背后是危峰兀立的南山山脈,他搖搖頭道:我不信神明。

    林漫轉身凝視著陸斯回,這不是錯覺,金光流彩溢輝,卻不帶一絲溫度,冷漠薄情地照耀著他。陸斯回望向蒼綠樹枝上紅繩的眼眸,吞沒蘊藏著她從未見過的凄惻。

    她聽到他寂然的聲音,穿透了紛紛揚揚的鈴鐺聲響,可我還是想乞求。

    乞求光會來。

    他說完凄然一笑,眼眶中裝滿了掉落不下的碎淚,目光虔誠。

    在瑰麗似火的云幕下,這一刻的陸斯回凄美而脆弱。

    若神明真能聽到,怎會不去可憐可憫?

    林漫不忍再看,她回頭望了那棵祈福樹許久后,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在心里虔敬地道:

    「神明啊,如果您真的存在,如果您真的能聽得到,請您原諒我的倉促決定,原諒我的莽撞無知。我不知他為何會滿眼淚水...滿眼淚水卻偽裝堅強。我知他曾經一定很耀眼,可我漸漸開始不敢探尋。

    我想,愛會讓人變得膽怯吧。

    可是,愛也會讓人變得勇敢。

    我本無愿可許,此刻卻想向您祈求,祈求光照射進他的生命里......」

    林漫睜開眼睛后,陸斯回神色已恢復常態,趁著日色還在,兩人買完東西原路返還,路途中交談的言語無幾,思緒卻圍繞著彼此振動不停,那條阻攔親密的臨界線早已被他們邁過。

    陸斯回的脆弱被不經意間流露而出,是因為在她面前再沒防備,他不知南城的下場雨會何時到來,但愛意不再懸而未果。

    他認定了她。

    如果,神明知曉。

    他想踏碎悵惘,抖落滿身舊雪,乘著夏夜的風,牽起她的手,與她肆意奔跑。

    他想毫無顧忌,擁著她漫游山巒叢林,掠過大海浪潮,在每一次日落前與她熱吻,與她沉醉至天涯。

    如果,神明知曉......

    而仇恨未報之前,他卻必須冷靜也必須抑遏情念。

    提前收拾好了明天上路要拿的衣物,與董夫人互道了晚安,就各自回房休息去了。林漫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像過電影似的回放一天發生的事,拿起手機打開了速說這個軟件。

    她翻了翻自己之前發的動態:

    記者是個體力活兒。

    爬樓梯爬樓梯。

    無情慈悲?

    他說:別著急,先站穩了。

    ......

    刷了刷怎么覺著都和他有關呢,林漫看著喃喃自語,又打下了三個字:等光來。

    或許神明真的知曉,在這個世界上他的過往被惡意抹去,被無端切割,于是讓她出現在了他身旁。她在一點一點留下關于他的痕跡,她證明著他的存在。

    天未明,林漫跟陸斯回就啟了程。臨走前,董夫人還給他們帶了些小點心,他們認真說了再見,怕這一生就只會見這一面,沒了道別的機會。

    感覺不管去哪兒都一樣,去的時候慢,返程的時候卻特快,開著車窗,放著音樂,街景逐漸熱鬧,在斷斷續續的話語聲中沒多久就回到了臺里。

    提交了材料后,輕鶴過來辦公桌前跟他倆打招呼,鄉下之旅還順利嗎?

    挺好的。林漫面朝向輕鶴,兩天不見,你好像瘦了。

    最近在健身,頗有成效。輕鶴笑著遞給他倆兩杯咖啡,迷舟回國了,你還記得顧迷舟吧?

    記得的。

    今兒周三,這周你搬過去后,周六得給你辦個喬遷宴。輕鶴攢著聚會的時間和人,正好介紹你和迷舟認識一下,再叫上顧揚和林昂,去暖房。

    時間是不是有點緊?林漫看了眼日歷。

    這兩天下班后,我幫你搬。陸斯回靠著辦公桌,又攬了下來一檔差事。

    林漫有點兒懵,怎么她搬個家,他們兩人比自己還要上心,又不能總勞人催請,便應了下來,那我告訴林昂一聲,周六晚上讓他把晚自習請掉。

    成。輕鶴微笑了下,又看向陸斯回,給了個眼神,說道:那林漫你先忙著,聚會的事兒咱們就這么定了。

    兩人走向辦公室,輕鶴邊走邊道:想在鄉下買套屋舍,每天耕云種月,再種點兒草莓,你我二人把臂入林,如何?

    你不是想環游世界么?陸斯回推開辦公室的門,坐在了沙發上。

    計劃趕不上變化。輕鶴坐他對面,略帶戲虐地道:怎么感覺你跟林漫去了趟鄉下,整個人就平和了很多?

    你看起來特別興奮。兩人跟大學時候一樣,戳穿互損著,因為迷舟回來了。

    我認啊。葉輕鶴喝了口咖啡,承認得坦蕩,挑著問了句,你認嗎?

    以為陸斯回會打岔,也沒想聽到他的回答,卻看見他手指在沙發上輕敲兩下,目光灼灼落向林漫的背影。

    我認。

    他人困馬乏,行色怱怱,在這片荒蕪沙漠上尋尋覓覓,終于找到了他唯一認定的綠洲。

    他認。

    他無比確信。

    聞言,葉輕鶴緩緩地放下咖啡杯,抿著嘴笑了笑。不要深陷執著于過去,是他對斯回的盼愿,他想再次見到那個清俊明朗的陸斯回。

    斂去笑意,輕鶴的表情已預告了接下來他所講之事的沉重,他拿出幾張醫療記錄單放在了桌子上,開口道:我讓我父親查了林白露的醫療記錄。

    沒有關于她就心理問題就診的記錄,你那天提到的心理診所是私立的,拿不到詳細信息。輕鶴說著低嘆了一聲,搓開桌子上的紙張,但,意料之外的是,拿到了她掛外科的診斷單。

    陸斯回接過瀏覽,腿部淤青、外傷、青紫、軟組織損傷這樣的關鍵詞紛紛撞入眼眸,他的眉頭漸漸緊鎖,表情肅穆,愕然抬頭,提聲詢問二字。

    家暴?

    林小姐、林小姐!

    你放松。蘇麥說著抬手在胸前上下起伏,引導坐在她對面的林白露做深呼吸,沒有關系的,我們可以慢慢來。

    不用強求自己。

    林白露靠著椅背一下一下短促地呼吸,脖子上的青筋隨著她抽吸的動作凸起落下,她閉上眼睛,口內牙齒上下相抵,下顎線條緊繃,極力克制回憶所帶來的恐懼與悲傷。

    她性格中的要強一絲不落地被蘇麥捕捉到,即使在心理咨詢室這樣一個最易讓人苦訴的環境,林白露也依舊不愿顯露出軟弱。

    你會不會覺得很可笑。林白露平穩了呼吸,松開十指緊扣的雙手,紅印漸白,一個看起來所謂的女強人,卻在受困于家庭暴力。

    在蘇麥的眼里,每一個來到她咨詢室的人,身上都套著一個殼子,有包裝精美、牢不可破的,也有粗糙破爛、傷痕累累的,這些呈現于表面的狀態,是病人自發的防御手段。

    她用著最客觀也最可靠的聲音回答道:不會,不為病人貼標簽是我們的基本職業素養。

    林小姐,請您放心,我不會對您的生活有任何自以為是的評判。蘇麥將手里的木板本放在腿上,按下了圓珠筆頭。

    我可以喝些酒嗎?林白露將臉邊凌亂的發絲抓在了一側,她迫切需要酒精。

    有些怕酒精影響到她的心緒,蘇麥猶豫片刻,但還是站起身去為她倒了一杯白葡萄酒。

    林白露仰頭咽下幾口,眼睛被酒水的辛辣咪成了一條線,她抽出幾張紙巾將唇上的口紅扯抹掉。

    開始吧。她的語氣如同讀書時進考場前般的認真,她連讓自己感到可恥的事,都會想要做到最好。

    這樣的情況發生的頻率高嗎?蘇麥先從最直觀的問題問起。

    不多,四次。林白露像在答題,快速又準確。

    第一次發生在什么時候,起因是什么?蘇麥于本子上記錄起來。

    三年前。林白露的下唇在剛剛被扯裂,有些滲血,因為一件新聞事件的報道,我們出現了分歧。

    涉及到職業的私人信息,蘇麥不能繼續深問,因為林白露在同意就診前,就與她簽署了保密協議。

    這樣的情況首次發生后,你有采取什么措施嗎?家庭暴力一旦發生,首次的處理方式至關重要。

    我打了報警的電話。林白露不想連貫地講述整個過程,只是說著幾個詞匯,他跪下來認錯、道歉、求我。

    我在哭,他也在流淚,流著淚捶打自己,反復說著他錯了...求我再給他一次機會。林白露目光渙散,刻意回避著細節會帶來的痛苦,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是主播,我不能報警,不能毀掉我的工作,回撥過去了電話,對警察說夫妻吵架一時沖動。

    這件事你當時有告訴你的父母嗎?

    我沒有父母。林白露將酒杯放在了扶手椅上,父母很早就因為車禍離世了,是我的哥哥和他的妻子將我養大成人。

    你和他們的關系怎么樣?蘇麥問著想到了周雁辭。

    我就像他們的親女兒一樣,他們待我很好。

    那你有和他們在這件事上溝通過嗎?

    沒有。林白露搖了搖頭,提到了家人,她的嗓音開始難過,不能再麻煩他們了,不忍心看他們為我cao心...你知道嗎?我以為我哥不會老的,可這周末我看見了他頭上的白發,已經多到數不清了。

    林父林母從未覺得林白露是麻煩,可林白露倔強重情,始終對還不完的養育之恩感到虧欠,一直以來她都只想成為他們的驕傲,而不是負擔。

    蘇麥點點頭表示理解,不做評價,希望她能逐漸打開心房,你愛你的丈夫嗎?

    常年采訪,林白露精曉話術,蘇麥所有的反應她都可以預料到,她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向我求婚時,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白露,我會給你一個家。

    我相信了,他也做到了,我們的家豪華、奢侈、富麗,家里擺放著有好多好多古董。林白露的手指沿著杯口一圈一圈繞著,嘲諷地說道。

    可笑的事情總是很可悲。林白露突兀又苦澀地笑著問,什么是愛呀,我早就分不清了。

    蘇麥微微張口,卻又合上,欲言又止衡量著對話進度。

    我知道你下個問題想問什么。林白露將酒飲盡,上半身下壓,彎腰把空酒杯放回桌子上,她保持著這個折疊的姿勢,視線落在地面上說,想問我為什么不離婚,對吧?

    蘇麥手中的筆停下,她意識到自己在這場對話中沒有主宰權,不是她能問出些什么,而是林白露在自我剖析與審視,她能察覺出,這個女人的自我問答一定早已有過無數次。

    有個前輩和她的丈夫離婚了,消息放出一周后,前輩就被迫調到了幕后。林白露望著地毯上上花紋的走向,那天之后,前輩的名字忽然變成了離婚主播。

    林白露的聲音越來越緊,越來越啞,像是肺部被壓扁到完全貼合,沒了空氣,我的工作就是我的所有。

    她說到這里,咬字堅定,我可以一生不幸福,但絕不能允許自己失去熱愛的事業。

    被家暴的女人?林白露的手腳都涼透了,酒沒有起絲毫作用,我比誰都清楚,當人們知道了這件事的后果。

    我事業上的努力與付出,都統統會被活埋、抹殺、忽視。我只要每出現一次,人們提起的不是主播林白露,不是新聞人林白露。

    而是用著恍然大悟想起來什么的口吻,輕浮地說,林白露啊,就是那個人,被家暴的女人啊。

    我的名字會被永遠剝奪掉。

    蘇麥盯著林白露重新支起了上半身,本只是一個微小的動作,她卻覺得林白露用盡了全力。

    她在用盡全力直起脊梁。

    蘇麥看著她抬眸直視自己,她溢出淚水的眼眸中,有著女性身上少見的狠態,一種對自己命運冷酷的兇狠。

    這齷齪的一切,是我的尊嚴與秘密。

    嘴上滲出的血,在無助的話語聲中染紅了整個唇,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的臉頰滑落,在地毯上濺出一朵殘敗的淚花。

    她美得讓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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