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憫
憐憫
傍晚打過放學鈴,黎雨沒來學校,衛清便去找衛懷行跟陸欣。剛到門口,就碰到陸欣出來,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衛清問她:我哥呢? 陸欣說:他今天沒來。 衛懷行沒來學校。 黎雨也沒來學校。 衛清感覺渾身的血一下沖到頭頂。 陸欣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 走,他從牙齒里咬出來幾個字,去找他,黎雨跟他在一起。 兩人一路打了許多電話給他們,但都無人接聽。他們先回家找,家里沒人。衛清按著額角,忽然想起來什么。 我哥在外面有個房子。他說著,狠狠捶了一下墻,但我不知道在哪,我跟過他一次,被他發現了。他們肯定在那,他們肯定在那里。 陸欣深呼吸著:你先別急,我們再去黎雨家看看。 兩人沖進黎雨家的白柵欄,正門仍然沒鎖,衛清惱得臉色都鐵青。 他們分頭上下樓找了一遍,仍然沒發現人。 陸欣扶著樓梯,手都在發抖:我們報警吧。 報警?衛清猛地看向她,我哥怎么辦? 那黎雨又怎么辦?!陸欣緊緊抓住扶梯,萬一衛懷行真的傷害了她,我們還要包庇他嗎?!方赫不已經是個前車之鑒了嗎? 兩人的吵架聲傳到樓上,黎雨被衛懷行捂著嘴,后背貼在他胸前,擠在衣柜里。 衛懷行剛把她送回來,沒想到衛清跟陸欣后腳就到了。 我不知道嗎?樓下還在繼續吵,衛清聲音聽起來都在發顫,當年他父母找上門來說如果方赫醒不過來,就讓我哥給他償命。我媽體面了一輩子的人,當眾給他們跪下去,如果方赫有個三長兩他們肯定不包庇我哥。可他最后醒來了,我哥不會殺人的,我哥那樣的人,他不會 衛清哭得說不下去了。 陸欣也哭得頭疼。 她哽咽著:他早就變了,你不記得他那天怎么把你按進水池里嗎?!醫生都說他不可能恢復到從前了! 我又沒死!衛清吼道,我哥他、我哥他那么想當醫生救死扶傷的人,你不記得他小時候救了多少小動物嗎,你不記得他能把一片葉子縫的整整齊齊他那么想做醫生,他那么崇敬小姑姑,他現在都還記得,他平時打結、捏那個握力圈都是、都是為了做外科醫生的練習,他沒變! 陸欣跌坐在樓梯上,神色茫然。 衛清,她說,我們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靠近黎雨。你拿什么說喜歡她,我又憑什么說做她的好朋友。 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著。 衛清聲音沙啞: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我給她償命。 陸欣猛地站起來:我們替他還的還不夠多嗎?!這么多年,我都不敢交好朋友不敢談戀愛,事事看他的臉色顧忌他的想法,我們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嗎?! 衛清擦干凈淚:你說的沒錯,你不該承受這些。等這件事過去了,你就按照之前的想法出國吧。 陸欣攥著拳:你現在肯定在心里諷刺我,覺得我懦弱沒擔當,只會逃避,是嗎? 衛清看向她:沒有,你已經承擔了很多了。 陸欣狠狠地擦掉淚:我告訴你,我不會再逃避了。以前我承諾待在衛懷行身邊,那就一定會做到。如果這次黎雨沒事,大學我就跟他一起出國,以后嫁給他,照看他一輩子。 衛清咬著牙:你他媽上趕著摻和什么,誰用你照看他一輩子。 陸欣也咬牙切齒:我自己愿意!你說得對,衛懷行那樣的人,要不是因為我們他的人生都被我們毀了。 捂住她嘴的手已經松開了。 黎雨轉身看向衛懷行,樓下兩個人為他吵得快瘋了,他臉上沒有表情,好像什么也沒聽進去。 黎雨問他:你在想什么? 衛懷行在想八歲之前,他沒摔下那個深坑。 他的小姑是戰地醫生,每次回家都像個凱旋的英雄,所有小孩兒都圍著她問東問西。他也不例外。 小姑最喜歡他,因為他是同輩所有小孩兒中最溫柔最懂事的那個。小姑說懂事的小孩兒都早熟,心里最善良,最會為人著想,招人疼。 他們在鄉下有個大莊園,后山連綿起伏綠樹漫山遍野,前面是大草原,一條澄澈的大河流向天際。門外有顆大榕樹,春夏交替時開粉色扇形的花,風吹過去,花就紛紛揚揚落下來。 小姑每次回來,等空閑下來,就抱著他坐在那顆大榕樹下,鋪藍白色方格的毯子,上面擺滿水果零食,偶爾她還會偷偷給他嘗一口果酒。陸欣跟衛清也硬要湊過來,繞著毯子上躥下跳,很少有安靜下來完整聽故事的時候。 在那張藍白方格的毯子上,他聽小姑給他講世界各地的風情,漂流進地下的螢火蟲洞,乘熱氣球穿越峽谷去看天堂瀑布,跟著科考船穿越咆哮西風帶去世界的盡頭進入南極。 但他最感興趣的是小姑很少提及的戰地生活,有時他實在好奇問到了,小姑就摸摸他的頭,說這世界上還有數不盡的人在受折磨。他體會到小姑平淡語氣后的痛苦,就說他以后也要做醫生,像小姑一樣救死扶傷,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拯救生命。 小姑捏著他的臉笑出了眼淚,說這個家里就數他最善良最可愛。 很快小姑又離開了,他去書房翻小姑留下的書,解剖、病理、醫藥、人體。大部分書的內容都很晦澀難懂,許多拗口的專業名詞,中英文摻雜,不過也有些圖文較多適合初入門的人看。他抱著書一坐就是一天,什么也不能分散他的注意。 小姑再次回來,發現他不只是嘴上說說而已,非常感動,手把手教了他很多。 有一天陸欣跟衛清從后山回來,哭成了兩只花貓,跟著他們出去的護衛犬沒回來,他們說狗被捕獸夾困住了。 他帶上醫療箱跟著去后山幫忙把狗救出來,狗的后腿血流不止,躺在地上無法走動。 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拯救一個生命的感覺。 護衛犬腿上綁了繃帶,沒多久再次生龍活虎地跑起來,跟他們上山下水。 后來他開始用水果樹葉食物各種東西,練手開刀、縫合、打結。衛清跟陸欣漫山遍野的亂竄,他自己在書房里看書做練習,滿懷期待地等小姑再次回來,教他更多東西。 那是他人生中的歡樂頌,最輕快高昂的篇章,一切都是彩色明亮的,一切都像風吹落榕花一樣溫柔。 而摔下那個深坑之后再次醒來,他被割裂成了兩半。 隔著一層灰色的毛玻璃,站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眺望玻璃那頭。 他能看到一切,但感覺不到了。 小姑在電話里哽咽著,說很快就回來帶他走,帶他去接受最好的治療。那頭的爆炸聲震天響,通話中斷了。 她再也沒回來。 他覺得挫敗。 無論是之后衛清和陸欣看他的神情,還是所有的一切,都讓他覺得挫敗。 他想證明自己有感情,他能看到玻璃那邊的一切色彩,他的感情強烈到能跟生命相比。 他把衛清的頭按進水池,感覺到生命在手下一點一點逝去,就像一串串劇烈浮上來又破碎的起泡。 這就是生命的重量,這就是他所能體會的感情。 他們感覺不到嗎? 柔軟的觸感碰到他的臉。 衛懷行低頭,看到黎雨濃墨重彩的一張臉。 她說:我們不在一起,肯定有人會死。 你猜那個人會是誰?我、衛清、陸欣,她的手指滑倒他的喉結,還是你? 衛懷行的喉結滾了一下。 黎雨靠近他,聲音很輕很低,像明月照海面上傳來的蠱惑。 接過吻嗎? 衛懷行沒說話,他陷進黎雨那雙煙灰色的眼睛里,好像陷入了一個色彩斑斕的漩渦中,到處都是艷麗的色塊,看得人頭暈目眩。 面對著一副他看不懂的畫,除了安靜坐著,他別無他法。 她貼上來的熱度,身上的味道。探進來的舌頭,若有若無舔著他的唇瓣和舌尖。 衛懷行閉了一下眼睛。 她的觸感離開了。 現在是我可憐你,明白嗎?她說。 唔 她的背猛地撞在柜門上,衛懷行一手掐住她的脖子,膝蓋頂進她兩腿間。 黎雨聞到他身上的味道,褪去那層木香的偽裝,他聞起來簡直跟四合院里那間停尸房一樣,冰冷陰森,好像被凍層覆蓋的一具腐爛尸體。 怪不得她一開始就對衛懷行不感興趣,同類相斥。 我現在覺得應該殺了你。他說。 黎雨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那就安靜點,別被人發現了。 他們對視了片刻,衛懷行的頭低下去,靠在她耳邊,聲音很輕,好像覺得很挫敗。 但我不殺人。他說。 他本來該救人,只是他感覺不到憐憫了。 黎雨的手掌貼在他胸口,感覺到他平穩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好像永遠也不會被外界打亂節奏。 她往下滑,隔著一層襯衫,摸到他的腹部,感覺到他繃緊的肌rou。 黎雨忍不住笑起來,她總算理解衛清跟陸欣對他那種過度的保護欲是什么了,那不是什么對他的保護,而是為了把他跟其他人隔開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