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糧篇(中)
魚糧篇(中)
2005年,周五下午。石西街初中門口,警笛轟鳴。 爸爸被警察押著走出來。 魚寶薇站在街對面,茫然目視混亂的人群。 手還被梁紹津牽著,少女的甜笑早已消散。 她看見擔架上躺著的同學們。 他們身上是黑濁的臟污,還有夸張的鮮血,大片大片,特別紅。 她聽見周圍不絕的尖叫咒罵。 還有家長的椎心飲泣。腔調驚滲悲凄,耳不忍聞。 臨上警車,爸爸隔著一條街沖自己傻笑。 警察吼了他一句,然后強按著他的頭推進車內。 她蹲下身子,抱頭流淚。 梁紹津攬著她無聲安慰。 后來 沒什么后來了。 無非是爸爸被診斷鑒定為精神病患者,又被強制送往別處進行醫療。加上受害者家屬不肯罷休,每天去她家附近守著,大聲宣訴自己的遭遇,貼孩子的照片,潑紅漆鄰居不堪其擾,又夾帶著有色眼鏡,幾次三番出言諷刺。她也就轉學離開這座小城。 一離開,這么多年就過去了。 他們都長大了。 他成了警察,懲惡揚善。而她還是殺人犯的女兒。 也就該止步于此了吧。 過了好幾天,又下了場雪。 小賣部兩天沒有營業。 梁紹津問旁邊奶茶店的老板,說是她要去外地一趟。 外地?是哪?什么時候回來? 老板搖頭,回答不清楚。 他道聲謝,踱到僻靜的角落里抽起煙。 冷煙泛泛,星火燎燎。 嗆得眼疼胸悶。 他心里想著,還會回來嗎?不回來又能怎么辦? 魚寶薇剛下高鐵,想著回店拿東西。結果遠遠聞到煙草味,尋著找到此處,一眼認出這人。 悄悄隱在暗處,她抱膝靠墻,屏息凝氣。 地上的雪還沒有消融透徹,腳步深淺清晰。 梁紹津緩緩吐出一圈,夾著的煙還冉冉亮著。 他倚墻沒動。 明明是寒冬,兩人卻好像絲毫沒有感到寒意。安靜地沉浸在詭異的平靜里。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的手機響了。 男人接起,媽。怎么了?那頭說了什么,他的語氣變得不耐煩,敷衍應付道,所里忙著呢,沒時間。 我不去。他眼色瞟過那小片陰影,你去說清楚,別耽誤人家姑娘了。 就說我心里有人了。 到時候再說。行了,媽,您先掛吧。我這邊還有事。 手機在掌心轉了幾圈,煙被捻滅。 梁紹津朝暗處靠近,腳底摩擦出吱嘎吱嘎的動靜。 女人鴕鳥般一動不敢動,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頭頂發出笑聲。 魚寶薇的腦袋在雙臂里生根發芽,不作反應,其實內心滋味復雜。 不冷嗎?男人溫暖的手掌覆在她的頭上。 她裝死,打定主意不接話。 起來吧,寒氣重。 他蹲下身子,看著她通紅的耳朵,心疼難忍,別倔了行不行。聽話,快起來。 自己也是耐不住屁股下的冷,魚寶薇耷拉著頭站起來。 我就是累了,擱這休息一會。 嗯了聲,他保持原姿勢蹲著,忽然開口問,知道剛才我媽說什么了嗎? 噎了下,她沒吱聲。 催我相親,說我年紀不小了,該定下來了。 24歲就年紀大了?不就比自己大將近一歲嗎?魚寶薇嘀咕。 男人抬頭仰望,瞳孔里映著她,我確實是想定下來了。你覺得呢? 她站著,避開他赤裸的目光,俯視的視線游移,這是你的人生大事,當然自己決定啊。問我干嘛。 寶。梁紹津念她,我沒有過別人。這顆心,想你想了十年,等你等了十年。 眸光膠著她,他緩慢立身,把她的手窩在自己心口處,我們重新在一起,好嗎? 魚寶薇吶言,你說什么? 很久很久的從前,他也說過類似的話,只不過年少青蔥,彼此還沒嘗過命途的苦辛,僅以為臆夢成真,把甜言當幸福。如今再聽一遍,竟是這樣心動。 但她不是孩子了。 她自嘲,你覺得我們還有可能嗎?十年,不是十個小時,不是十天,也不是十個月。什么都會變了。 他分辯,我從來沒變過。 但我卻回不到從前了。她說,我爸爸是殺人犯,我是殺人犯的女兒。這句話從十幾歲聽到二十幾歲,我已經被困住,逃不出來了。 前幾天,我去了一趟墓地。四周都是水果鮮花,只有爸爸的地方是荒凄凄的,除了我沒人會去看他。可能對那些受害者的家人來說,爸爸的死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吧。 我回來只是帶著贖罪的心情,沒有奢求過別的。你繼續當你的好警察,我也老實呆在這塊小地方,誰也別再想著誰了。 警官,就當我對不起你,別等了。 梁紹津快要被她折磨瘋了,曾經一口一個小梁哥的女孩現在卻用一句警官將兩人的距離推得干脆。 但畢竟也當了這么久的警察,他了解她的痛苦和掙扎,只好以退為進,好,我不會逼你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但是誰也別再想著誰這一點,我不能答應。男人說,我們從小到大的情分怎么能說拋掉就拋掉。 我 魚寶薇還想說什么,被梁紹津打斷,這周末來我家一趟吧,我媽這么多年沒聽到你的消息,前幾天還說想你了。這你總不能拒絕吧,你小時候不是很喜歡黏著我媽嗎? 一席話說得讓人無法反駁,她遲鈍思索半天,對上他略帶期待的眼神,垂首微微點頭。 男人握拳輕咳,藏好得逞的笑。 周六,天氣難得放晴。 梁家客廳溢著豐滿的陽光,緊裹住相擁的兩人。 我的薇薇,長大了,真是長大了。梁母撫摸魚寶薇的臉頰,笑容銜淚。 魚寶薇不知怎么,聽言便嘩嘩地落淚。 梁mama。 她以為自己可以從容,可以裝作風輕云淡,可以跟那一次見小梁哥似的開玩笑說一句梁mama,你怎么還是這么漂亮,好像久居遠方、榮耀歸來的戰士一般。 可是,一開口,就拐了調。 笑音變成了哽咽。 她從小沒有母親,是梁mama給予了母愛。 我好想你,梁mama。她眼里蓄起的一汪清湖滾滾潰堤。 陽臺已堆了好幾根煙蒂,梁紹津插兜的手輕抖,他打開窗通風。 后面的說話聲自門縫穿透而過,男人聽著,一字不落。 他多想抱抱她。 他不想讓她哭。 約莫過去一個多小時,客廳的兩人也整理好了心情。 梁紹津從陽臺走出來。 聞見他身上未散的香煙味,梁母蹙眉,嫌棄地抬手扇風,工作上的壞毛病還帶到家里來,真是不像話。 說罷看也不看他一眼,偏頭朝魚寶薇抱怨:也不知什么時候學會抽煙的,這玩意可難戒呢,我瞧著,還是得找個媳婦管管他,到時候有了孩子看他還敢不敢吸。 這話貌似是吐槽,可傳到她耳里,到底有點別扭,也不知梁mama是有口無心還是別有深意? 她瞅他,不解地眨巴兩下眼。 女人的眸因著剛才的哭深紅一隅,配上無辜的面容,堪比一只迷路的小兔。 聚積的愁悶仿佛在這一刻瓦解,他膩笑,過去敲她的額頭,怎么了?傻了吧唧的。 小臉騰得升溫,她嗔瞪他一眼,手拂過他的,轉而搭在梁母臂彎,梁mama,我餓了。 餓了?好嘞,媽給做好吃的。梁母迅速收起看好戲的表情,聲音寵溺道,你先在這看會兒電視劇,我去廚房收拾收拾。 我來幫忙吧。 不用,你就在這玩就行。梁母向兒子使眼色,紹津,你過來給我看一下那菜刀咋不好用了。 他接收到訊號,附和道:寶,你就在這坐著。我過去看看。 好吧。 廚房內,男人高大的身軀倚在洗手臺前。 說說吧,是不是看上咱家薇薇了。梁母打開水龍頭,堵住通水口,唰唰的水流聲隱隱蓋住交談聲。 媽,我要娶她。他說,我愛她。 你媽我眼不瞎,你眼珠子都快掉到薇薇身上了,我還能不知道你在意人家?梁母又說,你不會這么些年一直都掛記著吧。 嗯。 我就知道,你這小子,戀愛不談,相親不去,合著就惦念著自家人呢。她蔑著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不過看方才那模樣,薇薇有心結?還不太樂意? 梁紹津難得卡頓,半晌應道:她是覺得魚伯父那件事過不去,怕會影響我。 這傻孩子。她重重嘆口氣,她就是倔,不然也不會杳無音訊近十年。 沉默一瞬,梁母說:不過啊,你也別灰心,我有法子讓她軟心。 他故作驚喜,忙問下文,殊不知內心jian計已經如愿。 就知道,梁母不會坐視不管。有了親媽這張王牌,她總歸是逃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