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100
姚衛海眼皮腫了一只,看事物很模糊,嘴巴里、鼻腔里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他與戚嚴對視著,潰散的視線逐漸歸攏,他的唇輕顫,發出的聲音很低微,說:“是我,開得槍……” 戚嚴目光如死水一樣沒有波瀾,盯著他,然后動了動手指。 有個人上前用工具鉗再鉗住他的手指。 還沒有動手,姚衛海就已經被預知痛苦的恐懼淹沒,瞪著眼睛嚎叫起來。 戚嚴滿臉疑惑,對一旁的手下說:“怎么會有這種人?給他一條生路,他都不走。” 蔣誠閉了閉眼睛,沒有敢看,只能聽見姚衛海撕心裂肺地喊叫。 等他叫得耗盡力氣,擒著他的人才松手。 姚衛海一頭栽在地上。 戚嚴繼續問道:“好了,那么,下一個問題。臥底是誰?” “……” 姚衛海蜷縮在地上,嘴里發出籠中困獸般低低痛吼,額上青筋凸起,咬著牙始終沒有回答。 這個假消息只有蔣誠、孟俊峰以及其他三個蔣誠不太認識的新人知道。 戚嚴確定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是臥底,就要姚衛海指認出來。 戚嚴說:“只要你把臥底點出來,我可以給你們一個痛快。” 姚衛海當然不肯說。 戚嚴卻也不怕他不說,笑嘻嘻地看向蔣誠他們五個人,說:“不說也沒關系,殺一個是殺,殺五個也是殺,沒多少差別。” 其他人聽到自己有可能被無辜冤死,按捺不住了,上去也加入對姚衛海的毆打中,逼他說出臥底。 只有蔣誠和孟俊峰沒有動。 戚嚴倒是很好奇地看了一眼蔣誠,說:“你不怕自己也被冤死了?” 蔣誠點上煙,說:“你們殺警察,就是往死路上走,我上錯船,早死晚死也沒區別。如果你們真要寧可殺錯也不可放過,我在死前只有一個要求。” “說來聽聽。”戚嚴很有興致地問他。 蔣誠盯著姚衛海:“讓我先殺了他。” 白色煙霧裊裊升起,蔣誠冷漠地瞇起雙眼,眼底又沉又冷。 折磨還在繼續。 終于,戚嚴漸漸失去耐心,抬手示意手下上前,把這些有嫌疑的人全部殺掉。 其他三個人眼見真要死,恐懼地瞪大了眼睛,有跪地哭著求饒的,求饒聲在空蕩蕩的倉庫里回響,將氣氛逼到令人絕望的地步。 死亡的陰影在撕扯著這片空間,撕扯著他們的理智。 終于,有其中一個人忽地拔出槍,對準戚嚴,“砰砰”兩聲直接被打穿身體與頭顱! 血rou飛濺。 槍響后,又迎來一陣窒息的靜默。緊接著槍口指向了蔣誠和孟俊峰。 這時,七叔略微皺了一下眉。阿峰是他帶出來的孩子,他是信任他的,眼下戚嚴要殺死阿峰,他雖然不舍得,但為了大局考慮也只能如此。 而且他不會違背戚嚴的命令。 槍上膛的那一刻,蔣誠真覺得自己這條路走到頭了。可這些變故發生得太快,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這最后關頭該想什么。 只有茫然、茫然。 就在蔣誠放棄思考,認命地閉上眼睛的時候,孟俊峰朝著姚衛海的方向緩緩跪下了。 他手指扒著自己已經恐懼到猙獰的臉,對姚衛海說:“我不想死,姚局……你救救我……” 蔣誠渾身一震。 他沒想到這個叫阿峰的人居然也認識姚衛海。阿峰是臥底么? 跟他一樣,是姚衛海派來的臥底? 他看著孟俊峰跪地膝行,到七叔面前,扯住他的褲腳,說:“七叔,你看在我孝敬你的份上,你饒我一條命!” 七叔瞪著眼睛,震驚地看了他一會兒,很快震驚就化作憤怒,抬手就往孟俊峰臉上抽了一巴掌! “是你——!!” 七叔一句吼出來,岔了口氣,頓時咳嗽起來,經人扶著緩了半分鐘才勉強說出話,指著孟俊峰道:“居然是你!” 姚衛海拼盡全力,喊了他一聲:“藏鋒!” 孟俊峰陡然一僵,緩緩轉過頭去,看向了姚衛海。 姚衛海說:“記住你的任務,記住你的信仰……不要怕……” …… 聽證會上。 蔣誠說:“我后來才明白,孟俊峰也是姚副局長派進來的臥底之一,他的任務就是在必要關頭保護我的身份不能泄露。” 他頓了頓,手指撫上額頭,閉眼平復了好一會兒,他才繼續說:“我沒有殺人,是老蝎開槍殺死了他們。因為有孟俊峰出來頂替,我才活了下來……” 檢方問:“槍上的指紋又是怎么回事?” 蔣誠回答:“他們把槍交給我,派我去處理尸首,指紋就是那時候印上去的。” 蔣誠本來有機會將指紋擦掉,可他當時與警方失去聯絡方式,如果能利用這枚指紋讓警方的視線轉移到他身上,或許不是一件壞事,所以他就沒有處理。 “我們沒有問題了。” 聽證會最終肯定蔣誠臥底期間為警方做出的杰出貢獻,至于涉嫌殺害姚衛海和孟俊峰一事,因證據不足,撤銷對他的指控。 接下來,蔣誠將作為“8·17”專案組的重要證人被保護起來。 聽證會結束后,蔣誠的手銬被解開,他嘗試活動了一下自己發僵的手腕。 負責審訊他的那個警官遞了一根煙給他,說:“你是個英雄,上次多有得罪了。” 蔣誠接過來煙,借著他的火點燃,大咧咧地笑了笑:“別放心上。” 兩個人站在一起抽了根煙,什么恩怨也就消了。 沒一會兒,于丹過來喊蔣誠,說是提前為他準備了一身干凈的衣裳,讓他去后勤宿舍,換掉身上的病號服。 去換衣服的路上,蔣誠問她:“誰幫我準備的?” 于丹說:“譚隊啊。” 蔣誠以為是周瑾,還有點失望,但對于譚史明的照顧,他依然心懷感激,說:“我能見一見譚隊么?這次多虧他為我出庭作證。” 于丹笑著說:“不急,以后有的是時間,譚隊讓我告訴你,換上衣服就下樓,有人在等你了。” 蔣誠心里奇怪,“誰等我啊?” 于丹沒說,指著房間讓蔣誠去換衣服。 蔣誠動作很利落,大概過了四五分鐘就出來了,寬松的T恤外套了件黑色沖鋒衣,他的長相本就是偏凌厲的英俊,又瀟灑又桀驁。 蔣誠穿著病號服的時候,樣子還有點憔悴,現在多多少少恢復了一些往日的意氣風發。 于丹不禁眼前一亮。 “好了,我帶你下去吧。” 下樓的時候,于丹還在看手機,蔣誠目光不是一般的敏銳,注意到她的屏幕上的游戲界面,就猜:“聯賽啊?” 于丹一訝然,“你怎么知道?” 蔣誠說:“看丹姐不像沉迷游戲的人,除非是‘公事’。” 于丹笑道:“叫你猜中了。不過重案組最近出了很多事……”她想到趙平,臉色也有點悲傷。 蔣誠沒有注意到她的情緒,說:“周瑾打這種格斗類的游戲很厲害,可以讓她去。” “是厲害,厲害到影響比賽公平,已經被禁賽了。” 蔣誠眉毛揚起來,說:“真的嗎?”他大笑了一聲,說:“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于丹本想說原來周瑾的技術是他教的,可又轉眼想到這兩人目前復雜尷尬的關系,眼角抽了抽,沒有再接話。 那邊聽證會一結束,江寒聲就從監控室出來,出于禮節,他與劉局長以及一些從前合作過案子的警局領導寒暄閑談了幾句。 劉局長要拉著江寒聲吃一頓晚飯,江寒聲客氣地回絕,解釋自己已經定好今天晚上回家陪一陪爸媽。 劉局長也不好再強求。 這時,蔣誠也下了樓,走廊上,兩人正好打了一個照面。 “……” 蔣誠與江寒聲對視的那一剎那,站在旁邊的于丹瞬間感覺整個樓道的氣氛都微微凝固,冰一樣的寒氣在蔓延。 她眨眨眼睛,喉嚨發緊,說:“那個,我還有些公務沒處理,先走了……” 于丹一刻不停地溜了,一邊溜一邊給周瑾發信息。 「你死哪兒去了!」 周瑾回復得還很快,「什么事?師父不放心我的心理素質,安排我來做咨詢。」 「……你家屋頂要著火了。」 「?」 周瑾剛剛離開心理咨詢中心,正在路邊打車。 她看到于丹的信息,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測,鼓起勇氣才敢打聽,道:「是不是聽證會沒有認可蔣誠?」 于丹:「回組再說。」 周瑾:「收到。」 于丹溜走前還不甘心地回望一眼,蔣誠只當沒看見前面有人似的,徑直走了過去。 她沒繼續留。 走廊里,只有江寒聲和蔣誠兩個人,蔣誠今天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擺出劍拔弩張的樣子,試圖挑釁江寒聲,忽略他,向門口走去。 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江寒聲忽然說道:“為什么撒謊?” 蔣誠步伐一滯,停在原地。 江寒聲瞳孔黑沉沉的,如同潭水,說:“開槍殺人的不是老蝎,是么?” 蔣誠在聽證會上說出“我沒有殺人”時,他在輕輕點頭,典型的動作與語言相悖,還有他陳述這件事時,懊悔與愧疚明顯比憤怒多得多…… 江寒聲不可能憑借這樣的小事就在聽證會上推翻蔣誠的供詞,蔣誠也心知肚明,反問他:“證據呢?” 江寒聲沒有說話。 蔣誠嗤笑一聲,說:“我記得上次見面,你就是這么亂咬人的。江寒聲,你想憑一句話就整死我?沒有那么容易。” 蔣誠隨意搖搖手,跟他說再見,剛走出去兩步,蔣誠又停了下來。 他的聲線變得很低,聽著嚴肅又冷靜:“我在老蝎那里聽說了一些事,關于你的。……江教授,在你看來,敵人舉手投降以后,警方還能開槍嗎?” 江寒聲:“……” 他陡然攏起了手指。 蔣誠不再理會江寒聲,扯了扯沖鋒衣上的拉鏈,什么也沒有說,轉身走出大門。 他遠遠看見一輛白色的車輛旁邊站著三個人影,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爸!媽!” 他一驚后又是一喜,朝他們飛奔過去。 江寒聲聽到耳熟的聲音,有些疑惑,也走了出去。 天至黃昏,晚霞燦燦。 蔣誠跑向的終點處站著周松岳,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跑向周松岳的時候還跟孩子一樣瘋。 蔣誠張開手,緊緊地抱住了他。 江寒聲看到周松岳眼眶瞬間就紅了,但強忍著,沒有在孩子面前掉下淚來。 周松岳反而一把推開蔣誠,拎起拐杖就往他身上打。 一下又一下,打得那么重、那么重。 蔣誠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任由周松岳打。還沒揍上幾下,周松岳把拐杖扔了,看著他嘆了一口氣。 這時候蔣誠湊上前,再次擁抱住周松岳。 周松岳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江寒聲站在蒼冷的陰影中,仿佛僵住了一般,很久都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