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說完的
沒有說完的
金月聽到了,聞言笑了。 被逗笑的那種,笑出聲音,無法控制的一聲“撲哧”,好像他說的是什么故意逗樂的話一樣。 盡管面前的少年神色嚴肅,直直盯著她的目光深沉而猶有寒意,但她絲毫沒有進入到他的語境當中哪怕一點。 至少,在最開始的時候沒有。 她笑完以后直起腰,帶著甜甜的梨渦開口:“有嗎?我一直是這樣的呀。” 說罷伸手拿徐年手里的塑料袋子。中號的超市塑料袋里裝有毛巾、牙刷和杯具,因為東西不多,本來應該很輕。 只是他一直握在手里。 在金月拎起袋子往她的方向扯動時也沒有松開,令她感覺到明顯的阻力。 所以她松手,又淺淺笑了一笑:“到底怎么了,邊走邊說吧。” 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體,往前走去。 去往自己的目的地而不管身后的人有沒有跟上,和尋常一樣。 也沒有想過那人會在同一時間握住她的手腕。 用力而突兀的握住,她立刻就感知到輕微的痛感,他把她扯回了原地。 轉了個半圈,強迫的對上了目光,令她看到他的眼睛。 一種讓人感到刺痛的眼神。神情很深,蹙起眉頭緘默不語,就連呼吸的氣流都是稠滯的。 金月下意識皺眉頭,說“痛”,想要掙開。 她揚起嘴角扯動,聲音甜絲絲:“干嘛呀。” “我聽到你在跟爸打電話。” 她微微怔了怔。 很快,她就反應過來,真的很快,甚至來得及把怔愣表演得恰到好處,慢條斯理地做完驚訝的樣子,反問:“你是說剛剛嗎?我在和朋友打電話呢,我們說到她喜歡的男生,她讓我給她潑冷水。” 徐年沒有松手。 金月試圖往回縮,但他握得太緊,她沒有辦法動彈,臉上的笑容這時候已經不再如剛剛甜蜜,嘴角一點一點向下,于一分鐘以后變成了微笑,他在此時叫了聲她的名字:“金月。” 金月這才察覺到他在咬牙。 隱忍著憤怒而不發的人,把話語從牙縫里擠出,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他說:“你把我當什么?覺得我第一天認識你?” 她感覺到手腕更痛了。 似乎是有些失控,沒能把握好力度,他握著她在抖。 聲音沉悶,噼啪著砸到人身上,宛如沙礫般粗糙:“你叫我什么你忘了?你真的把我當你哥嗎?” 金月的臉色沉了下來。 不笑的時候,那些少女特有的甜美氣息消失全無,她看起來有些凌厲,甚至有一點刻薄。 再一次嘗試抽出手失敗,金月冷聲說,“放手。” 得到的回應卻是徐年突然提高的聲調:“你就這么討厭我?” 她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臉。十八歲俊朗的面容,是她所陌生的,而另一部分的他尚存未脫的稚氣,又和兒時一樣。讓她想到童年里兩人同吃同住、朝夕相處的時光。 連體嬰兒一樣的存在,從沒分離過一樣的存在,那些親密的記憶在她面前恍惚著攤開又合攏,太遙遠了。 所以她還是說,“放手”,只是聲音比之前要軟上一些,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而徐年處在情緒當中更沒可能察覺,被激怒一般突然用力,把她按到自己身前。 離得更近了。 少年的氣息籠罩下來,悶熱的盛夏里,他身上發著稍顯潮濕的淺淺香氣,從剛剛洗凈的衣物里散發而出,額間滴下汗水。 流動到眉心中間,因為緊蹙沒能松開,融化進眉頭。 他握上金月了兩只手。 強迫她舉到肩膀水平,也強迫她打開身體,敞開,至少面向他而敞開,他說,“媽不讓我聯系你和爸,什么都不和我說,我就只能偷偷聯系爸,從別人那里打聽你們的近況,你在三中上學,升到高中部,這些我都知道。一回到江城,我就想見你,你有想過主動找我一回嗎?” 她跟著他皺眉,知道自己掙扎不開,放任他握住自己的手。 只是下意識仍想并攏自己的手臂,不想敞開,也不愿意敞開。 她沒有說話。 所以是他在繼續說,低下頭,眼睛望著她的眼睛,“你沒有想過。” 她沒想到陳述事實會讓她感覺到這么難堪。不應該的。 可能是這個姿勢,受限于人,實在令人屈辱。還有他迫使她打開自己,暴力撕開她偽裝的行為,種種都算得上是冒犯。 她沒辦法對此保持平常心,像尋常遇到的不那么讓人愉快的所有事情一樣大而化之,順遂對方的意思。 說一句他想聽的,這件事揭過,她應該這樣做,但是她沒有。 她說,“你不是來我們家見到爸了嗎!爸說我晚點回來讓你等,又說你接到電話急匆匆回去要約第二天。第二天我去了,你人呢?” 感覺到他手上的力氣松動,她終于掙扎出來,揉自己發紅的手腕。 視線從他指節分明的手指間抬起,金月的聲音厲到有些失真:“是你說要見我,我去了,你卻沒有來。周蕙不讓你過來,是吧,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你說的對,我討厭你,我覺得你完全沒有必要住過來忍受我的陰陽怪氣。租個房子吧,你家有錢啊,周蕙新店開到城南了,就一家店一個月就有兩萬,這是她開的第五家了吧。” 徐年說:“那家奶茶店拆了。” 金月沒有反應過來。 他又說,“變成便利店了。我們當時約見面的那家奶茶店,下午兩點,你穿的是件橙色的上衣,你那時候頭發才剛到肩膀,用橡皮筋扎起來還會掉,你夾了個藍色的夾子。” 她皺著眉頭沉默。 “前一天,你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連衣裙,我其實看到你回來了。” 金月已經忘記那幾天她穿了什么了。 等同于過往生命里其他任何的毫無區別的尋常一天,沒有印象,早就從記憶里消失。但她看著他的表情,知道他沒有撒謊,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那你為什么不見我?” 他仍看著她的眼睛,“不是因為媽。” 所有的表情一覽無余,所有的情緒也是,金月可以明顯感覺到褪去憤怒、藏在深處的思念和關切。這讓她又一次回想起他們親密無間的童年歲月。 她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有點笨拙,身影籠罩下來,臉頰貼上她的臉頰。他抱她入懷。 她好像沒有錯過他凝重的猶豫神情,似乎在想怎么回答,要不要回答,該不該回答。 他花了兩年的時間接受他們分開的八年歲月,接受她沒有他陪伴的時光里兀自從小女孩長大的事實,這對他來說并不容易,徐年并沒有說。 他也沒有說,當時突然看到她的出現,那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更沒有說他隨之涌起的感情,多到他難以承受,無法站在原地,必須要離開的原因。 不加防備的接觸似乎真實的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或許只是他把多到外溢的感情傳達了些許給她,她被他感染。 帶著和夏天并存的潮濕氣息,傾瀉下來,有種嚴肅的、篤定的、深刻的質地。 他只是在埋入她后頸,藏好自己表情以后,說了一句語焉不詳的話。 他說:“那天我看到你走回家,穿的是條我沒見過的新裙子,一開始,我想見你,等到我真的看到你的時候,發現你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