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親(上)
第一章 相親(上)
對方約在一家很有名的粵式餐廳,正好是孟小柒收藏了還沒去的那家。她今天特意穿上了新買的黑色吊帶連衣裙和見高級客戶才會穿的細跟RV,搭一件簡約收腰的米色風衣,頭發鬈松著垂在耳邊,凸顯出白皙的脖頸和霧蒙蒙的眼睛。 他比她先到,她推開玻璃門后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靠窗的12號桌,從后面看他的脊背挺闊,肩線筆直,頭發打理得恰到好處,耳后和脖子上方的鏟發干凈利落。 嗯,從背影看的確氣度不凡。 她一步步接近那張桌子,桌子上的燭光越來越明亮,視線一點點清晰起來。像屏風推開,他的側臉一點點顯現。剛毅的鼻梁,微隆的眉弓。 她竟然不自覺地緊張起來,像夏日閃電后等待著驚雷的片隙,興奮又露怯。 小心翼翼踏上臺階,道著客套的“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然后他抬起頭來告訴她沒關系,他也剛到不久,二環這個點有些堵。 可她卻已經聽不清他說什么,因為她腦海里只剩下三個字:顧初仁。 她放下包的手掐了掐自己的腿側,逼自己看清楚。她懷疑是自己最近太疲憊,潛意識作祟給她安慰,竟把遙遠時空里那張臉和那個名字硬生生安到面前這個人身上。 一旁的玻璃窗上倒映出整個餐廳的燭光,影影綽綽地搖曳,連帶著他的臉。 她又懷疑是記憶出錯,畢竟時隔經年,誰也不能肯定仍能清晰地記住某個生命中的過客,甚至記得他眉尾上揚的角度。 于是她想可能只是長得像,好看的男人多少有些相似。 然后她聽到他說:“你好,我是顧初仁,這是我的名片。” 她的心理防線終于崩開,像驚雷劃過天際。 顧初仁,顧初仁。 “我叫孟小柒。”接過名片時她和他握了手,從他毫無變化的目光中,她知道他記不得她。 也是,畢竟暗戀只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自我沉溺和自我感動。 孟小柒自己都吃驚竟然還能憑著身體本能機械地保持平靜,不起波瀾地和他拉家常。互相介紹下工作情況,說說平時的消遣,他說他喜歡運動和攝影,沒事也愛看看電影。她說自己沒什么愛好,但是電影電視劇都看得多,對了附近還有一家打邊爐也不錯,推薦給你。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說好呀有機會去嘗嘗,露出好看的淺淺梨渦。 成年人的社交,就是這么簡單。 —————————————-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她選修了冷門的法理學概論。因為B類選修里熱門的刑法、民法、邏輯學等課程她都沒能搶到,為了早點修完選修課,只好硬著頭皮去學這門傳說中又難又枯燥的法理學。沒想到,卻遇到了自己半個青春的執念。 第一節課快結束,她昏昏欲睡到差點磕到桌上,突然頭頂傳來不同于老教授年邁聲音的渾厚男聲,“現在請大家寫一下隨堂測試,走之前交到我這里,字數不用多,說清楚就好。”教室是南北向的階梯教室,下午四點的陽光恰好從窗戶打到講臺上,將他罩在一圈光暈里。 孟小柒頭一次有那樣強烈的悸動感,強烈到她提筆三次都沒理出思緒,滿腦子只想著那個人的臉。鈴聲響了,她望著只寫了姓名學號的答紙,胡亂寫上幾個字。為了能和這位助教多一點接觸機會,多一點她能單獨和他說話的機會,她按捺住躁動慢騰騰地等啊等,直等到同學走得差不多,才走到前面去交自己的答案。 “嗯……同學,下次要盡量多寫一點呀。” 他拿過她答紙的時候無奈地笑了笑,和此刻一樣的梨渦,眼鏡框后面黝黑的眼睛溫柔如水。 她剎那間紅透了耳根,支吾著說:“我是理科生,法理學太難了。” 這什么糟糕的回答?可她管不了那么多,她想著多說一句是一句。 “這樣呀……我也是理科生,放心,只要認真學就很好懂的。你別看梁老師這么老了,他對法理學底層邏輯的理解很深入。” “我知道!我一定不退課!”她瞪大眼睛,幾乎有絲激動。 大概被她突然的決心唐突到,他撲哧一聲笑開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那你好好加油。” 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看他用修長干凈的手指整理那沓紙,下節課要開始了。 他抬起頭看她竟然還在原地,問她,“還有問題嗎?” “學長,再問一下,怎么稱呼你?”她終于鼓起勇氣問他。想他已經從紙上看到了她的名字,所以沒有自我介紹。然而要假裝毫無目的地順帶一問,已經耗費心力。 “顧初仁。” 而那張臉就此在她心里印滿了整整三個春秋,即使再隔三年,竟還能一見如故。 —————————————- 在那個微信微博還不普及的年代,她借助一切可能的途徑來關注他。在法學院獎學金名單中捕捉他的名字,在辯論協會的招新宣傳上看到他的姓名,在登山社的比賽合照里發現他的身影……她一遍遍地復習辯論比賽宣傳視頻里有他的十秒鐘錄像,直到閉上眼就能復刻他的模樣。她看著BBS上偶爾出現的有關他的帖子,看到有和自己一樣的學妹夸贊他,竟產生莫名其妙的自豪感。她默默地瀏覽遍他在人人網走過的人生軌跡,清楚地記下他的生日,記下他說懷念東區食堂消失的炸雞蓋飯,說喜歡什剎海后那條林蔭大道,討厭春天的柳絮。她看見他模仿學校里獬豸雕塑的可愛模樣,看見他拍水洼里倒影的老建筑、胡同里收廢品的傴僂老人、和新老城區的交界線…… 終于,她徹底被這個人俘獲。 不光是風華的外貌,還有他說話時沉著溫厚的語調,他認真生活的上進心,他對時事洞察而不偏激的評論,他對普通人悲歡離合的共情…… 一周三小時的課,他只出現在最后十分鐘,可這絲毫不影響孟小柒的熱情。每一次的法理學概論她都“盛裝出席”,從自己那點可憐的衣柜里翻出最昂貴的款式,用尚不熟練的手法遮蓋住自己皮膚的瑕疵和黑眼圈。她一面期待滿滿,一心想讓他注意到自己,另一方面又畏首畏尾,擔心自己對感情的稚拙露出馬腳,將他嚇跑。每節課她把隨堂小測答得工工整整,想他或許會留下一點印象:這是個寫字很漂亮的姑娘。每節課她試圖問他一些無關緊要的法學問題,和他多說說話,卻又一次次被羞怯擊敗。畢竟,當所有同學都一窩蜂圍向學術巨擘的梁先生討論,若只她一人另辟新徑去纏住助教,便如同在告訴全世界她喜歡他。 一個月過去,她終于按捺不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最樸實而濃烈的情愫,她鼓起勇氣,走到登山社的招新場地。 秋日火紅的夕陽下,那個不足一平米的小小攤位像沙漠里的綠洲一樣吸引著她。每近一步,她的心跳便要快上三分。 怎么這么巧?剛好是他在出攤。頭上戴的運動發帶束起他的劉海,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的心跳快到無以復加。 她終于來到他面前,說自己想加入登山協會。他似乎反應了半晌,想起她大概是法理學課上的誰誰誰,爽朗地說了聲好,拿出報名表和筆給她填寫。 她埋著頭,一邊寫一邊想接下來應該說什么,又暗自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先假裝問一問登山社都要做些什么?訓練累不累?一個學期會去幾座山?這樣不僅可以多說些話,也不會顯得自己“有備而來”。 然后她聽到頭頂傳來知性溫柔的女聲:“寶!我今天下午招到十個小朋友誒!厲不厲害~” 她聽到女孩撒嬌的聲音,怔忪間腳下像突然失去重力,一瞬間陷入一種無地自容。 顧初仁揉揉身旁靚麗女子的頭頂,半開玩笑地調侃:“都是小學弟吧?” “怎么,吃醋啦?嘻嘻——” 再后面她便不記得,忘記自己怎么在一個人的尷尬中轉身離開,怎么行尸走rou一樣走回宿舍。 “聽說這家店烤乳鴿很不錯,要不要來一只?” “好呀。”他比六年前成熟了那么多,少年意氣被磨平,細看之下,眼角竟有細紋,下頜線已不似當年銳利,臉頰上多了些這個年齡男人多有的重量。 突然置身如此情景,和曾經的可望不可及相對而坐,令她不知該笑該哭。 “你喜歡牛rou嗎?還是豬rou?魚rou?” “都可以。” 年輕時那種偏執而無果的單戀,如果一生不揭開面紗,也就成了對青春的一種朦朦朧朧的美好懷念。可若是沒來由的在你眼前掀開,將曾經的那些心動、期盼、酸澀、求而不得等等情緒一股腦擺出來,逼你認領曾經可愛可笑又可嘆的自己,就變得殘酷起來。 這滋味幾乎要扼住她的呼吸了。 “你有想點的湯嗎?” “你隨意就好。” 這么來去幾回,顧初仁皺了皺眉,無奈地問她:“孟小姐沒什么偏好嗎?” 他不知道她還停在一些雜七雜八的回憶里,跑馬燈一樣,關也關不掉。 “嗯,我沒有忌口。” 他悶笑了一聲,不咸不淡,把服務生叫來點了菜。 孟小柒再次確定,他的確不記得她。 其實怎么會記得? 她加入登山社后才知道,艾小棠,他當時的戀人,也在這個社團。他們像最令人艷羨的金童玉女,郎才女貌,默契十足,任何一個旁人看了都能感覺到他們眉目間的綿綿情意。 艾小棠作為傳媒學院的舞蹈特長生,面容姣美,體態輕盈。她化的妝渾然天成,跳舞時大汗淋漓的素顏卻又活力四射。孟小柒一度在看到她時為自己不為人知的肖想自慚。她想到自己仿佛永遠畫不好的眉毛、總容易浮粉的底妝、學生氣的發型,肚子上的贅rou、不夠修長的雙腿。她暗暗在心里拿艾小棠作比較,越比越自卑。這場初戀來得既晚又苦澀,令她像暴風雨里的山荷葉,在他們的世界里變得透明。 孟小柒在嘩嘩的水聲里回過神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又是什么時候開始,她其實蛻變為另一個“艾小棠”。 她的化妝技術精湛到頻頻被人請教,學會了如何搭配最適合自己的服飾和最凸顯五官優勢的發型。她自嘲地笑笑,明明看過那么多之類的書籍,知道外貌主義多么膚淺,也還是抵擋不了對外貌的欲望。 “孟小柒,如果當初你是現在這樣,是不是可能不一樣?是不是至少,能讓他記住你?” 她隨即擺擺頭,為這轉念一想的假設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