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著,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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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著,夢著。他杵著,也臥著。趙慈直挺挺立在床邊,手僵,腦也僵。起初,他幾乎不能聚焦,連呼吸都成問題。捂著腦袋喘了好一會兒,慢慢地,他才勉強從高頻的耳鳴聲里解脫出來。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他卻經歷生生死死,短短二十來年的日子,過得像人又像樹。時過境遷,褲子里的老朋友依然認得他,依然有人工智能,他變成熟,它何嘗不是。眼神交匯之際,它繃得更直了,模樣又雄又挺。時間可以磨滅苦痛,軟化記憶,如今再親眼一瞧,他以為程策的家伙,的確長得比從前更像武器了。趙慈移動目光,由下向上欣賞完他新得的槍,對著空氣喚了一聲。“大程?”音色低沉,略微有一點啞,一股子道貌岸然的傲味。果然不是他的聲。趙慈看手掌,看腳,摸臉揪頭發,花了十分鐘,說服自己這已是現實,不是妄想了。他劇烈喘息著,喉嚨里發出單音節的噪聲,笑得就像哭。他抬手拼命揉眼睛,那里忽然變得非常潮濕。有那么一瞬,趙慈感知到某種陰暗的狂喜。不過,也僅僅是一瞬而已。作不得數的。很快,他壓過了喜悅,陷入沉默與喪。趙慈將剛強的老朋友塞回褲子里,跌坐回床沿。他弓著背,眼珠子從左繞到右,環視四周的擺設。他是幸運的。這間房,具有強烈的鎮定效果。高窗,灰調子,線條硬挺,骨子里透著無欲無求。教人一看,只覺不管接下來會遭遇多難的關卡,都能輕輕松松,跨腿邁過去。程策臥室里的陳設簡潔冷感,纖塵不染。床頭柜上照舊擺著腕表,手機,水瓶。鋪得整整齊齊,不見紙團子,聞不出一絲曖昧的味道。而揭開枕頭,下面壓著一枚護身符,以及未婚妻的照片。夏日花園的躺椅上,她頭發濕漉漉的,穿寬大的男式白襯衫,笑著伸出五指去擋鏡頭。拍得真好看。他光是吸吸鼻子,已經聞到夏草和檸檬水的味道了。在這方面,屋主比他講究,照片不是光紙,還給擱進了一個精致的金邊小鏡框里。無論睡姿如何變幻,上頭的姑娘都將保持原樣,不會皺。趙慈伸出食指,點住尚云的手心。然后他將相框放回原處,起身去衣帽間走了一趟。如他所料,那套英挺的正裝,已被掛在了醒目的地方。正中桌臺上,擺有一只深色長型盒子,一封信。在封面的左下角,用黑色鋼筆寫了兩個字。云云。信,趙慈沒動。他就把盒蓋挪開,望了一眼里頭價值連城的寶藏。被炫得金光滿面之際,再抖著手,合上了它。回到臥室,數度呼叫程策無果后,趙慈沒有繼續留戀,直接撂了手機。他學著那人的樣子,盤腿坐在地上,試圖理理思路。但他未能把哲學進行到底,因為cao碎心的張管事帶著早餐,還有剃須套裝來了。對方明顯沒睡好,眼皮微腫,一臉起床氣,穿黑色睡袍和拖鞋,兩根腰帶緊緊打了個結。因著這身裝扮,趙慈意識到他失散多時的舅沒有變老,那肩寬腰細的好身材,簡直熟得飄香了。“佑叔,我”“別廢話,趕緊坐下。”剃刀在人手里握著,明晃晃的,趙慈便并攏雙膝,沒多打岔。領證當日,他閉著眼,臉上蒙著散發熱氣的毛巾,享受了一回五舅的好手法。論舒適程度,跟倫敦寇松街九號的名店相比,一點也不遜色。這位心思勝過姆媽的中年男人,為著外甥出閣的事,輾轉難眠,昨夜坐在床頭翻了一宿家庭相冊。每張都有故事,都讓張佑回味了育兒的溫情。娃娃照,幼稚園,以及不茍言笑的棒球少年。相片上,有頭一回穿學園制服的阿策,一身襯衫黑褲練二胡的阿策,他靜靜地,瞧不見喜怒哀樂,始終平平的嘴角,好像不會笑。可是長大以后,貌似清湯寡水,什么情事都不可能上心的他,也會背著女朋友的琴,跪在地上為她綁鞋帶。張佑很擔心。他從小看到大,最舍不得的男孩,才剛戀了一回,就認準了。是個在女人身上沒吃過苦頭的傻蛋。張佑害怕將來出了壞事,大壞事,傻蛋承受不住,要鉆牛角尖。所以他一邊下刀,一邊灌輸臨時急出來的婚姻教育。他談程先生,談程太太。表示程家祖傳的婚戀狀況,可以蔑視,但必須在戰術上重視起來。“阿策,你得知道,結婚這件事,未必是一輩子順風順水的。”“”“我問你,假如幾年以后,你倆感情淡了,不小心鬧矛盾了,冒出個新鮮人跟你打擂臺,你打算怎么辦呢?”新鮮人。十九歲,T恤球鞋,瞪著純情大眼,甜甜說阿云姐,你教教我的那種嗎。趙慈想得渾身熱血沸騰,拳頭硬了。張佑看他青筋爆出的模樣,停了手。“瞧,我就知道你沉不住氣。”趙慈干瞪著眼。“阿策,如果真有困難,先回來跟我商量。我和你四舅舍得一身剮,女狐貍摁不住,男的,咱們總有辦法治那個狗東西。”趙慈感動,情緒亦復雜,他也不知道狗東西的定義,涵蓋的范圍究竟有多大。包不包括自己人。全套的刮胡修面服務完結后,趙慈揚著光潔的下巴,左看右看,再對舉著鏡子的張佑點頭。“阿策。”“嗯?”“不是王婆賣瓜,以我的審美,你這張臉可比趙慈耐看多了。”更多婆婆好書敬請加入:Q裙629400793趙慈想念自己的臉。它不僅耐看,還老少皆宜。他當然也想念尚云。雖然今天要娶她的人不是他。但天命難違,他就要借著這副身體,與她結為夫妻了。出門前,一身正裝的趙慈坐在沙發里,捧著程策壓在枕頭下面的相框看。他打開后蓋,將照片抽出來。如他所料,悶人悶sao思想多,它背面寫有一行小字,沒特意標明日期,是程策的筆跡。“云云說,她也喜歡女孩。”趙慈將照片倒扣在膝上,對著前方空白的墻壁,想象尚云在鏡頭前生動的笑臉,還有聽見她說這句話時,程策會是什么表情。他默默想著,又重新將它塞回了相框。這年八月,趙慈娶妻了。出人意料的,神圣的儀式是如此簡陋,一進,再一出,就成了法定丈夫。一點真實感都沒有。烈日曝曬的民政局外,他瞪視前方,仿佛看到了在云霧里敲鑼打鼓的天庭樂師。他們吹簫,吹笛,吹嗩吶,都祝他新婚幸福,與她白頭偕老共渡此生。趙慈曾有大夢想。他的夢想,是娶她為妻。美夢成真時,趙慈很難說自己不高興,不幸福。但他確實沒有笑出來。此刻他左手握著本本,右手握著太太,腦子里一片空白。尚云在他身邊,襯衫布褲,系帶皮鞋,脖子上套著那條光芒萬丈的鉆石項鏈。這身打扮不優雅,土中露富,俗俗的。不過趙慈以為很美。她是胖是瘦,上妝脫妝,穿衣有無品味,他都覺得美。這一天,他替程策領了證,也替人送了禮,遞了信。“給我的?”“對,給你的。”她小心翼翼拆了殼子,里頭就是一張紙,折成兩半,居然還沒寫滿。而尚云讀完,表情怔怔地,并沒有意想中的涕淚橫流。但趙慈明白紙短情長,平平靜靜反而好,他猜程策寫的全是真心話。那人天生不愛亂煽情。之后,趙慈陪尚云去逛街。人山人海的商區里,她挽著他,指著不遠處的肯德基,說她餓了。他以為這主意好。大喜的日子,就該吃大喜的家庭套餐。也就是那一刻,聽著吵鬧的樂聲,聞著空氣里濃重的烘焙甜味,趙慈才尋回了一點真實感。“云云,你去找座。”她說好。走前,她又抱了抱他的胳膊,他垂面望她,說乖乖坐著,他馬上就來。當她離開時,趙慈心里始終憋著的一團暗云,漸漸散了。他決定高興起來。他想要全心全意地,陪她過完這個好日子。一生一次的機會,他不能浪費它。餐廳里,趙慈擠在人堆中間排隊等餐,而尚云在講電話。她趴在桌上,對著空氣搖頭晃腦。他與她對上眼神的剎那,她就指著手機,笑開了。是阿慈!隔空,他讀出她的唇語。看到尚云興高采烈的模樣,趙慈的喪臉忽然暖了。他端著小山似的餐盤走到她身旁,邊拆蘸醬,邊留意她的語調和臉色。雞在面前晾著,她沒碰,正嘰嘰咕咕像他妹一樣,噓寒問暖。“你先吃,我再說兩句。”“沒事,慢慢跟他講,我等你。”趙慈沒有meimei,沒有愛人。可是,他兜里裝著各占一半的她。即便他的出身黑不見底,從小被人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往上數三代,全是勞改犯的料子,她亦不曾在乎過。每逢新年上山祈福,趙尚兩家結伴同行,就屬這姑娘磕頭磕得最響亮。大人問她念念有詞說的是什么,她兩條辮子松了,搖著鋼盔頭,說是秘密。然而一轉身,被趙慈用瓜啊果的一哄,就全給倒出來了。她沒有求考試過關,而是祈愿大仙保佑趙氏開工大吉。趙慈震驚,問她怎么會曉得這些破事。太危險了,云云。她坐在他身邊,捧著比臉大的瓜瓣啃,含糊說不危險,這是趙三哥來家里請她爹算吉日時,她不小心聽到的。……阿慈你放心,我能保守秘密。你能?能。她說能。趙慈信也不信。但今時今日,他不可以質疑程策的水平。那人經得住風浪,再黑的秘密,于他而言也不過是過眼云煙。趙慈啃著雞腿,一想到被月老發配到雞頭山的程策,心里就不落忍。趙家,一直在動土,或是預備動土的路上。這份鐵錘交織汗水的執念,深入骨髓,所以多年后的今日,尚家小姐親手選的丈夫,才會蹲在工棚里,捧個杯子遙望山景。程策戴著安全帽,汗流浹背,喝一口水,再咬一口香蕉補充能量。根據岳丈的說法,婚后,他的未來將一馬平川,基本可以做到指哪兒,打哪兒。這話不是假的。就在剛才,他揣著人定勝天的信條,認真做了筆記。趙二哥的黑手指哪兒,程策就在哪兒摁枚彩色大圖釘。他學業有成,事業尚未正式起步。但他已深不可測。他正是戰斗在第一線的真假四當家。夸父追日,他追月,馬不停蹄地,搖身一變成了揮汗如雨的趙哥。趙哥長得好,命卻苦。也就是到了這個鐘點,他才剛能歇一歇,吃點兒東西,跟總工聊兩句接下來的安排。順便,也問一問愛妻,這結婚證領得怎么樣了。程策曾是一位堅強的青年。今日,已是一位耐cao的漢子。絕苦的逆境中,他站穩了。面對趙三哥直擊腰眼的老拳,他華麗一旋身,成功避開了。清早眼睛扒開來,程策已經撞過墻,洗過澡,感受過動員誓師大會,并被他爹點名,再次上臺給大伙來一段演講。前夜,他只知道雞頭山要開工了。待到閱覽過整套計劃,他才曉得趙家的鐵漢要背著政府,干什么勾當。程策震驚。不過他沒有慌神。下頭黑壓壓的人頭,他獨自站在話筒前,清清嗓子,一開口,就是今天我準備不充分。先給大家隨便講兩句。程策心如死灰,心里一個完型的詞,一段整句都找不出來,因此語調起得比較平。然而雞頭山是塊寶地。再平再靜的好人,只要來了,被現場氣氛一激,就抱著桿子往深淵里出溜。程策搞不懂為什么,似乎越講,氣越順,口齒亦越發伶俐了。這狼窟本不是他的家。他亦很久沒回來省過親了。但他在一分鐘不到的時間里,適應了此地的空氣。它不安全,不老實,和他的人生隔著幾輩子的距離。可它曾是他的一部分。連根拔起,還帶泥的那種。滿員的閱覽室里,統一著裝的鐵漢們抬著臉,表情真誠,等著他說話。那陣仗,好像不管他胡扯什么,他們都能捧場。都會猛拍巴掌。于是程策做了兩遍深呼吸,把臨時編的稿紙揉成團,擱到了講臺角落。他挽起襯衫袖管,調整過話筒高低,轉而談起了曾經,比如,與潭城警方的數次交鋒。他一談,臺下就響起了驚異的抽氣聲。不過程策沒受影響。他總結慘痛經驗,理論和實際齊下,而受到現場氣氛的鼓勵,他更斗膽把當初沒來得及提的建議,給大伙交了底。程策握著拳,抑揚頓挫,把自己講得腦子發熱,更把群眾講感動了。他的哥,熱淚盈眶,欣賞四弟一夜之間就開花結果的領袖風采。趙爹正襟危坐,抖著手指說陳站長,怎么樣,這才是老四的真本事,平時他都藏著,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撒出絕招給人看。演講完畢,臺下掌聲雷動。大家起立吶喊,山呼講得好,抄鏟,開機,干他娘的!當夜,干了一天活的程策,給尚云發去了他辛勤勞作后的生活照。一個曬成碳,累成狗,晚餐吃了四碗蓋澆飯的英俊男人。點擊發送后,他表示有來有往,要她再把結婚證的全貌發給他瞧瞧,最好舉著自拍。大約五分鐘后,她發來了持證照,并為他帶來了最新進展。吉日吉人,喜事成三。道長醒了。這已不算新聞。但被她這么一提,程策仍是沒撐住,他腿一軟跌坐在床沿,胸膛劇烈起伏。他想著道長,慢慢攥了個實心拳,橫著猛擊在墻上,捶落了些許白墻皮。斗轉星移,咒,又回來了。牛頭山出品,一次播種,終身受惠,完全無需二次施法。高人一旦睜開了眼,那么說好的大變活人,連半分鐘的緩沖,都不會給。“阿慈,你怎么不說話了,事情辦得還順利嗎?”“順利。”“別太辛苦,慢慢刨,會成的。我和爸都為你祈過福,一定平安順心,馬到成功。”程策抓抓頭發,抿著嘴。當尚云埋怨他怎么又不出聲時,他終于干巴巴地問她新郎在哪里,自己正好有些肺腑之言,想交代兩句。新郎剛在尚家吃過晚飯,陪岳父喝了幾口酒。聽得程策有話交代,趙慈便握著手機去了書房,鎖上門。兩人都愣著,光喘粗氣,最后還是趙慈憋不住,先開了口。“大程。”話筒傳來嘆息聲,千言萬語,全埋在里頭了。“大程,你別急。”“哦,我已經不急了。你聽,我還是很平靜的。”趙慈心跳加速。他覺得程策瘋透了。但對方講起話來,一二三四五,條理都非常清晰。談到痛處,甚至連十三天的老法,也敢搬來壓驚鎮邪。趙慈聽了,只一撮一撮揪著頭發說嗯,對,有道理。而當他剛想開口問程策,萬一這次事態有變,不是十三天了,可怎么辦才好。那人卻像通了讀心術似的,突然把他的心之所想,道了出來。程策說自己困在山里,一時半會兒是沒法回家了。可做人總得有點盼頭。眼下,他就靠這十三天,勉強吊著一口氣,一條命了。電話打到此處,氣氛還是很祥和的。直到快要收尾時,程策才向他扔了一枚炸彈。他低聲問,現在告訴尚云實情,不知是否還來得及。她是個心善,且思想瓷實的好姑娘。如今結了婚,夫妻同心,說不定能夠理解他的處境。“哦,實情是什么呢?不如你把我當成她,練一練。”程策頓了四五秒,大約是在組織句子。“我說了。”“來。”“云云,其實我不是普通人,我能變身。每次月亮圓一回,我都會變成趙慈。當然,這也不算什么大事,區區十三天以后,就又變回來了。”話音落下,趙慈抹了兩遍臉。“你覺得這是正經人說出來的話嗎,大程。”“”“還有,你現在告訴她,目的是什么,是想讓云云把我倆的rou體一起接受了?”大約沒有比這更骯臟的事了。他談精神,那廝大放厥詞,跟他談rou欲。程策無言以對。這通電話最終不歡而散,直接打進了死胡同。如此,扣著安全帽的趙程氏憋在山里,每天每夜,窩在單人床上數日子,從一,數到七八九。終于,刑滿釋放的那天到來了。待車隊攜著土特產返城后,程策顧不得別人冷暖,先去找了尚云。下午四點半,他一臉汗水站在門口,木頭木腦,還未張口打招呼,她就將他拽進去了。“阿慈,快,先去洗把臉,我給你弄些涼的來。”程策在玄關放鞋,一抬頭,見斜陽投進窗里,把屋子曬成了橙黃色。今天,暫時就她一人接待他。據說新婚的男主人神出鬼沒好幾日了,陪他娘,陪他爹,陪岳丈,陀螺似的轉,就是很少陪她。在他們的婚房里,程策看著尚云進進出出,給他倒冰茶,切水果,幾乎沒怎么跟她搭話。他打量客廳四周,看見長柜上,就擺著他和她上回在家拍的合影。她靠在他肩上,眉目彎成月,甜得教他移不開眼。半晌,程策低下頭,將兩只手緊緊交握在一起。當滿屋子繞著青檸味時,尚云端著茶盤朝他走過來。她在對面坐下,替他擺好杯子和碟子,再看了眼掛鐘,說最多再等一小時,程策就回來了。自打入了屋,每次聽到她念他的名字,程策都覺得恍惚。為了把面子上的冷淡蓋過去,他慌忙捧起玻璃杯喝。可是冰茶水沿著杯壁淌下來,掌心滑溜溜的,他一失手,就將杯子砸在了地板上。褐色液體濺臟沙發和她的棉拖鞋,嘩啦一聲巨響,激得他臉都發白了。“別動阿慈,會割手,我去拿掃帚來。”她攔住他,語氣像在安慰一個犯錯的小孩。程策好久沒有回到這副身體里。他懵懵的,如夢初醒一樣。他們在成長,她也是,而她私下里,已用這種態度待趙慈。或許在她眼中,他天生是男人,趙慈則永遠像男孩。可現實是,姓趙的比他高,更比他野。那也是個男人,早不是什么老實本分的鄰家少年了。程策覺得自己發呆的模樣很狼狽,但尚云顯然沒當一回事。他看到她臉上的縱容。似乎這野家伙再怎樣不小心,碰壞這個,弄臟那個,她都不會介意。幫著尚云把碎玻璃片收拾完,程策的情緒更低了。可她仍笑瞇瞇的,同他分享各種新聞舊聞。她告訴他,自己又跟梁喜和阿魁聯絡上了,大家正準備找機會再聚,等阿魁回國,有意集資搞個樂團。他說這主意好,問她誰來當團長。她歪著腦袋瞧他。“這回,我想爭取一下,你覺得好不好?”“好。”程策望著尚云,朝她伸出手。他是下意識的反應,就是準備把她勾到懷里去的,但這只右手最終僵停在半空,落下來了。他咳了兩聲,改問她,是否能在沙發上歇一小會兒。“阿慈,你會不會是中暑了?”“沒,只是覺得累。”“那你趕緊躺著,我給你拿條毯子。”“我不冷。”“不冷也蓋著,空調風涼,吹感冒了怎么辦。”她很快捧著枕頭和布毯走回他身邊,同時,還揣了個小紙袋來。“你看,我去店里新配的薄荷茶。”他打開袋子聞味。“每月你不舒服那晚,喝這個試試,前天我讓爸和程策嘗了,他們都說味道很好。”世上的可憐事之一,是他倆已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鱉,已不會再吐了。而她,還活在兩只桶的老黃歷里。這天下午,累極了的程策,就在他的屋里,伴著他女人在廚房洗洗弄弄的聲音,沉沉睡去了。她給的毯子很香,有種身體乳的甘味。程策抓住它勻速呼吸著,他闔上眼,也沒過多久,便乘著這股味道,躲回了那棟留存在記憶中的異國小樓。他需要找個安靜的角落想一想。所以他就追著她的影子,回到了老地方。他們曾在那里,度過留學的最后一年。屋子大,只有他和她兩個人,趙慈很少來。花園里有山茶,繡球,醉魚草,它們被木柵欄圍著,風雨一打,地上就鋪遍了顏色。程策披一件外套,坐在臺階上看書,看尚云埋頭打理盆栽,有時候兩人一下午都不說話,卻完全不覺得悶。周末的傍晚,他與她站在廚房cao作臺旁切菜,聊昨夜看過的電影,而他眼觀六路,偶爾也發現她對著窗臺上的小慈發愣。那時,程策不會主動問尚云在想什么。他敏感,不愿就著她臉上的愣勁,細細往下琢磨。花不是人。她亦不愛那個人。然而睹物思情在所難免。他這樣告訴自己,偷偷把心撐得很寬。可是他忘不掉泊在拐角的車,忘不掉那個放下包裹,就跑走不見的男人。她站在門口讀字條時,并不總是孤身一人。他們都在看。看完,又都悄悄離開了。遇到夜里睡不著時,程策也去書房。他在書架上認出她新得的,翻開來,扉頁下角印著一只卡通紅泥章,糊糊的,像貓又像虎。臨近終章的部分,夾了一枚手工書簽,頂端附有淺藍色緞帶,制得精巧秀氣,確實費了大心思。與尚云有關的事,程策的記性總是很好。其實什么細節和情緒,都留得住,辨得清。他懷有隱秘的妒氣。他從未告訴過她。沙發上,睡到迷迷糊糊的程策伸手去攬,去抓,喊她的名字。云云。噯。……云云,你陪陪我。他忘記自己究竟是誰,她清楚是誰在找她。夢里,程策感覺有人靠近了,熟悉的溫存帶著熱度,宛如薄毯一樣蓋住他。她陪著,被他捉住手,輕輕按在臉上。程策并沒能立刻醒過來,但他知道她就守在那里。一直在,寸步未離。第127章旅人【終章4/4】1萬5000字他從下午開始睡,直到夜幕沉沉。程策從那棟遙遠的小樓里跑出來,推開一扇門,兩扇門,最后看著她的臉埋進黑暗里。他用毯子蒙住頭,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半小時。時間不短,但人沒休息好,生生睡出兩團濃重的黑眼圈。來之前,屋子被暖光籠罩,此刻是墨藍色的。程策能聞到一種微甜的燉菜香味,但他沒看到歸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單人沙發里的尚云,陪著他。她的手垂在一側,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開衫,被人貼心地捂住兩側肩膀。腳丫上,還套了兩只大號厚襪子,松垮垮垂著。程策撐起上身,觀察她的睡相。他將目光往下移,總算認出那件開衫,是他的。他疊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俯身過去,輕輕吻在尚云的額角。如他所料,cao心她冷暖的趙慈,早就回家了。推開廚房門,程策見他正端著茶杯,跟幫傭說話。趙慈穿一條寬大的格紋睡褲,襯衫下擺蕩在外頭,論衣著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幾年的男主人。他們打過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來。“云云醒了?”“不,還睡著。”“沒事,等會兒我們再叫她,這個放涼些更好吃。”趙慈擱下茶杯,走到灶臺旁,拿起長柄木勺慢慢地攪拌鍋中物。室內的空氣醺熱濕潤,是香甜的,但并不流通。那杵在中間的幫傭很有眼力見,她捧著茶盤走出去后,替他倆把廚房門關嚴實了。趙慈熄了火,轉過身來。他的臉色談不上最佳,白里透點青色,教頂燈投下的陰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屋子里溫度還算適宜,但程策覺得似有冷風從四面吹來,身上發涼,額頭發熱,半截身體在冰水里浸著似的。他望著趙慈,半晌才擠出一句話來。他說,自己不想回家。趙慈揚眉,笑了。他指一指腳尖,說大程,這里就是你家。話并沒有錯,這里和那里,都是他的家。他們的家。一邊有妻,有人疼。另一邊空蕩蕩,屋主是位不夠快樂的單身漢。不用細想,他們就知道該留宿在哪里。完全是憑借本能,做出來的選擇。當夜吃過晚飯,趙慈在衛生間門口,堵到了程策。他說尚云正要開始練琴,電視節目又無聊,不如他倆開車出去兜風。“天氣挺好,索性跑遠一點,大程你看呢?”程策拿干毛巾抹臉,左右橫擦,手勢下得特別重,鼻尖都擦紅了。他不知道現在幾點幾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趙,還是姓程。但他沒費事遐想,只抬眼對著那張臉,回覆說沒問題。跑得越遠越好。近年的潭城,能在飯后散心的地方并不多,跟老時光大不相同了。從前起了風,打開窗子,能瞧見卷著塵土味的草葉飛在半空里。如今,就只剩塵土味。他們在高速上一路疾駛,最終出了城。趙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設的大型游樂園項目。其施工進度走精致而舒緩的路線,進一步,退兩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時又拆了。它十分有名,已成為一座享譽城內外的裝置藝術作品。他們把車停在附近,兩人并肩坐著,瞪視那堆縱橫如同素描稿的鋼筋架。趙慈說,自己一周里,來了三回。自從結了婚,他的失眠癥一日比一日嚴重,吃什么藥都不見好。而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它讓人靜心,尤其是太陽落山,讓暮色染一染,仿佛又回到了布萊頓的西碼頭。趙慈說得對,程策也有相同感受。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層疊的架子,仍能聞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語,沙灘上拖下的三尾長影。當年人,當年情。它們是柔的軟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沒有了。他一言不發,安坐在趙慈旁邊,看到腳手架盡頭升起星光。他就這樣靜靜等著,終于等到趙慈主動談起吳道長。疙瘩結在那兒,既然躲不掉,就還是要放開膽子談。可是,當吳道長三個字朝他戳過來,除了多眨兩下眼之外,程策發現自己什么異常反應也沒有。他呼吸順暢,連心跳都維持原速,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顯然,他躲在雞頭山與家兄并肩奮戰時,趙慈已跟尚云去醫院探視過。理論上來講,人是醒了。但理論與實際相距甚遠,至少,距離他們預想中的康復,還差十萬八千里。奇跡有極限,老頭的腦子壞了,把前塵往事忘了個干凈,且以后能撐多久,可以恢復到怎么一個程度,也無法太樂觀。目前能做的,就只有盡力而為。這句話,程策以前聽過許多次,無論哪次的結果,都不是很好。他扭頭看趙慈,說躺那么久,人能醒,已屬老天開恩。但眼下,其他喜興的話,他實在也說不出口。“……還是等變回來了,再談后面的事吧。”“行。”他們的話題就從這兒繞出去,繞到無害的日常瑣事上。程策問趙慈,書架旁,那只上了密碼鎖的鋁合金箱子里,到底裝著什么。他不過是隨口一問,沒指望對方把答案送過來。可是趙慈沒有猶豫,立刻就回了。“是給云云的結婚禮物。”“首飾,還是別的?”“大程,我這身份,就不送首飾了。再說你挑貨的眼光,總比我強。”趙慈說箱子里裝的是珠寶盒。是他在英國時,委托設計師定制的孤品。至于怎么找的人,款式幾何,究竟費了多少銀子,程策沒順著問。他只知道趙慈把錢砸狠了。這時不時卡殼冒煙的交流,暫時就停到此處。就在程策覺得談不下去的時候,那邊練完琴的尚云,剛好追來一只電話。她說已切好瓜,調好飲料,就等著他們一起看夜場電影。趙慈低聲問是什么片,她說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黃金三鏢客。等回了家,讓他倆先洗把熱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客廳觀影。“慢慢開車,別急,我在家等你們。”“好。”重新啟動車子之前,趙慈握住方向盤長嘆一聲,整個人漏了氣,往下矮去一截。程策扣好安全帶,伸手重重捏一把他的肩,說了六個字。“走,我們回去了。”當晚,他們三人窩在長沙發上,看完了一場電影。程策洗過澡,穿著自己的睡衣,坐在妻子身旁,安安靜靜的。這片子他從前看過,跟張管事一起。當初他年紀小,只覺吵吵鬧鬧,很無聊。今天再來一遍,他全神貫注,連衛生間都舍不得去。電影精彩,且他也不想離開客廳。不想跟她分開。次日清晨,趙慈送程策回去。他們在玄關穿鞋,尚云撐開一只大紙袋,急匆匆去廚房裝新買的點心,每種口味她都抓了幾只,說不甜,吃多不會膩。她像姆媽一樣小聲嘮叨,勸他注意休息,勞逸結合,在雞頭山干了十天重活,人都累瘦了。程策留意尚云忽明忽暗的表情,讀到一種怕他餓了渴了的擔憂。跟張管事瞧他的方式很相似。她已婚,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都不可能是趙慈的家屬。但她將永遠惦記他。程策知道,這份懷念和關照,與其他人無關。始終,就只是那兩個人才懂得的事。晌午,程策到家后,由屋主陪同,把宅子的里外走熟了一遍。送走趙慈,他未歇上一歇,立刻把尚云給的點心拆開吃了。他沒泡茶,沒倒水,就干嚼完,再干吞下去。他認為它們的味道確實很好,好到快把這些日子里受的難,給淡忘了。他撈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換了幾個臺,死死盯著里頭的癡男怨女瞧。他們哭,他臉上掛著笑,手里不停,拆了一只,又一只,地上漸漸堆起蓬松的包裝袋,繞了大半圈。隨后程策抹了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吃下去了。他走去廚房,取出尚云給的薄荷茶,仔細研究袋上標注的字跡。電水壺跳停時,他將熱水灌進馬克杯,一股香氣騰空而起,撲到鼻息里。程策擰一擰眼睛,指腹上沾了水珠。他捻開它們,看著,覺得并不像是淚水。這副身體是趙慈的,是鐵打的。可當夜臨睡前,程策就開始咳嗽,聲音忽然變得很粗,怎么清嗓子都沒用。他翻出體溫計測試,三十八度整。或許是急火攻心的緣故,病氣來勢洶洶,藥壓不住,隔天反而愈發嚴重。然而沒過多久,這份頭疼腦熱的苦,就離他而去了。熬過十三日的期限,他如約回了家,他們都回了家。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依舊是熟悉的老配方。趙慈從云端墜入地洞,重新認領了這具抱恙的身體。他頭暈眼酸,一伸手,打落了床頭柜上成板的藥片,還有揉成團的信紙。展開看,上頭涂涂改改,是各種大小的云字。程策起床,身不在主臥,而是書房。他發現左手掌破了,層層繞著紗布。他腦筋動得快,轉眼就在垃圾桶里,找到被男主人砸碎的玻璃杯和餐盤。睜開眼,他倆再次回到原位。不算太意外。照舊刷牙洗臉,健身,晨跑。仿佛這變來變去的大麻煩,只是吃飯喝水那樣尋常的事。但人總也有意難平的時候。練到大汗淋漓的趙慈站在鏡前,兜頭脫了T恤,他摸著下巴,摸砰砰搏動的頸側,對著自己的臉端詳。前一秒仍是平靜的。后一秒,他突然就抓起旁邊的瓷瓶,摔進了水池里。洗手液濺出來,淺綠色的,像爆漿怪物一般沾滿他的腹肌,黏稠地掛著往下滑,嘀嗒,嘀嗒。他想如果尚云在身邊,如果他還是程策,她一定會咣咣砸著門,問他是不是摔倒了。可惜他在這里。是一個人。所以趙慈就獨自收拾殘局,將碎瓷片撿到塑膠袋里,再打開龍頭洗手。他用香皂粗暴地抹著,對傷口沖一遍水,兩遍水,細細沖到水流里不再混有粉紅色的痕跡。趙慈就以這樣的狀態,迎來了尚云的婚宴。病是沒好透,但他在這天早晨,渾身又鼓足了力氣和希望。仿佛在心上打了一針封閉,什么痛感都沒有,爽利得很。趙慈帶著厚禮前去赴宴。一眾賓客里,他外貌出挑,身份也是。在人前拍照,他規規矩矩,跟新娘并無肢體交流。人后,趙慈在書房里,親眼看尚云拆禮物。她繞著那貌若古董的珠寶盒驚呼時,他嘴角也彎起來,淺淺地。“喜歡嗎?”“喜歡!”趙慈湊過去,讓她看到底下露出來的暗格。他說此處是秘密的所在。專門給她藏心愛之物,存無價之寶。他們趴在桌上,比劃了兩下,討論來,討論去,也不曉得到底該往暗格里放什么才叫好。尚云緊緊抱著禮物。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說盒子太精致了,她很怕把無價之寶擱在里頭,又會像上回那樣,給入室盜竊的歹徒,連盒帶寶一鍋端了。他輕敲她腦殼。“傻,喜日子,說什么一鍋端。你倒是告訴我,有誰敢來偷它。”“阿慈”“云云,你就放心大膽地擺著。等再過兩年,我給你搞個更漂亮的,好不好?”她聽了,笑瞇瞇的,點頭說好。她說好,那執著的伴郎,便堅持為她站穩了最后一班崗。他終于親眼目睹她穿上白紗,做新娘子了。當她捧著花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來時,趙慈聽見心跳,一聲,又一聲,鈍重的,宛若雄壯破空的鼓音。他望著尚云,看見她的笑,她對丈夫伸出的手。他等著,默默等著,等到程策揭開她的頭紗,捧住她的臉吻下去。趙慈忽而想起小時候她在家里練完琴,抓一把水果糖,對門縫外偷聽的他,慢慢平伸出去的小巴掌。他沒有變。曾經,他滿心歡喜,就只看得到她。而時至今日,他竭盡全力,依舊無法收斂住自己的目光。身體累,不比心累費精神。折騰一天,到了夜里,趙慈實在是有些萎了。他到底還病著,撐到這會兒已近極限。跟尚老爺嘮完嗑,趙慈從人堆里走出來,去花園一角站著透風。他一身正裝,樣貌英挺,臉色卻黑黢黢的,站在樹下用手帕捂著嘴。大約一刻鐘后,他身邊多了個伴。長發,白裙,像仙女。他呼吸急促,并未奢望今夜她還有空陪他。“阿慈,還咳呢?”“嗯。”趙慈簡短地應了,低斂著眼,沒去看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