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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南部

    

法國南部



    奧地利,施倫茨。

    從魏因斯圖貝葡萄酒館向外看出去,無邊無盡的雪亮得扎眼,從教堂三三兩兩出來的人裹著厚重的冬衣,慢慢地向燃著暖黃色燈光的家走去。

    他退出Ins,把手機收起來,將酒杯里的酒飲盡,留下豐厚的小費,店主笑著點頭。

    他也笑了笑,然后戴上那頂陪伴了他好幾年的針織帽,再戴上防風衣的帽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走出酒館。

    他順著河邊的道路向山里走去,穿過長滿松樹的陡坡后,人少了許多,只剩下呼嘯的風,還有茫茫的孤獨。

    他提了提肩上沉甸甸的滑雪板,想到上一次他們從高爾塔爾山上如風一般滑落,白雪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樣柔軟輕盈,那種滑行無聲無息,他們像鳥兒一樣飛向自由的天空。

    但現在他老了,也拒絕了她的陪伴。

    他艱難地跋涉著,回想起他和她在其他地方呆過的冬天,幾個?是兩個。接著,他記起她的臉龐,幾乎與山脈一樣令他神馳向往,像櫻桃酒里的櫻桃,含在嘴里甜蜜而美麗。

    維果已經記不得自己今年的歲數了,人并不是靠年紀活著的,而是經歷。他和那個小女孩不會吵架,他喜歡她,但和他愛的女人在一起時,他們總是吵架,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分開。

    他曾經愛得太深,要求得太多,心力憔悴,那時候他還太年輕。愛哪有那么簡單,既能不吵架,又能相互自由快活。

    那也是個法國女人,離開巴黎前他們剛剛大吵了一架。

    后來他一直和猶太女人廝混,希望她們那與她截然不同的外貌與性格能夠讓他忘記她,但這不僅沒能驅散寂寞,反而更糟了。

    于是他給她寫信,告訴她那些從來沒有辦法擺脫的寂寞。

    告訴她,有一次他在紐約街頭買醉,遇到她,心亂如麻,幾乎不敢上前,眨了眨眼才發現那只是一個模樣有些相似的女人,另一個女人。和他睡過的每一個女人都讓他更加思念她。

    她是世界上僅有的一枚果子,如上好的牛乳,如玫瑰花瓣,如楓糖漿,叫他發狂。

    他寫了那么多信,她回了幾封,只堅定地叫他永遠不要來找她。

    他在一次并購成功,狂歡了幾天幾夜的派對后,掙扎著撲倒在書桌上給她寫信。

    他的嘴里還有大麻的酸臭,他的身上還有凌亂的吻痕,但他瘋狂地想念她。

    將信件交還給寄信人。收件人——阿娜伊斯·阿貝爾·德·布爾瓦熱,已故。

    她將所有財產轉贈慈善組織,只留給他在法國南部的住宅。在他翻看她的遺物時,他才明白,他的愛人不是得癌癥而死的,她是傷心而死的。

    因為她愛他,他卻總是傷害她。

    維果從回憶里抽身,繼續攀爬這座高峰。

    安娜總是崇拜他,覺得他是個很酷的男人,只有維果自己知道,他只是一個懦弱的小孩,不敢面對人群,生怕找到她的蹤影,只有身處自然,才能讓他平靜。

    只有平靜,才能讓他有勇氣活下去。

    *

    維果·凱魯亞克失蹤兩周的消息終于傳到了紐約,成為上東區茶余飯后的談資。

    “據說這位低調的富翁在雪山偶遇暴風雪,最后一個見到他的人是酒館主人。在一周音訊全無后其律師聯絡了搜救隊,在封山搜尋的兩周后警方宣布其尸體已被找到,根據其遺囑進行火化后葬于法國南部的私人山莊里。

    這位傳奇人物在年少時變賺得……”

    路易斯安娜開了靜音。電視上女主持人帶著得體的表情,涂著口紅的雙唇張張和和,一張他穿著黑色西服的照片印在一角,他看起來那么陌生,只有那雙深綠的眼眸仿佛仍舊注視著她。

    她爸爸說的沒錯,所有人都會死,意外都會發生。

    只是她沒有想過,最近一次聽到他的消息,竟然也是最后一次。

    她第一次感到徹骨的冷。

    “安德魯。”他處理完突如其來的維果事件后來到公寓,蘭斯給他開了門,“很嚴重。”

    他昨天已經聽說了她的狀況,一旦牽扯上那個男人,安娜總是一團糟,但他從蘭斯的表情里明白這件事對她的影響或許與她爸爸去世差不多大。

    “她沒有吃飯嗎?”安德魯嘗試冷靜地換掉鞋子,但他根本做不到,他放棄了換鞋,直接走上二樓。

    “比這更糟,”蘭斯壓低了聲音,“她開始服藥了…”

    “什么?”安德魯驚訝地下意識反駁道,“不可能!”

    蘭斯看著他少見的情緒外露,遲疑卻肯定地說道,“真的,她讓我買的。”

    安德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蘭斯懊惱地辯解道,“嘿,她是我的老板!”

    “你應該打我的電話。”

    蘭斯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沒有嗎?根本沒打通好嗎?”

    安德魯的腳步頓了一下,“是我的錯。”

    但他沒有再解釋什么,而是接過他手里的備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他從法國飛回來,現在是紐約時間晚上八點,一個她不會選擇睡覺的時間,屋子里卻一片黑暗,一股大麻的酸臭味竄了出來。

    安德魯咳嗽了幾下,把壁燈打開。

    一個身影陷在沙發上,輕輕抽搐著,桌上的煙筒還在燃燒。

    他聞了聞煙筒,煙草很純,她應該是沒有經驗,吸過頭了,才會這樣。

    安德魯把還沉浸于幻覺的安娜抱起來,她沒有任何反應,瞳仁很大,盡管看著他,卻沒有焦距。

    “放點溫水,fuck,快!”他撞開浴室的門,想要把她放到浴缸里,卻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蘭斯沖上去將水溫調好,水龍頭里瞬間流出干凈的水來。

    “需要我……?”他局促地問道。

    “這里留給我,”安德魯抱著她,注視著水位線,聲音恢復了冷靜,仿佛剛剛的失措只是他的錯覺,“你把窗戶打開通風,收拾一下。”

    “好。”蘭斯很快退出了浴室。

    他把水龍頭擰上,脫掉她身上的外衣,輕輕地把她放進溫水池里。

    她叫了一聲,宛如小獸的悲鳴,從剛才開始對外界動靜一無所覺的她終于有了反應,不住地咒罵著。

    “沒事的,沒事的,安娜。”

    安德魯緊緊抓著她的手,從她的低喃來看,她認為自己就要被海水淹沒了,從咒罵到哀求,她始終捏著他的手。

    不知道這樣捏了多久,又叫喚了多久,她終于冷靜了下來。

    “水……水…”

    安德魯從旁邊的水管里接了一杯冷水遞給她,她的嘴唇剛剛沾上水,就吐了出來,幾乎都是苦水。

    她沒有進過食。

    安德魯把她抱起來,她嘴角的贓物沾上了他筆挺的西服,她整個人軟踏踏地纏著他,像是抱住了救生圈。

    “維果,維果…混蛋,混蛋。”

    她開始憤怒地捶他,但很快又不舍得似的緊緊摟著他。

    安德魯抱著她,伸出另一只手取下花灑。

    “自私,虛偽,沒有責任感…”

    “是,我自私,虛偽,沒有責任感。”他一邊說著,一邊沖洗她的身體。

    她的身體那么美麗,卻因為那個男人而染上哀傷。

    “不,我是說…安娜!”

    安娜口齒不清地說道,她緊緊閉著雙眼,仿佛這樣就能不落淚。

    “你以為你擁有一切,你知道…事實是什么嗎?事實是,你不是特別的,世界對每一個人都…很公平!”

    “你以為…你好看、聰明、有錢——很有錢!情人無數…但你一點都不幸運。”

    “嘔…”

    “你很惡毒。你最惡毒的地方就是,你長得很好看,很聰明,很有錢,所以世界對你格外垂青,你理所當然,以為這就是宇宙運行的規律。”

    “放屁!你是個很聰明,也很惡毒的女人。你玩弄別人的感情,維持自己那副天真而多情的牌局。只有維果的存在,讓你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

    “他活著的時候,你總是安慰自己,他傷害了你,他欠你,這樣就能彌補你欠別人的份。他沒有欠你,是你自己欠自己,你害怕對自己負責,害怕對別人負責,所以你…一直不敢承諾忠誠,這樣就沒有壓力,沒有爭吵,也沒有愛…”

    在安靜的水聲里,她終于痛哭出聲。這是安德魯第一次見到她哭。

    “我愛你。”

    他知道她聽不到這句話,但他還是輕輕地抱住了如同出生嬰兒般無助的她。

    半個小時后,安娜摁著巨痛無比的太陽xue,把一袋子的煙草扔進垃圾桶。窗外吹來的夜風驅散了房間里如影隨形的酸臭味。

    她裹著浴袍看向窗外。

    安德魯走到她身邊。

    “在我痛苦的時候,世界還在轉。”她淡淡地說道,視線落在街角滑滑板的青年身上,他們帶著兜帽,其中一個玩了一個花哨的動作,卻猛地摔到地上,被他的好友扶起。

    “以后你也會繼續好好活下去的。”安德魯說,他試圖開一個玩笑,“畢竟你的體檢很正常。”

    從她的表情來看,這個玩笑應該失敗了。

    “有一件事。”他接著說,罕見地有些遲疑。

    安娜看向他。

    “他把那棟山莊留給了你,我去看過,事實上,我剛從那兒回來。”他快速地說道,“那兒有一片非常美的葡萄園,他雇了人打理,卻很少去住。在遺囑里——”

    她動了動嘴唇,顯然是想說些什么,卻制止住了自己。

    于是安德魯接著說道,“他還說,”

    “希望你能記住我。”

    “這可真夠殘忍的。”在幾秒的沉默后,她笑著說。

    她的臉色那么蒼白,眼里的光卻那么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