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小姑

    一如平常的某天晚上，徐芷青寫完作業后，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沒有好看的節目，她拿著遙控器，一個接一個地換臺。

    窗戶因為冷，結著白色霧氣，看不清室外。

    室內暖氣充足，穿著單薄的衣衫足以。

    徐芷青正看著電視發呆。

    門口突然傳來“篤篤”幾聲敲門聲，徐芷青去玄關處開門，就看見小姑提著一袋柚子站在門口，搓著手發抖。

    徐芷青趕緊讓她進來，這個時間才過了幾個數九，沒有暖氣的室外冷得很。

    徐父循聲過來，很意外看見了自家meimei，他想到了什么，過了幾秒后，才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徐母趕緊張羅著想弄點好吃的給小姑吃。

    小姑連連說不用麻煩了。

    徐芷青置身事外于大人之間的客套，目光放在小姑身上，不著痕跡地暗自打量。

    小姑僅僅比她大三歲，就已經輟學了，如果繼續讀書的話，現在應該才剛上大學。

    小小年紀，已經遭受了社會的毒打，模樣看起來很是憔悴不堪，比她的實際年齡要稍微大一些。

    爸媽張羅的時候，小姑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呆，兩眼無神，心事重重的樣子。

    徐芷青小時候跟小姑關系挺好，不過她們已經有些年頭沒見了，乍一見有些生疏。

    徐芷青想關心她幾句，思忖后，還是覺得出于禮貌別問太多比較好。

    成年人的煩惱千奇百怪，她一個未出社會的高一學生，應該幫不上什么忙，問了還有可能會遭人嫌棄。

    徐芷青是不喜歡給人添麻煩的性格，便以己度人的選擇了不追問。

    比起期期艾艾的安慰，她更習慣于給人空間。

    后來，徐芷青時常忍不住會想，如果她當時問了，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小姑并沒有在她家待很久，她坐了一會兒就說要走，徐父徐母皆是極力挽留，說天色太晚了，她可以先住一晚再回家。

    小姑執意要走，他們最后還是沒能留住人。

    徐芷青隨手套了件羽絨服，把小姑送到樓下，外面風大，小姑裹緊了棉服外套，一步一個腳印地離去。

    徐芷青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忽然心中彌漫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

    身體比大腦先一步行動，徐芷青追了上去，“小姑，你要怎么回去？”

    小姑遲鈍地回過頭來，慢吞吞地說：“我去前面搭公交?！?/br>
    徐芷青這時大腦已經反應過來了，不明白自己突然怎么回事，她撓撓頭，為了緩解尷尬，訥訥道：“啊，那我送你去公交車站那里吧?！?/br>
    小姑看她的眼神終于不似方才那樣渙散，這會兒帶了點溫度。

    她不說話，徐芷青便也不說話，默默跟著。

    把小姑送到公交車站之后，站在風里陪她等到了公交車，眼看著小姑上了車，徐芷青還是不安心，她難得一見的嘮叨：“小姑，你到家后，給我微信發條消息?！?/br>
    小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她，眼里帶著情緒，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她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都沒說。

    公交車啟動了，難聞的黑色尾氣從車屁.股汩汩冒出來。

    徐芷青忍著難聞的氣味，追著車跑了幾步，“小姑，你下次再來我家看我啊。”

    直到公交車已經完全消失在她視野中，徐芷青也沒等到小姑的回答。

    回家后，徐母語氣不太好，“你怎么送個人送了這么久？”

    “我把她送到了公交車站，還陪她等了車?！?/br>
    徐母環顧四周，確認了徐父不在場后，湊過來在徐芷青耳邊說：“你以后少跟你小姑來往?！?/br>
    聞言，徐芷青不理解地蹙了眉，“為什么？”

    “我是為了你好，我怕你跟她玩兒多了，變得跟她一樣蠢。”徐母壓著嗓音說，“她前幾年不顧家里人的反對，跟一個年紀大的男人跑了，前陣子才剛回來。聽說她給那個男人生了個孩子，后來那個男人嫌棄她，不想要她了，然后她婆婆就把她趕了出來，她無依無靠的，只好又跑回來了?！?/br>
    徐母還在繼續說：“你說她傻不傻，沒領證也沒結婚的，白白給人生了個孩子，住在人家里，還遭人嫌棄?！?/br>
    徐母話鋒一轉，“這就是不好好讀書的下場，你要是不想變成你小姑那樣，就給我好好學習！”

    徐芷青沉默了一會兒，問：“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老家那邊都傳遍了，你爺爺奶奶看到她就心煩，天天罵她?！毙炷竿蝗婚g又涌上來點同情心，“不過她也實在是可憐，年紀還那么小呢，就比你大三歲，才成年沒多久吧，人生就已經這么悲慘了?！?/br>
    徐芷青忍不住了，“她還年輕，一切都還可以重新開始，只要你們不覺得她慘，她就不慘?！?/br>
    徐母一張嘴又要開始碎，徐芷青先一步阻止了她，“行了，少說幾句吧，媽?！?/br>
    剛好徐父從廁所出來了，徐母立馬閉了嘴，緘口不言。

    徐芷青洗完澡，躺在床上，不能理解mama為什么人前人后兩幅面孔，如果不是mama后來跟她說的這些話，她還真以為mama是真心歡迎小姑的到來，原來并不是。

    不過，她的虛情假意里，一分真心都沒有嗎？也難說。

    人真的好復雜啊，如果能簡單點就好了。

    徐芷青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原來，小姑今天心事重重的樣子是有原因的，徐芷青大概能猜到小姑現在正在承受著什么。

    最難以承受的，估計就是來自最親的人的指摘。

    徐芷青在床上不安分地翻來覆去，忽然回憶起了小時侯跟小姑一起玩兒的時光，明明就是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怎么就，突然當了mama呢？

    想著想著，徐芷青的思緒開始渙散，握著手機的手越來越松。

    她迷迷糊糊的想，都這個時間了，小姑還沒到家么？怎么還不給她發信息呢。

    一覺安穩睡到天亮，徐芷青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機。

    看到來自小姑的未讀信息，徐芷青略微安了點心，點開發現，小姑發了兩條語音。

    徐芷青暫時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隨手點開第一條語音，把音量調到最大，閉著眼睛繼續補覺。

    小姑的聲音很平靜，緩慢地鉆入腦海。

    「青青，謝謝你，你是最近唯數不多對我表達關心的人，這段時間以來，我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來自他人的關心了，二哥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所以我最后想來見他一面，你也是個好孩子，我……」

    小姑口中的二哥就是徐芷青爸爸。

    不過她說的話越來越不對頭，什么叫最后想見的人？

    徐芷青的覺瞬間醒了大半，小姑發的這條語音，背景音風聲很大，后面的話幾乎聽不清了。

    徐芷青著急地點開了第二條。

    「我最近時常會想，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我不要出生，如果我沒有出生來到這世上，就好了?！?/br>
    「雖然活著，并不全是不如意的事情，但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我……從未存在過?！?/br>
    徐芷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應該不是她想的那樣，應該還沒有那么糟，她開始不停地給小姑打電話，一個兩個三個電話打過去，那邊都是忙音，沒有人接。

    徐芷青迅速跑出門，把小姑的語音放給爸爸聽，讓爸爸打電話問爺爺，小姑回家了沒。

    徐父一開始不覺得這是個大事情，直到電話那頭說小姑一夜未歸，他終于才開始著急起來。

    聯想到小妹最近的境遇，徐父擔心她會想不開，連忙組織了家里的親戚分別去找。

    大概過了半天的時間，小姑被人找到了，在回家必經之路的那條河里找到的。

    途經的路人無意中發現河面上漂了個人，連忙喚人把人撈了上來，經過了差不多一天一夜的時間浸泡，小姑的身體硬邦邦的，人是徹底沒氣了。

    徐芷青永遠記得那天，小姑穿著黑色壽衣，被放在門外的長條竹椅上，奶奶用毛巾反復地給她擦拭身體。

    一遍又一遍。

    叔叔伯伯們圍坐在一起，垂著頭顱，紅著眼眶不說話。

    爸爸啞著嗓音說：“她最近不好過，身上壓根就沒多少錢，她用身上最后的一點錢，買了個柚子來看我。我……”

    爸爸說不下去了，一大把年紀的人，忽然埋著頭，在掌心里泣不成聲。

    小姑說，二哥是這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所以最后想過來見見他。

    如此甜蜜的一刀，爸爸該有多難過啊。

    徐芷青想安慰爸爸，但她似乎天生不具備安慰人的能力，尤其是親人，只好也沉默著，坐在爸爸身邊。

    家里宴請的客人來了后，圍著桌子嘰嘰喳喳的討論。

    “聽說你家小姑娘是站在橋邊頭暈，一下沒站穩，掉到河里去了？”

    “哎喲，怎么這么不小心，也真是愚蠢，突然覺得頭暈就不應該站在橋邊?。【退闶钦驹诼分虚g也是好的。”

    另外幾人跟著恨鐵不成鋼的附和，“真的是……那么年輕的一條命啊，就這么丟了，唉！”

    徐芷青意外地看過去，視線轉到現場幾個沉默著的長輩，很快就明白了。

    小姑是自殺，但對外說是意外落水。

    她被悠悠眾口殺死，活下來的人，害怕被悠悠眾口口誅筆伐，于是默契的，編織了一個謊言。

    徐芷青忽然很煩躁，她干脆跑出去透氣，沒有回來跟客人們一起吃晚飯，在小姑即將上山的時候，她才踩著點回來，披麻戴孝地跟著人群一起送小姑上山。

    他們徐家有特定的墳山，今天這座山頭又多了一個年輕的靈魂。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爸媽的心情都不好，沒人有多余的心思去關注徐芷青。

    于是在入夜之后，徐芷青偷偷溜了出去。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朝著某個方向跑過去。

    徐芷青一路跑過來，呼吸聲有點重，她扶著樓梯間的木質扶手，在樓梯的某個臺階處坐下。

    緩了一會兒后，就連她粗重的呼吸聲都沒有了，黑夜會包容一切，她無聲無息地藏匿其中。

    樓道里太.安靜了。

    熟悉的門依舊緊閉，里面的人也許再也見不到了。

    徐芷青拿出手機，宛如魔怔了般，反復播放最后一條語音。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愿我……從未存在過?！?/br>
    「我寧愿我……從未存在過?！?/br>
    「從未存在過?！?/br>
    ……

    徐芷青抬手，在黑暗中掩面，漸漸地泣不成聲。

    “程煜夜，你知道嗎？”

    “我覺得我懂她。”

    “選擇自殺的人，不是因為對這個世界有多么恨，而是，他們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愛了?！?/br>
    “我小姑她，”

    “拋棄了這個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