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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而不傷童話

    

哀而不傷童話



    哀而不傷童話

    于淼的眼睫短疏,似被誰拔過一般,讓人看了不免有些慘淡。

    在李宏之的記憶里,每次于淼低頭埋于他跨間,細細地吞吐時,那雙半掩的眼,短疏的睫,無法像其他女子一般在眼下鋪陳一片輕顫的陰影,這給他一種她只是在緩慢耕耘的冷靜感。

    只是因為那樣,他才體諒地用溫熱的掌心撫在她臉頰上,說,meimei,好了,好了。

    那時候于淼心里有影子一束,輕輕地打了下來。停下,再用黑白分明的眼去看他。好了,舅舅不會強迫她做她不喜歡的事,歷來如此。

    如今,她又是這樣低頭看鄔藝煦,看他怎樣穩著一雙手把海豚紋在她的腳踝。鄔藝煦只覺得,那人傾斜而下的陰影把他籠了起來,一會兒又擺著尾巴露出一片光來,讓他的心里癢癢的。

    “不要動。我看不太清。”

    盡管如今在上的明明是她,可,她低眉垂眼間,還是靜得像只羊羔,承受和溫順。聽見鄔藝煦不滿,才把自己繃得跟弦一樣,不敢動。

    鄔藝煦突然開口問她:“為什么是海豚?”他有點好奇。

    “因為,”她把“因為”兩字念得很長,仿佛故意在設置懸念,實際上是在問自己“為什么?”。

    無邊無際的海,一片血色,在光度傾斜的照射下變得透明,她眼前只能浮現成群的海豚奄奄一息,張著肚皮,瀉出內臟,躺在甲板上的場景。她看見它們的表情,同樣的受傷,靜靜地流血,直到它們的皮rou變得像橡皮膠松懈下來。「生命便是流血。」她的表情有些凜然,心里卻感滑稽。書里讀到的句子便用在解釋一切不知從何解釋的難堪了。

    “因為,海豚是最聰明的海洋動物。”她又付之一笑,毫不在乎的樣子。鄔藝煦聽她的語氣里有種驕傲的感覺,也跟著笑了起來,不清楚她是天真還是什么。

    心里便認定,于淼的那只“海豚”,一定是微笑的。

    等到那殘了腿的海豚逐漸完整時,鄔藝煦卻又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起來。

    于淼看著自己皮膚紅腫的一片上,如同刺繡站立的微笑海豚,不就像躺在了血泊陰影里。她還能感受針刺后的點點痛癢。

    “你是個藝術家。”她的氣息噴在鄔藝煦的頭頂。語氣里是篤定。鄔藝煦驚異了,抬頭對上她濕潤的雙眼,隨后又低頭,快速地用手掌撫過那圖案。那是他結束一次刺青時習慣的動作,有點同琴師演奏結束后撫琴收音的意思。

    “好了。”他從矮椅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她腳上的圖案,從這個視角上看去,那海豚笑著,扭曲得像白癡的兒童畫。他有些遺憾。

    于淼說:“我的老師,她跟你有時很像,她創作時,也總會要求我不要動,有些認真的可愛,好像重要的不是我舒不舒服,而是畫有沒有。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反正你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藝術家。我沒有恭維,怕馬屁。”

    鄔藝煦把口罩摘下,緩緩蹲至與她同視線,他說:“謝謝你。”言語同他的眼神一樣真摯。

    另一方面,心里想的卻是,他大概知道鄭源峰會有何感覺了。下一句便在意的問:“你叫什么?”

    “于淼。”

    “于淼,我叫鄔藝煦。”

    “鄔藝煦。”

    *

    鄭源峰坐在剛草草裝潢好的店鋪里,鼻腔里是干烈的煙草味,還有揮發在空間里的甲醛味。吸入吐出之間,他身體里的滯留的她的氣息也被一絲絲洩去。

    鄔藝煦發信息說他等會兒要過來店里。

    卻沒想到于淼也來了。

    “請坐。”他抬眼看兩人站在門前,遲疑著。握著煙的那只手停頓了一下,額上的二三褶皺浮現又消失。他表現得冷淡而對事情的發生有所知悉。

    見于淼,仿佛不是離開前有過親吻,而是被掌摑后,帶著點,不情不愿。

    鄔藝煦靠在門框,歪頭看他,說:“我只是帶她過來,她說她想有份工作。我得回店里工作了,就不留了,下次等你開業來玩。”

    鄭源峰把煙滅在煙灰缸,站起來:“那下次見,隨時聯系。”趕客般言簡。只剩于淼站在門外,直直地看他,跟只哈巴狗一樣。

    她是真的需要一份工作。沒有固定收入,就意味著,再一次回到人體模特的位置,脫一遍遍的衣服,擺千奇百怪的姿勢,任雞皮反復發硬,血管變冷。

    只是有求于人,必先低頭。

    “你吃飯了嗎?”他問她。那是這兩天來唯一有人問于淼“你吃飯了嗎?”,明明這是最為普通不過的一句話。當然于鄭源峰來說,他是輕描淡寫,隨口一提,又適可而止的。對于淼卻不是。

    她像是又抓住了些溫柔,輕易地快樂起來。

    “還沒有。”她已經習慣了饑餓,她已經習慣了饑餓。笑。飽餐一頓后滿足的笑。

    鄭源峰把她拉進房,讓她坐下。她的手縮在肥大的袖子里,有意不讓他去牽她的手,她還沒能完全說服自己,他對她來說,不算什么。

    鄭源峰的唇抿作一線,就像他很多時候那樣。輕柔地把她的褲腳卷至小肚,白凈地皮膚上,貼合骨頭的位置上,完整了一尾海豚,微微泛紅。他心里不適。

    低低自語。“還痛嗎?”,他不適,他跟她的那一夜,那雙足環至他腰間,她的踝骨擦過他的腰際,微微發涼作癢。無尾的海豚,搖晃輕笑,好像也生了腳似的,要爬上大陸。

    那是刻在了他身,他骨頭里的。

    抬眼看于淼。   她把頭壓到最低,看不清表情。鄭源峰有些怕她哭。湊過臉去,她苦蕎味的氣息糾纏散去,她說:“不疼。”,明晃晃地一顆淚滾下。

    他用大拇指去揩淚,安慰孩子一樣,安慰她:“不疼了,不疼了。”

    哪懂,于淼好厭惡他對她好,甚至希望他罵她一句婊子。

    他們坐在鑫庭大廈十八層的海云四方私房菜館,鄭源峰點了簡單的幾道家常菜,挨著于淼坐。于淼安靜哭過后,更加冷靜了,緩慢而機械地往嘴巴里刨飯,也不夾菜。她說:“鄭源峰,我能幫你做事嗎?”。鄭源峰停下動作,看她扒著碗低了眉眼。他原本以為那只是于淼來找他的借口。沒想到她是認真的。

    “我想有一份簡單的工作。或許我可以幫到你,我只用領很少的薪水,不會打擾你。我有住處,也吃很少。”

    他說:“好啊。”往她碗里夾了塊鴨腿。“你住哪?”

    她把鴨腿擱在一邊,細細地刨了口飯:“建軍路九中旁的教舍。”

    “跟誰住?”他記得她說她父母早死了。

    她說:“我住在老師家里。她是我中學就一直待我很好的美術老師,像我的mama一樣的人。”

    說完兩人便沒了話語。一直靜默地吃飯,周圍舉杯慶祝,上菜下桌,熱鬧溫暖。只有他們像被隔絕了一般,靜止,疏離。

    走前,鄭源峰始終留意到她碗里一口沒碰的鴨腿。心想她還在同他置氣,或是有意躲避他的好。心情像吞了一口空氣,咽無可咽,無奈任之。

    “這次我請你吃飯吧,就當我謝你。”于淼把錢包拿在手里。

    鄭源峰沒理她,對前臺說:“56號埋單。”點出微信掃碼。“老板請員工的。”說著就握著她手腕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