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聾子
小聾子
天邊積云壓沉,腳下爛泥攀纏著鞋底。鞋跟帶起的污水濺濕裙邊,嘉允走在人群后頭,止不住在心底暗暗咒罵。 此地偏遠貧瘠,荒蕪凋敝。一眼望去,只有零星散落著幾處由破磚爛瓦蓋建成的小屋,恰逢昨夜驟雨,屋瓦門窗更顯破落。 地面濕滑且崎嶇,尚未走到村口,嘉允已覺悶煩不安,拖沓著腳步皺著眉,俏生生的小臉布滿懶怠之意。 愈往前走,空氣中彌漫著的怪味就愈明顯。 這時路口有人急匆匆迎上來,對著領頭的嘉建清拘了一躬,賠著極抱歉的笑。 來人面色肌黃,目眶凹陷。說是中年男子都牽強,頭頂空了一片,卻用側邊的幾縷毛發斜擋過來,模樣極搞笑。 “嘉總,真不好意思,我們這里前幾天連著下暴雨,前面村頭的路就塌了,還麻煩您和團隊步行過來,實在是我們照顧不周。”這人嘴里cao著一口晦澀滑稽的鄉普,一開口嘉允前面的小護士就捂著嘴偷笑起來。 “不妨事。”嘉建清面上帶著溫和的笑,開口時聲如擊石般渾厚且純凈,他側身介紹起后面的人:“村長,這位是鄭主任,他是我們京州市耳鼻喉科最資深的專家學者。這位楊醫生呢,是我們團隊里最年輕有為的康復師,希望這次我們來,也希望能為咱們啟明學校的孩子們提供更全面的治療。” 村長伸出那雙枯槁的手,幾欲老淚縱橫:“多謝你們……這可真是活菩薩下凡!” “后面都是我們隨行的醫護人員,這一個月見面的機會多,我就不一一介紹了。這位是我的助理小童,您有什么事盡管和他聯系就好。” 【一個月!】 這三個字如平地焦雷驟然轟起,炸得嘉允瞬間頭皮發麻。 她慢慢踱步移至嘉建清身旁,在后面伸出一雙手,拽了拽他的衣擺。 嘉建清看向嘉允,扶過她的肩,向村長介紹:“這位是小女嘉允,今年十五。我把她帶來體驗體驗生活,還望你們多多照顧。” 村長及其身后一群人,望著眼前這個如雪團捏造出來的小人兒,一均恍恍看丟了神。 嘉允這才看見,前方立著一所灰蒙蒙的茅室篷戶。門口牌頭寫著:啟明學校 那上面木漆斑駁脫落,周身墻體如同斷垣殘壁一般長滿青苔,破敗不堪。 一群孩子列隊整齊站在門口,嘉允投去目光細細觀察,發現前頭站著幾個略平頭整臉的,那后頭的各個歪眼斜嘴目光呆滯,不像尋常人那般。 嘉允訕訕移開目光,覺得在這里一天都呆不下去。 忽而有陣涼風吹過,雨后泥濘濕悶的空氣夾雜著牲口糞便的惡臭飄來,嘉允急忙抬手用臂肘擋住口鼻處,躲到嘉建清身后。 村長面露窘態,抓了抓后腦,指向西邊小路旁鋪橫陣列的一排水泥廠房,說道:“那里是養豬場,氣味怪難聞的,我們還是進去說吧。” 嘉允聞之頓時氣結,什么狗屁學校!竟然建在豬籠旁邊!這是教讀書呢,還是教養豬啊! 她心里郁燥難安,卻又不想當著那么多人拂了嘉建清的面子。況且她已十五,也曉得臉面好歹,裝嘛,也要裝出個聽話乖矜的模樣。 進了學校,才發現cao場面積夠大,教室不多,外頭路面卻清理得干凈。 嘉允感覺到有許多目光都牢牢投在她身上,她又實在不想看到那些誕水橫流的呆傻癡兒,只得惶惶移開眼,四處張望著。 望望墨沉沉的天,又望向cao場一旁枝葉繁茂的老槐樹,煩懣及壓抑的情緒在那張嬌嫩小臉上揉作一團,令人望之啟憐生愛,恨不能即刻替她揮刀斬除憂思。 嘉允想mama,想京州的家。想她剛剛初中畢業,還沒來得及享受暑假,就被嘉建清那個老東西帶來這荒郊野嶺吃苦受罪。 她心里又氣又急,卻又不敢表露出來。嘉允生來靈巧心思多,怕真惹怒了嘉建清,就被直接丟在這窮鄉僻壤體驗“變形記”了。 只好默默跟在嘉建清身后,聽之任之。 來時已過正午,村長忙開始安排起午飯。地點就在學校食堂,一排排序列整齊灰木桌椅,倒也不多殘破,桌面擦拭得也干凈。 清湯寡水的大鍋飯,上來的時候還冒著騰騰熱氣,嘉允只掃一眼,便覺胃口全無。 嘉建清親自給她添上一整碗飯,落在她面前。悄悄伏在她耳邊,叮囑一句:“不許浪費。” 嘉允按捺住想要翻白眼的沖動,一口口地挑著飯粒。 飯桌上,校長大致介紹了下關于這所特殊學校的情況,這所小學原先是所正常的公辦學校,三年前的一場地震,讓很多孩子不幸遭難,活了過來落下殘疾的有一部分。但是極大多數都是劫難后心理出現問題導致自閉及一些應激反應的孩子,于是上頭撥了幾個年輕的特教和心理師來疏導教育。 隨后,周邊就有更多的家庭將自己家有問題的孩子送過來,久而久之,這里就變成了一所特殊學校。 嘉允聽著,心里隱隱也有些動容。轉念又一想,這里竟然是地震災區!那么看來嘉建清應該也不會真的狠下心將她丟在這里一個月,否則他還有臉稱為人父么? 就這么前后思尋著,不知不覺身邊人都已經用完餐,起身離開了。嘉建清臨走時,在嘉允桌面上扣了扣,沉聲丟下一句:“吃完。” 她從小被嬌慣著養大,人人都當她心尖兒rou似地疼愛寵溺,何曾受過這等冷待摧磨。 轉眼,整個食堂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她一人留在桌上,不遠處還有幾個埋頭打掃的學生。 心里便越發覺得委屈氣悶,垂眼數著碗里的飯粒,心里想著,就算是割開她的喉嚨,她也斷是吃不下去的。 耳邊驚起碗碟相碰的脆響聲,嘉允不滿地抬眸看過去,一個瘦高黝黑的少年站在餐桌那一端,懷里捧著個大紅色的塑料盆,將桌上的碗碟一起收放進去。 快收到嘉允這,只見他悄悄撩起眼,偷瞧過來。只一眼,因觸到嘉允那一雙似笑非笑的明眸,又極快速地收回目光,將那惶惶不安的小心思藏于兩扇漆黑濃睫之下,輕輕顫著。 嘉允笑了,笑意直達眼底。 漾著真真切切的歡快,蕩著昭然若揭的狎弄。 “喂!”嘉允忽而出聲,饒有興味地將他打量一番,因瞧見他耳上別帶著的陌生器具,又覺新奇,遂而語聲嬌纏著喚他:“小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