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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族

    

世族



    頭昏腦漲的回到茶房,劈頭便是一聲冷哼,王允仙身著一件毛料坦領半臂,高坐上首、皮笑rou不笑的模樣頗得幾分殿下真傳:“魚常侍手眼通天,那十萬錢賺的不冤吶。”

    雖說所屬不同,畢竟官大一級,魚興好脾好性的替她斟了盞茶,才敢摸出手帕拭汗:“幾時阿姐得空,弟弟請阿姐喝茶。”

    “魚興!”王女史一拍桌案,咬牙切齒道,“后宮之事你都敢沾惹,就不怕馬失前蹄,你魚家滿門死無葬身之地!”

    小宦官啪的甩了帕子,冷笑一聲:“我怕什么?我對殿下一片丹心,天地可鑒!阿姐只管放心,有什么事我魚興一個人咬死,絕不牽連東宮半分!”

    這純是氣話,他是東宮內侍,六品回事太監,出了差錯怎么可能不牽連東宮?王允仙怒極而笑:“好、好,你本事,你漢子!”

    于宦官而言,這聲‘漢子’無疑是熱辣脆響的一巴掌,魚興臉色一白,聲色卻倒軟了下來,將手邊的點心碟子推遞過去,溫言笑道:“jiejie細想想,能在御前出頭的有幾個是笨人?今日咱們拉他一把,焉知將來沒有用到這善緣的時候。”

    他為人機靈、滑不留手,弄權貪墨之事層出不窮,殿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旁人就更沒資格置喙了。王允仙畢竟年長,猶自不忿:“你明知他活不長。”

    “阿姐,說句大不敬的話,人的命數不在佛祖手里,也不在陛下手里,在咱們自己手里。”小太監沒心沒肺的笑著,一張娃娃臉因興奮而變得扭曲通紅,“他若不是老天爺賞飯吃,生了那樣一張好臉,也不過就是一刀切了的命!”

    允娘不再說話,她看出來了,魚興對薛夙是既同情又艷羨,期間還摻雜著一點同病相憐、得勢后的居高臨下。倘或小薛君命硬,能夠熬過這個鬼門關,東宮在后宮又添一幫手,熬不過,他也已經盡力,日后哪怕皇子誕生,怪不到他魚興頭上。

    五品女史暗自心驚,他若有幸托生在殷實人家,只怕又是一個簡正夷。

    短短幾日功夫,下放河南、山東各地的御史們陸續回函,災情與殿下預測中所差無幾,潁川某名門‘占地三十余頃,州縣田無別姓’的盛況教圣人沉默了足足一盞茶時間,甘露殿中靜穆如死,皇太女都不得不屏氣凝神,不敢稍有異動。

    “人已經收押了?”這一胎懷的辛苦,馮令儀幾乎是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老,白皙柔滑的皮膚暗淡無光,熠熠生輝的杏眼也變得渾濁疲憊。馮獻靈心中一酸,匆忙垂眼:“業田易主是大事,未經申牒呈報,朝廷可以不予承認。按周律,錢款不追,地還本主。”說完猶豫了一瞬,不自覺放低聲音,“畢竟是百年望族,驟然問罪恐怕鄉民不安,御史王闊秘密奏稟,陳樂平、陳英彥等主謀各笞四十,涉事共十二人,連同長社縣令縣丞、潁州刺史別駕等悉數押解回京。”

    陳家累世公卿,先祖曾在魏晉朝歷任尚書、鎮東將軍、廣陵公乃至太子賓客,隋末各地亂起,陳樂平之曾祖才德出眾、賢名遠播,深受前朝高祖父子賞識,一度官至中書令。圣后登基時陳公也不過一介少年,如今年逾花甲,只怕受不了囚車勞頓之苦。偏偏這個態,陳家不能不表。

    “世族之勢,非百年不能剪除。”女皇身體微動,一頭長發散在金絲軟枕上,“現在外面還在唱么,‘寧要秀才不要兵,娶妻當娶五姓女’?”

    太女殿下莞爾一笑,殿中氣氛頓時一松:“阿娘未免太抬舉他們了。”區區一個陳氏,哪里配跟全盛時期的五姓七望相提并論?前朝高祖當政時,皇子王孫欲求五姓女為妻且不可得呢。

    馮令儀也笑:“世家郡望可不是貴在金銀權勢,他們貴在根基,貴在民心與風骨,否則五十年無人出仕,一般富戶早垮了。”

    無人出仕意味著遠離權利,意味著父祖輩結下的官聲人望都會隨著時間流逝消失殆盡,這一任潁州刺史肯買陳家的面子,不代表下一任、下下任依然肯買。何況士人清高,不屑談論財政,偌大一個家族,出項多進項少,耗也被消耗干凈了。

    太女殿下點頭應和:“阿娘說的是,兒受教了。”

    “此事你與兩位宰相商量著辦吧,”女皇看了她一眼,“只別鬧得太過。”

    回到東宮后馮獻靈仍在咀嚼這句‘別鬧的太過’,事已至此,母皇依然執意懷柔么?不費一兵一卒奪取一州之地,母皇就不覺得惶恐不安么?縱使心中萬般不愿,臉上卻不能表露分毫,耐著性子草擬完條陳,東宮太女難得怠政,午時未過就黑著臉擺駕承恩殿。

    “殿下?”冷不丁聽到太監通報,姚琚還以為哪里弄錯了,手指一僵,一顆白玉棋子骨碌碌落地。

    “沒事,叫他們擺膳吧。”她沒打算拿他撒氣,一進寢殿就自顧自的繞去后面更衣凈面。幾個手眼伶俐的小太監上前收拾他的棋盤,叫她看見,生生喝住:“不必收拾,用過午膳孤來陪你玩兒一盤。”

    緊隨其后的王女史、嚴女史等臉沉如水,太女妃瞬間意識到她這是被人氣著了。

    什么人能把馮獻靈氣成這樣?

    “陳菩?”師從彭掞,她極擅棋,雙方廝殺到申時才終于分出勝負。入夜前無意聊起陳家,不想姚琚竟與他們有舊。

    太女妃敏銳的感知到外面出了大事,說話時措辭格外謹慎:“殿下沒聽過他?他生在佛誕,因此乳名菩薩奴,三歲時鬧出了一個‘割rou喂魚’的典故,陳家就干脆給他起名為菩了。”

    經他這么一說,馮獻靈似乎有了點印象。孝誠十四年潁州上報的俊士、孝子、義夫、節婦名單中,好像確有一名三歲小童,因為心疼大河里失母瀕死的鯉魚,將之撈上船后效法佛祖,以身飼之。

    彭掞用他給她講過課,言辭間頗為不屑:“不是極蠢極惡、沽名釣譽之徒,就是讀書太多,撐壞了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