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Chapter 43
當晚十一點鐘剛過,貨船抵達西貢碼頭,十箱釘得嚴嚴實實的貨很快搬運下來,肥番在休息室內遠遠監視,直到準備開箱驗貨,他才走近。 昨日抵港的一股寒流,海風吹得他一身瘦骨搖搖欲墜,雙手背在身后,胸有成竹。 肥番自認在道上混幾十年,別說軟毒這些小玩具,粉和土都不知道走過多少,九龍塘倉庫大邪之地他都震得住,這點小事絲毫不足為懼。 周圍詭異的安靜,直到十箱全都驗過,肥番手里拎著一袋藍精靈隨意把玩,點頭示意可以收倉。 馬仔剛要動身,遠處傳來碎而密的腳步聲,手電與照燈齊齊射過來光亮,肥番舉手掩面,另一只手探到腰間做最壞打算。 “毒品調查科鄺智民,你們已經被包圍——” “立刻放下武器,舉起雙手!放下武器,舉起雙手!” 碼頭燈火明亮,肥番看得出沒有多少人,情急之下難免動了殺幾位差佬滅口的心思,率先開槍。 身邊帶的都是肥番最信任的手下,加上原本守在碼頭的四九仔,與警察發生激戰。 一公里外橋灣酒樓內,毛姑正行動緩慢地幫忙收拾桌位,年夜飯剛結束不久,聞聲把窗戶帶上。 隨口說道:“碼頭出事了,明天記得關注新聞。” 表哥見怪不怪,“大過年的打槍,真衰。” 增援很快趕到,鄺智民早就提前做了打算,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白車趕緊搶救受傷警員,有誓死不愿被捕的古惑仔跳海,生死一瞬間交給老天來定。 肥番當然不會這樣選擇,他吃定自己資歷深、道行久,略微遲疑就放下槍,帶頭舉起手。 大片的警員舉著槍逐步靠近,嘴里還在重復“不許動”,肥番踢開手槍,隱忍假裝屈服,鄺智民宣布收隊,除夕夜大圓滿,繳獲十箱軟毒。 價值遠不如海洛因,但勝在這是弘社的貨,歷史性突破與成果,可喜可賀。 蘇綺攥著電話,心里忍不住竊喜,第一想法就是Childe果然做事妥帖,旋即語氣緊張。 “你懷疑我?” 唐允品味她話語中的情緒,散漫地笑出聲,“通知你而已,別慌,算不到你頭上。” 蘇綺舒一口氣,“我在西貢吃過晚飯就回廟街了,阿詩在大排檔等我,斷斷續續喝到現在。” 阿詩也湊過來大喊,“太子爺,你放心啦,阿綺一直跟我在一起,沒有任何男性生物。” 蘇綺笑說:“北仔是唯一男性生物。” 阿詩說:“他還是小朋友,不算男性。” 太吵鬧,唐允聽得頭昏,準備掛斷。 “明天還要開祠堂,儀式好繁雜,等我回港讓阿正帶上你去機場。” 好像分隔兩地的情人約定接機,蘇綺淡笑著應承,隨后收線。 電話與煙盒挨著放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氣后再點支煙,她笑容變得有那么一些不同,又讓人講不出來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 北仔被阿詩逼迫喝酒,他神色認真:“飲酒的經驗我大過你。” 阿詩壞笑,“你認自己沒有床上經驗?” 蘇綺眼見著北仔臉色充血,隨后一口氣干掉整杯,阿詩不服,開始與他拼酒。 這下可好,叫來的司機也加入暢飲,她徹底放棄回清風街,今夜還是委屈睡那間小小陋室更靠譜。 上海,福煦路的一棟老式洋樓,年前派人承辦翻新事宜,已經修葺加固過。 這棟房子原本算得上唐家家產,唐允祖父遠渡香港時狠心賣掉,臨死之前都還在掛記。歷經了弘社經營不善,唐允前二十年的生活絕對算不上富貴,輾轉幾手不為人知。 直到唐協亭發達后,于五年前擲重金買回,重建祠堂,委托信得過的人常年維護。 唐鄭敏儀深夜下樓,在客廳里低咳,飲一杯溫水,面色疲怠。 唐允拉開陽臺的窗戶回到室內,一陣冷風灌進來,帶著嗆人煙味,唐太咳聲更重,唐允連忙把窗關嚴,遲緩又僵硬地開口。 “你……還沒睡?” 唐太搖頭。 “他睡了?” 唐太又搖頭。 唐允見她不講話,斷斷續續還在咳,目之所及是民國上海流行的家私風格,復古又沉重,唐太自帶貴氣,此時略顯滄桑,好像坐在那里一晃幾十年,鉛華洗盡。 開口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弘社有點小麻煩而已,他火太大。” 唐太低笑,態度不清不楚,“我準備睡了。” 唐允干巴巴地“嗯”了一聲,講不出口關切的話。 唐太問:“你還不上樓?” “上,這就上。” 他跟著唐太,正撞見唐協亭從書房出來,臉色不大好。唐協亭攬了攬唐太,示意她先回房間,唐太照做。 父子倆站在扶手旁低語。 “這件事你想怎么解決?” 唐允說:“看肥番嘴巴嚴不嚴。” “我也是這樣想,直接做掉太絕情。” “他早該替輝叔炯叔死一死的。” “你不要這樣想……” “她喉嚨有問題?” 唐協亭一瞬間沒明白這個“她”是指誰,遲鈍幾秒剛要開口,就被唐允按住手臂。 唐允瞥到臥室門打開一角,對著唐協亭搖搖頭,不再需要答案。 語氣又變得不正經,“好困,明天還要早起,我睡覺去了。” 唐協亭隨口應了一句,各自轉身回房。 第二天一早,農歷年初一,唐允為祭祖儀式忙得團團轉,蘇綺沒收到他的電話,輕松許多。 直到一三五頻率的響鈴聲把她驚擾,輕松不長久,慎重接通。 鐘亦琛語氣輕飄:“恭喜,毒品調查科臨時出警,鄺Sir賺開門紅,肥番被捕。” 蘇綺隨意地笑,“師兄,太過謹慎容易錯失良機。” 鐘亦琛不置可否,“分享好消息而已,新年快樂,沒有事就可以收線。” 蘇綺忽然想到什么,“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撬開肥番嘴巴的切入點。” “我學過談判與審問技巧,你要臨時授課?” “不是授課,是血淚結成的閱歷經驗。” “聽聽看。” “87年尾,城門水塘,只需同他講‘當年的尾巴沒有收干凈’,他自然心虛。” 當初肥番為了免除后顧之憂還殺了幾位共同追捕她的小弟,這件事他絕對不會忘。 鐘亦琛問:“會不會暴露你?” “我不會出面。他手上有四條人命,還有目擊證人從城門水塘爬出來,只要他張口,就算不把唐協亭咬死,也能咬掉幾塊rou。” 鐘亦琛在心里盤算可行性,通話不宜太長,約定有消息會通知她,電話掛斷。 下午,陰。 蘇綺先開回到清風街,換一部低調的車再前往南山,最終目的地是溫謙良住處。 她一路謹慎關注后視鏡,確定沒有人跟蹤,心里總覺得不太真切,原本擔心唐允是否會突然從背后出現的憂慮也逐漸放下。 溫謙良襯衫外面套一件針織毛衣,滿目溫柔,撐在陽臺扶手處向下望。蘇綺一下車,抬頭就看到樓上的人,戴了副細邊眼鏡,看樣子剛忙完。 他親自下樓迎接她的時候眼鏡已經摘了下去,蘇綺說道:“你還是不鐘意戴眼鏡,這樣下去視力會更差。” 溫謙良不在意地笑笑,遞到她手里一杯溫水,蘇綺冰涼的手染上熱度,“這些年倒是沒嚴重,只有陰天才需要戴,剛剛為了看清你。” “那你可一定要記得,否則被車子撞都看不清兇手。” 溫謙良笑意更深,忍不住伸手輕敲她額頭,好溫柔,比唐允總是不分輕重地作弄她不知溫柔多少倍。 “年初一這樣的日子,你講些好話。” 兩人一起上了樓,在溫謙良書房,剛剛他就是站在這里的陽臺等她,桌面有些散亂,顯然沒來得及收拾。 他看起來并不防她。 蘇綺表現出毫不關注的樣子,略過辦公桌走向椅子后面的書架。 溫謙良端起桌上的熱茶,站在她旁邊,指著面前架子擺著的一張相片,笑著說:“還記得這張?十八歲那年,王家辦的酒會,你百般不愿地陪我同去。” 蘇綺當然記得,“你非要我同你跳舞,在我身邊好久,攝影師才過來拍。” “雖然沒拍到你整張臉,可我好鐘意這張,報社選中發表之前問過我,我當然同意。” “我不同意,因為這件事我們還吵架。” 溫謙良攬住她肩膀,沉浸在過去之中,目光微怔。 蘇綺拿起精美裝裱的相框,她還記得自己當天穿了一身白色禮服,低調又張揚的拖地裙擺,坐在椅子上始終不愿動;Childe穿黑色燕尾服,脖間打著蝴蝶領結,彎腰撐在她椅背上,紳士而謙卑。 “他們講你是‘緊張小姐’,你便在家里撕報紙,Uncle連忙call我去救火,蘇家大小姐果然脾氣不小。” 蘇綺強撐了個笑,帶著些苦澀。 “我不鐘意這些場合,還不是你推不掉。” 目光掃視別的相框,她記得這里曾經還有溫家三口的全家福,如今只剩下蘇寶珍與溫謙良的合照,滿目滄海難為水。 溫謙良說:“這里一點都沒變。” 蘇綺喃喃重復,“一點都沒變……” 一幢承載了太多回憶的房子。 曾經兩個人從樓下鬧到樓上,每一間屋子都寫下過故事,少年少女懵懂地觸碰與試探,好純好真的一段初戀。 蘇綺靠在桌沿,低頭默默飲一口熱水,好像這樣的溫度能把眼角的淚液蒸騰,佯裝對于舊情毫不追悼、毫無感觸。 只要無情,就不會受傷。 溫謙良在不遠處開保險柜,蘇綺趁他背對自己,掃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文件,看起來名頭都是菲律賓那邊的生意,沒什么異常。 如果真有異常,他也絕不會展示出來。 Childe的保險柜密碼會是什么呢?她忍不住思考這個問題。 溫謙良拿著份文件走近,遞給若有所思的蘇綺,她放下杯子接過,表情不解。 溫謙良朝她一笑,伸手按在她肩頭安撫,示意蘇綺打開來看。 “小小一份禮物,送給Pearl。” 蘇綺剛剛險些以為他要從里面拿出一枚粉鉆戒指,幸好不是。 但拜唐允所賜,如今的她絕不會認為文件袋里裝著的會是什么輕松內容,拆開的手很是遲緩。 直到看見封面,蘇綺愣在原地,心跳控制不住。 溫謙良說:“Uncle的第一間公司,Daddy收購后始終擱置,去年我要到了自己名下,如今送給你。” “產業大多早已歸到溫氏,還有幾間工廠自主運作,資產約四五十萬,你先收下,好不好?” “如今Daddy與唐家已經斷絕合作,相同利益上的競爭少不了矛盾,你把復仇的事情交給我,乖乖去美國,一切塵埃落定后我就去找你。” “Pearl,promise me.” 蘇綺盯著“瓊華有限公司轉讓協議書”一排字,心事重重。 瓊華,是媽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