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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俗店的神崎小姐》(2)

    2022年8月26日

    《風俗店的神崎小姐》(2)東北往事

    周二早上通常是專業課,多數學生選擇在精力未松懈的上午,將冗長乏味的數算公式、電路分析等無聊課程一股腦完成,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不出意外的這節社會學選修課沒有想象中熱鬧。

    教室只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使用,集中在后排。

    來上課的自然不是興趣使然,僅僅為了應付嚴格的學分制度,教授講的什么對于他們無關緊要,窩在角落閉目養神。

    靠墻位居中間靠后的座位,我拿著上課前分發的講義打了個哈欠。

    講義上的內容我略微掃了一遍,大約是開學以來第一堂課,上面沒有特別有用的信息。

    老生常談的自我介紹和說明,寥寥幾行再無其他。

    臺上教授環顧教室,眼前慘烈的場景讓他不由得哀嘆一聲,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師玉真理。

    旋即,照本宣科的介紹起自己,聊了聊以后大致教學內容。

    話語時斷時續緩慢行進,時間在懈怠的氣氛中推進。

    七月份余下兩周不到,氣溫逐步升至高點,好在學校的空調冷氣充足,激的我直起雞皮疙瘩。

    打了個冷顫,鼻子流出粘稠的液體。

    拿出隨身攜帶的紙巾,抽出一張揉成條塞入鼻孔,止住鼻涕。

    臺上的師玉教授不知從何時開始,把話題轉到了近代文學,莫名其妙的提到芥川龍之介。

    接著從夏目漱石講到宮澤賢治。

    我搞不懂其中的關聯,硬要說他們或許都是日本人,何必要反復強調。

    況且,我極少讀昭和之前的作品。

    不可否認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絕算得上近代文豪大家,它們或多或少的影響了如今的日本文壇。

    可于我這異邦人,隔著文化和年代的障壁,總感受不出它們究竟好在哪里。

    這其中既有我個人的原因,也有其他緣由。

    最有可能,是我本身不是個能沉下心來寫作的人,讓我安安靜靜地對著白紙坐上一天,比死還難受。

    以至于談起文學一類的話題,天然抵觸。

    若不是因為這個,我如何會選擇來到一個理工大學?饒是如此,最終抵不過命運,莫名其妙被迫上了節文學鑒賞課。

    聽了一會兒,晦澀的內容勾起我的睡意。

    或許他講得不算無聊,但比起昨夜失眠一整晚的我來說,此時的睡眠比起他的話題來的重要。

    我理解了那些早早昏頭大睡的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

    并為自己之前武斷的想法感到歉意。

    于是,我伏在桌面,同它們一起閉上眼睛。

    10月末尾,阜新迎來了第一場初雪。

    經過一天一夜的顛簸,綠皮火車抵達終點。

    列車緩慢進站,隨著蒸汽從車頭噴出,停止震動。

    車門外,我望向鐵軌右側破敗廠房墻壁,上面殘留著「工序」、「質量」

    之類的紅色標語。

    身后乘務員裹著墨綠色軍大衣,扯開喉嚨指揮眾人。

    跟隨人流,往站臺出口移動。

    大廳中,廣播里口音極重的播報員一遍遍重復著即將出發的班次列車。

    聽著熟悉的鄉音,推開最外側玻璃門,撲面而來的細雪飄落嘴角,苦澀滋味從舌尖上達大腦。

    張口正準備痛飲氧氣,冷冽的空氣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吸吸鼻子,終于有了身處東北的實感。

    時隔多年,我再次回到這片睽違已久的土地。

    靠著馬路邊欄桿,行李擺在腳邊,等待朋友到來。

    自打初中畢業后,除了08年那場雪災,得有7年沒見過這樣飄雪的景致。

    而在南方的日子里每年夏季,臺風屢見不鮮。

    整個少年時代的冬季都處于這樣天寒地凍的氛圍,因而我確信雪就是冬天的代名詞。

    相對應,臺風也成了我對夏天僅有的印象。

    「這里!」

    米黃色的出租車停在馬路邊,透過車窗,張洋招手示意。

    搬運行李花了些力氣,我有些疲倦的坐上副駕。

    張洋見我系好安全帶,放下手剎。

    邊調整頭頂的后視鏡,邊向我搭話。

    「咱倆有七八年沒見了吧?」

    張洋叼著煙,單手扶住方向盤。

    棗紅色坎肩馬夾勒住灰色毛衣,十分滑稽。

    他搓著手指,看起來局促不安。

    「少說也有七年。」

    摘下眼鏡,用衣角擦去鏡片上的霧氣。

    「來一根?」

    張洋把玉溪遞到我面前。

    「戒了。」

    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沒再言語,將嘴里的煙放回煙盒。

    抬手轉動鑰匙,車身緩緩啟動。

    「咋想起回東北了?」

    這其中緣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若說沒有理由如何大老遠從樂清跑到阜新?我解釋不了。

    惟有一點,樂清我呆不下去。

    2022年8月26日

    《風俗店的神崎小姐》(2)東北往事

    周二早上通常是專業課,多數學生選擇在精力未松懈的上午,將冗長乏味的數算公式、電路分析等無聊課程一股腦完成,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不出意外的這節社會學選修課沒有想象中熱鬧。

    教室只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使用,集中在后排。

    來上課的自然不是興趣使然,僅僅為了應付嚴格的學分制度,教授講的什么對于他們無關緊要,窩在角落閉目養神。

    靠墻位居中間靠后的座位,我拿著上課前分發的講義打了個哈欠。

    講義上的內容我略微掃了一遍,大約是開學以來第一堂課,上面沒有特別有用的信息。

    老生常談的自我介紹和說明,寥寥幾行再無其他。

    臺上教授環顧教室,眼前慘烈的場景讓他不由得哀嘆一聲,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師玉真理。

    旋即,照本宣科的介紹起自己,聊了聊以后大致教學內容。

    話語時斷時續緩慢行進,時間在懈怠的氣氛中推進。

    七月份余下兩周不到,氣溫逐步升至高點,好在學校的空調冷氣充足,激的我直起雞皮疙瘩。

    打了個冷顫,鼻子流出粘稠的液體。

    拿出隨身攜帶的紙巾,抽出一張揉成條塞入鼻孔,止住鼻涕。

    臺上的師玉教授不知從何時開始,把話題轉到了近代文學,莫名其妙的提到芥川龍之介。

    接著從夏目漱石講到宮澤賢治。

    我搞不懂其中的關聯,硬要說他們或許都是日本人,何必要反復強調。

    況且,我極少讀昭和之前的作品。

    不可否認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絕算得上近代文豪大家,它們或多或少的影響了如今的日本文壇。

    可于我這異邦人,隔著文化和年代的障壁,總感受不出它們究竟好在哪里。

    這其中既有我個人的原因,也有其他緣由。

    最有可能,是我本身不是個能沉下心來寫作的人,讓我安安靜靜地對著白紙坐上一天,比死還難受。

    以至于談起文學一類的話題,天然抵觸。

    若不是因為這個,我如何會選擇來到一個理工大學?饒是如此,最終抵不過命運,莫名其妙被迫上了節文學鑒賞課。

    聽了一會兒,晦澀的內容勾起我的睡意。

    或許他講得不算無聊,但比起昨夜失眠一整晚的我來說,此時的睡眠比起他的話題來的重要。

    我理解了那些早早昏頭大睡的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

    并為自己之前武斷的想法感到歉意。

    于是,我伏在桌面,同它們一起閉上眼睛。

    10月末尾,阜新迎來了第一場初雪。

    經過一天一夜的顛簸,綠皮火車抵達終點。

    列車緩慢進站,隨著蒸汽從車頭噴出,停止震動。

    車門外,我望向鐵軌右側破敗廠房墻壁,上面殘留著「工序」、「質量」

    之類的紅色標語。

    身后乘務員裹著墨綠色軍大衣,扯開喉嚨指揮眾人。

    跟隨人流,往站臺出口移動。

    大廳中,廣播里口音極重的播報員一遍遍重復著即將出發的班次列車。

    聽著熟悉的鄉音,推開最外側玻璃門,撲面而來的細雪飄落嘴角,苦澀滋味從舌尖上達大腦。

    張口正準備痛飲氧氣,冷冽的空氣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吸吸鼻子,終于有了身處東北的實感。

    時隔多年,我再次回到這片睽違已久的土地。

    靠著馬路邊欄桿,行李擺在腳邊,等待朋友到來。

    自打初中畢業后,除了08年那場雪災,得有7年沒見過這樣飄雪的景致。

    而在南方的日子里每年夏季,臺風屢見不鮮。

    整個少年時代的冬季都處于這樣天寒地凍的氛圍,因而我確信雪就是冬天的代名詞。

    相對應,臺風也成了我對夏天僅有的印象。

    「這里!」

    米黃色的出租車停在馬路邊,透過車窗,張洋招手示意。

    搬運行李花了些力氣,我有些疲倦的坐上副駕。

    張洋見我系好安全帶,放下手剎。

    邊調整頭頂的后視鏡,邊向我搭話。

    「咱倆有七八年沒見了吧?」

    張洋叼著煙,單手扶住方向盤。

    棗紅色坎肩馬夾勒住灰色毛衣,十分滑稽。

    他搓著手指,看起來局促不安。

    「少說也有七年。」

    摘下眼鏡,用衣角擦去鏡片上的霧氣。

    「來一根?」

    張洋把玉溪遞到我面前。

    「戒了。」

    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沒再言語,將嘴里的煙放回煙盒。

    抬手轉動鑰匙,車身緩緩啟動。

    「咋想起回東北了?」

    這其中緣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若說沒有理由如何大老遠從樂清跑到阜新?我解釋不了。

    惟有一點,樂清我呆不下去。

    回過神來時,已經坐在前往阜新的火車上。

    「剛好有時間。」

    「玩幾天?」

    「看情況。」

    我不確定,可能后天就走,或是住上幾個星期。

    「住的地方找好了嗎?」

    「還沒。」

    「要幫忙嗎?」

    窗外的風景飛速倒退,七年的時間似乎沒有改變什么,街頭巷尾一如當年我離開時的模樣。

    「謝謝,不用了。」

    不想麻煩這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這么些年阜新還是老樣子。」

    「可不嘛,年輕人都往外跑,阜新早就沒啥活力了。」

    張洋無奈的點起根煙,車窗搖下一條小縫。

    「這座城市已經死嘍。」

    寒風夾雜雪花吹進車內,我收緊羽絨服。

    汽車安靜地行駛在公路,看著眼前這具龐大的尸體,疾馳于上的我,感到悲哀。

    「不說這些,等會兒晚飯準備怎么解決?」

    「隨便對付一口吧。」

    張洋隨手將煙頭扔出窗外,搖上車窗。

    「要不來家里吃吧。我下午也沒活兒,都提前叫你嫂子買好菜了。」

    「會不會太麻煩。」

    「跟我這么客氣干嘛,咱倆都多少年沒聚了,不給我這個老同學一個機會?」

    「好,那嘗嘗咱嫂子手藝。」

    我說。

    解放大街上,張洋載著我一路離開市區,往更加荒涼蕭瑟的方向前進,柏油路逐漸變為坎坷崎嶇的黃土地。

    視線里向后飛掠的平房,破敗不堪,外圍原本茂盛的雜草,安靜地枯死在墻根。

    道路兩旁楊樹稀疏排列,深棕色遒勁枝干光禿禿一片,冷硬骨架朝四面八方延展。

    樹下那只年邁的黃狗,無精打采地抬起頭,又搖頭晃腦地伏下身體。

    雪花在空中旋轉,緩慢飄落。

    所有的事物表面,一層肅殺的白色在不斷累積。

    車外愈發破敗的街區喚醒腦海中陳舊記憶,那些色調蒼白的畫面和眼前的景象重迭。

    「這地方還沒拆呢。」

    「說是今年拆,這都快到年關了,沒個準信兒。說是和村頭那家人拆遷款沒談攏。」

    張洋罵了一句,撇著嘴干巴巴地苦笑。

    「好事啊,給不少錢吧?」

    「阜新比不上南方,指著拆遷款發財不現實。」

    「好歹不用住在這窮鄉僻壤。」

    「那也得等拆遷款下來再說。前陣子還說年底能萬事兒,一拖再拖到了現在也沒個準信兒。」

    他煩躁的吐出一口氣。

    不好意思的說道,「這嗑嘮的,你好不吞易來一趟,我還凈聊些糟心事兒。」

    「不會。」

    少頃,我問張洋。

    「對了,你怎么干起出租了。」

    「大學沒考上唄。我尋思出租車也不看文憑。」

    他手指撥動空調出風口扇葉的方向。

    印象中,張洋成績不差,是班上少數幾個考上重點高中的學生。

    倘若往后日子按部就班,進入大學幾乎水到渠成,怎么會墮落至此?想必七年間,他經歷了許多事。

    人生就是如此,我們在用絕大部分時間,走在錯誤的道路上,極少數人會在中途選擇回頭,更多的則是一去不復返。

    我知道自己已然走在這樣一條路上,張洋恐怕同樣如此。

    為此我離開了樂清,可他能去哪里?我隱約聽到甩在車后,趴在樹下的老邁黃狗低聲吼叫,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吠。

    后視鏡里,老黃狗追著車尾,邊跑邊叫。

    「這畜牲。到時候村兒里人都搬走,看你沖誰兇。」

    張洋笑罵道。

    「它是村里的?」

    「流浪狗。」

    他搖搖頭。

    「好些年前別處跑來的,見人就叫。虧我平時給它扔點剩飯,真是白眼兒狼。」

    他不免感嘆一句。

    「這黃狗老的不成樣子,除了我們村,哪都去不了了。」

    老黃狗喘著粗氣,伸長舌頭,咧開嘴巴吐出白氣,病怏怏地停止追逐。

    我與反光鏡里的它對視,渾濁瞳孔里看不出一絲生氣,全是遲暮之年的狼狽。

    「沒錯,它哪都去不了。」

    我確信地說。

    駛進村子5、6分鐘后,我們在一處平房旁停下。

    「到了?」

    「嗯吶。」

    張洋解開安全帶,穿上羽絨服與我一同下車。

    我拿好行李,艱難地拉著行李箱跟在他身后。

    四面一覽無余的小平房,比比皆是。

    經過紅磚壘起院墻,炊煙升起,院內雞鳴狗叫不絕于耳,有種喧鬧的寂靜。

    張洋推開其中當中一戶人家的鐵皮大門,銹蝕嚴重的門軸發出刺耳摩擦聲。

    「燕兒。」

    他喊道。

    院內一塊許久未經開墾的田地,堅硬而無生機,其上死去多時菠菜(或是白菜)掛滿白霜,唯獨

    角落幾株蔥苗頑強挺立在這片作物墳場,迎風搖曳。

    田地右側是一眼老式壓水井,底部水泥壘起的基座淌著浮冰,鐵鑄的青黑色按壓手柄磨的锃光瓦亮,閥門延長出的水龍頭不時涌出井水,滴落在下方帶有紅色印花大搪瓷盆中,蕩出一圈漣漪。

    壓水井右側是一條延伸到大門的石子路,我們走在上面,一路向前。

    「回來了?」

    外屋門從內推開,一位女性裹著圍裙走出,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吞。

    她很年輕但不漂亮,頭發利落的梳成馬尾,眼神里帶著無法讓人拒絕的善意。

    上身紅色針織毛衣罩著顏色鮮艷的圍裙,下身一條藏藍色牛仔褲,褲腿處微微發白。

    她雙手往圍裙擦拭幾下,有些緊張。

    「嫂子好。」

    我擺出一個友好表情。

    「快進來,別凍壞了。」

    她讓出位置,招手引我進屋。

    「走吧。」

    張洋在身后推我。

    進門,前廳入眼是張四方木桌,木桌后方擺著一箱啤酒,大敞四開隨取隨喝的架勢。

    門口左手邊是掛衣架,掛著件女式羽絨服。

    腳下是深灰色水泥地面,上方燈泡連著電線掛在房梁。

    一切看起來都很陳舊,且整潔有序。

    「還是東北土炕暖和。」

    我說。

    屋外冰天雪地,室內燥熱的溫度卻有種身處熱帶的錯覺。

    將行李隨手置于角落,我脫下羽絨服掛在衣架。

    「可不咋的。」

    張洋說。

    他拉著我往里屋走。

    掀開門簾,灰白色土炕立刻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想起在阜新度過的童年時光。

    記憶深處那種粗礪干燥的觸感,柴火燃燒殆盡的焦炭氣味,我曾以為早已忘卻,可仍歷歷在目。

    我真的沒忘記嗎?殘余的記憶終究沖刷的只剩下似是而非的碎片,相同環境下引發的感懷,說到底不過是篡改后的虛假回憶,用以證明我曾經在這里生活過。

    仔細想想,記憶這種脆弱的東西是經不起長久存在的,或者說任何事物的厚度都不足以抗衡歲月的侵襲,即便對逝去之人的思念,也無可避免地行駛在遺忘的軌道。

    何況,這些不足為道的經歷。

    不得不說,人是善于遺忘的生物。

    坐在炕沿,手指觸摸炕席,我從過往的影像得到少許慰藉。

    「你們先聊,我去準備晚飯。」

    張洋點點頭,等到女人的身影離開,他盤腿而坐。

    拉過炕桌,從懷里掏出煙,點燃。

    「嫂子人挺好的。」

    靠近炕尾的窗臺上,玻璃上經年累月的塵埃,形成斑斑點點的黃褐色污跡;去年剪紙未來得及撕去,執著的黏貼在內側。

    我視線穿過它們,便是低垂的夜幕和逐漸激烈的風雪。

    「是吧。」

    張洋眉目舒展,喜悅從他眼角至發梢,發散開來。

    「為了能遇到她,我上輩子得積多少德?」

    他扭開坎肩中間一排扣子,喘不過氣似得拉開領口,暢然吐出肺里吸收完畢的尼古丁。

    一呼一吸間,張洋指間香煙灰燼恰好燃燒到搖搖欲墜的長度。

    我盯著它,默數斷落時機。

    當數到第九秒時,重力的sao擾下,它不堪其煩,在張洋深棕色褲腿留下一塊破碎的黑色殘骸。

    張洋拍落褲子上的煙灰,咬著煙嘴,伸長手臂拿過窗前喝剩下類似可樂的碳酸飲料空罐。

    往里彈了彈煙灰,緩慢地開口,「不過這些年她在我身邊,著實吃了不少苦。真要是哪天把我踹了,我不怪她。」

    「真夠喪氣的。讓嫂子聽到,準要氣死。」

    張洋現在的模樣我感到陌生,擱以前他不會這么說。

    「嘿嘿,這倒是。」

    張洋慢慢挪動身子,煙蒂扔進罐子。

    「你說我一個高沒畢業的大老粗,哪一點能吸引她?」

    「不好說。」

    女人心,我一向琢磨不透。

    「換作我,指定看不上你。」

    我調侃地看著他。

    「這話沒毛病。」

    張洋深有同感的點點頭。

    「要我看,你身上肯定有些不引人注意的優點。」

    我說。

    「你找到了?」

    「暫時沒有。」

    「是絕對沒有。」

    他武斷的說。

    「這可真不像你。」

    記憶中的張洋無論何時都不會這般消極,我深信不疑。

    最^新^地^址:^

    YYDSTxT.

    「人是會變的。」

    同樣的話我聽過不下百遍,電影里、小說里、漫畫里,還有同學會上,想不到有一天會從張洋的嘴里說出來。

    我感到怪異,現實和回憶在擂臺上打的頭破血流,雙方既沒有KO成功,亦沒有點數取勝。

    導致我分不清哪邊是真正的他,漿煳一片。

    「你確實變

    了很多。」

    「倒是你沒啥變化。」

    張洋往屁股下墊了個枕頭。

    「跟小時候一個樣,悶葫蘆似的,隔路得很。」

    「是嗎。」

    我認為張洋說的根本不是我,思索片刻實在找不出反駁的道理。

    「可能吧。」

    「雪真大。」

    半晌,張洋轉頭看向外面。

    印象中阜新冬天,初雪理應綿軟如絲般紛披落下。

    細小冰晶在潔凈的白云間盤踞,在高空回旋不止,跌落凡間,最終與泥土融為一體。

    接著,數日晴朗,太陽高照。

    于某個慘淡早晨或傍晚,俄而雪驟。

    如今天毫無征兆的暴雪,斷然不會出現。

    狂風剮蹭裸露在外的窗臺邊框,玻璃發出的不堪重負地哀鳴。

    黑洞洞的院內,借著室內燈光依稀看到那塊枯竭殆盡的田地,大雪掩埋生機,黝黑的土地失去蹤影。

    緊挨田地的壓水井,蓋著厚重的棉絮。

    地面積雪略高于的井前搪瓷盆,盆內情形觀瞧不清,只覺得幽深空洞,惟有一絲恍惚的倒影,時隱時現。

    疾風一浪高過一浪,濃重夜色里狂亂的風雪抽打磚墻,成千上萬朵鵝毛大小的雪花崩碎在水泥層。

    我分不清,屋外雜亂無章地喧囂與炕洞內干柴斷裂響動,兩種聲音究竟哪一種屬于干柴,哪一種來自雪花。

    暴雪中央,我坐在guntang的炕席上,汗水浸濕后背,燥熱難耐。

    「的確。」

    我說,「頭雪下這么大可不多見。」

    「天氣預報這玩意兒沒個準成的。」

    張洋翻看手機,突然想到了什么。

    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

    「想也知道。」

    就算村路沒被大雪封堵,這樣惡劣的天氣開車不會太安全。

    「不嫌棄的話可以住下來。」

    「方便嗎?」

    繞了一大圈,轉過頭來還是得麻煩張洋。

    「和我這么客氣干嘛。」

    張洋說。

    「多謝。」

    話到此處,我和張洋沒了聲息。

    好似房屋之中擺著一臺人聲過濾器,隱密處不知誰人按下開關,于是耳畔只余下一派兵荒馬亂的白噪音。

    「說起來...」

    我躊躇了一會兒開口,「張叔

    現在身體怎么樣?」

    張洋耷拉著眼皮,像沒聽到,面無表情的調整坐姿。

    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炕桌上的易拉罐。

    遽然,開口道,「沒了。」

    張洋用指甲擠壓鋁制罐身,在他的蹂躪下,易拉罐扭曲成扁平狀,連帶其中煙蒂一起。

    「去年年底走的。」

    周遭原本流動的情緒瞬間凝固,我無言以對。

    語言的鋒利往往是人所不及想象,無心之語與有意而為客觀上來講同樣惡劣。

    「對不起。」

    張洋擺擺手,臉上出奇的平靜,黑色瞳孔里不含雜質的目光投向我。

    「我沒那么敏感,事情過去有段時間了,該過去的要讓他過去。」

    繼續說,「老話講的好嘛,人死不能復生。」

    人死不能復生。

    且不論這句話正確與否,拿來安慰生者有著異乎尋常的療效。

    宛若靈丹妙藥,只消說出何種悲痛亦能消融化解。

    我過去常常質疑,人真的會被一句話輕易安慰?可事實不如我意,過往經歷告訴我沒人一直沉湎于過去,日子會推著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沒等回過味來生活已將痛苦推出情感邊界,找尋不到。

    「說句不孝的話,人沒了我反倒輕松許多。他走之前已經癱瘓在床,這些年在他身上結結實實花了不少錢,光照顧他老人家就費勁心力,加上每天要出去跑車,總歸不是個事兒。」

    張洋眉宇不見傷感,想來應該是臥病多年早有心理準備。

    他繼續說,「我不是冷血的人,可家里只有我和你嫂子倆人真的顧不過來。結婚5、6年了,連個孩子都沒敢要,生怕養活不了。」

    「人之常情。」

    我安慰道。

    問道,「我記得張叔身體不錯,怎么會病成那樣?」

    「要真是病倒就好了。」

    張洋愁吞滿面的嘆了口氣,余下半句遲遲沒有說出口。

    與此同時,外屋傳來呼喊,我和張洋一愣。

    旋即,中斷對話。

    「來啦。」

    張洋穿上鞋子,臨走不忘跟我說了句「稍等。」,轉身撩開門簾往外走。

    寂靜再度回歸。

    長久沉默中,耳膜開始聽到空氣中鼓噪的尖銳嘶鳴。

    來自心臟跳動泵流到身體各處的血液,飛快劃過血管內壁的噪動,吵得我胸口發悶。

    屋內火熱的溫度,把腋下、后背、腳心,烘烤的汗津津一片。

    濕潤的衣物貼在皮膚,渾身不自在。

    我盯著窗外風景,生出一個想法。

    跳下炕沿,跑到外屋。

    穿好掛在門口的羽絨服,用力推開屋門,與強風對抗良久,推出一條小縫,側著身子拋棄身后溫暖空間。

    陡然,徹骨寒風貼著骨縫往身體里鉆,打了個哆嗦。

    習慣性往掌心呼出幾口熱氣,方才抬頭。

    入眼即是無垠黑暗,踱出一步,鞋底積雪吱吱呀呀。

    依照褲腿的觸感,積雪至少到腳踝附近,降雪量出乎意料的多。

    步履蹣跚地走出院子,沿著一側道路漫步。

    途中,我慶幸自己沒脫離現代社會太遠,道路兩側幾盞舊路燈,使我不至于悲慘到迷失方向。

    而每盞燈之間相隔甚遠,多數時候要等到走近十幾米才能發現。

    這等問題倒成其次。

    畢竟,有比沒有好。

    漫無目的地徜徉于風雪中,委實算不上浪漫。

    臉皮迎面和雪花相撞,除了感受到刺痛外,恐怕留不下什么美好記憶。

    兩只耳朵開始失去知覺,麻木緩慢的從耳垂蔓延到耳根。

    我精疲力盡的停下腳步,立于一處路燈下彎腰喘息著扶住膝蓋。

    回望身后,雪地深淺不一的足跡影影綽綽,自足下向雪夜延伸。

    頭頂橘黃色光暈,眼前雪花紛紜落下,嘴里白氣飄飄蕩蕩升空。

    站直身體,我伸手握住路燈桿,兩掌合握粗細的鐵桿搖晃不止。

    深邃堅硬的冰冷沁入骨髓,收回凍得僵硬的手掌。

    看著通紅的手心,我為這趟短暫出游給出一個極為精準的結論。

    「真撒比。」

    吸吸鼻子,雙手插入袖子,決定原路返回。

    「你怎么在這?」

    轉身之際,一個聲音未來得及被嗚咽的風攪碎,傳入耳中。

    張洋裹著駝綠色大衣,頭戴黑色耳包,站在距我幾米遠的地方。

    「出來轉轉。」

    「這種天氣?」

    「好過在屋子里熱到中暑。」

    「哈哈。」

    張洋失聲大笑。

    「你是來做什么的?」

    我覺得他不太可能跟我一樣,世上愚蠢的人足夠過多了。

    張洋掀開大衣,掏出紅酒樣式的玻璃瓶。

    「山西陳醋?」

    我讀出瓶身上的漢字。

    「你嫂子今天包的餃子,反倒忘了買醋。使喚我去了趟雜貨店。」

    「這天氣竟還有店家開門,真夠敬業。」

    我說。

    「說是雜貨店,都是自家平房改的。平日里有人在家,就算營業。」

    「難怪。」

    「鄉下大多這樣。」

    「挺好,有煙火氣。」

    「是嗎。」

    他不置可否,掖好醋瓶。

    「走吧,別凍感冒了。還是說你要再逛一下?」

    「回去吧。」

    我差不多恢復力氣。

    張洋雙手相互插在肥大袖口內,走在前頭。

    我踩著來時的腳印,雙手插兜亦步亦趨。

    橫渡村莊的風,鋒利一如既往。

    吹干我面龐每一分水汽,嘴唇干裂艱難呼吸,凝滯稠密的氧氣從口腔到肺部凍得生疼。

    強忍不適,邁開腳步在雪中前行。

    我比起來時,狀態更差。

    體表的寒冷促使一整天油米未進的胃發出沉悶黏膩的腸鳴,也許當下環境無論如何我聽不見這聲來自體內的異動,憑借腸道收縮蠕動我猜測著。

    滯后的鈍痛一點一滴往大腦蒸騰,再被更加劇烈的苦寒壓下,掩埋。

    我按壓肚子,愈發難受。

    莫約一刻鐘,我們回到院內,推開房門,屋內的照明晃了下眼睛。

    「怎么了?」

    張洋拍拍我肩頭,聲音從左耳靠近。

    「沒什么。」

    氣息稍緩。

    我說,「估計是一天沒吃飯,有點餓過頭。」

    「一天沒吃?」

    「沒食欲。」

    「那剛好。」

    他說,「直接去里屋吧,飯菜都弄得了。」

    我點點頭,掛好外套,回到那間燥熱的房間。

    撩開簾子,炕席正中央已經支起張矮方桌,幾個大小不等的白瓷碗冒著熱氣。

    「愣著干嘛,來幫忙。」

    女人手拿碗筷,漿洗得發白的袖口挽在小臂靠近手肘部位。

    手腳麻利,身姿矯健。

    每個動作自有緣由,每件物品自有歸處,無不明確的將餐具擺在它應屬之地。

    這自生活中透露出的優雅美感,令我嘆服。

    不難想象她定然常年浸yin于此。

    「這就來。」

    張洋說。

    我想上前一起幫忙,他卻把我打發到一旁。

    「你是客人,哪能讓你來干。」

    我找不到理由拒絕,加之身體確有筋疲力盡的跡象,便聽從他的建議。

    坐在方桌前,沖著眼前的菜肴發呆。

    讓一個饑餓難耐的人面對飯菜而不得食,堪比酷刑。

    比作酷刑多少言

    過其實,我卻無更加合適的場景去描繪它。

    好在沒等多久,張洋端上最后一道菜回到屋內。

    「差不多了。」

    張洋盤腿坐上炕席,喊道「燕兒,別忙活了。先過來吃飯吧。」

    「誒,這就來。」

    聲音像堅硬的彈珠,在房間里彈來彈去,骨碌碌滾到我和張洋的耳中。

    「你嫂子愛cao心,客人來了還忙忙叨叨的。」

    他說,「咱們先吃吧。」

    「好。」

    我沒客氣,拿起筷子夾起鍋包rou,往嘴里放。

    若說鍋包rou的做法據我所知大致可分兩類,傳統派和新派。

    傳統派調味基本只用糖醋鹽,加上一點醬油調色。

    新派則更多是在原有基礎上添加諸如蜂蜜、番茄醬之流,增加復合風味。

    兩種口味孰高孰低我無從選擇,不過對此時的我來說,眼下這道鍋包rou是我生平吃過最好吃的。

    酸甜可口自不必說,rou片皮殼酥脆,配上蔥絲辛辣口感,立時和記憶中的味道重合。

    「對了,差點忘了。」

    張洋拍手叫道。

    腳掌下地,將藍色運動鞋后跟踩癟,趿拉著在角落大衣柜里翻找。

    片刻,拎出一瓶牛二置于桌面。

    最^新^地^址:^

    YYDSTxT.

    「來一口?」

    他抬手作出舉杯的動作。

    「我酒量不好。」

    我不是嗜酒如命之人,提不上酒量。

    「小酌一下嘛。」

    「也行。」

    我點點頭,夾了塊鍋包rou扔進嘴里。

    張洋扭開瓶蓋,往我和他的碗中倒了一小半。

    舉起碗說,「走一個?」

    「嗯。」

    我端著碗同他相碰,抿一小口。

    舌尖傳遞上來的生澀氣味貫通鼻腔,寒意轉瞬剔出體外,暖意涌現。

    味道說不上是好壞,不過十來塊錢的廉價白酒,諸如醬香濃郁、酒體醇厚之類無從談起。

    況且我飲酒素來只為了喝而喝,即便拿來上好的茅臺,亦分辨不出個中滋味,秉承這樣窮極無聊的心態,酒與我而言無非是用來打發時間的工具罷了。

    「如何?」

    張洋面色紅潤。

    「我嘗不出來。」

    總之不會太好喝。

    「平時不常喝酒?」

    「算不上頻繁。」

    我繼續夾食鍋包rou,碗中白酒棄之不顧。

    「你嫂子手藝不錯吧。」

    張洋見我沒有繼續喝酒的舉動,索性自飲自酌。

    「不賴。」

    我說,「口味好過一些飯店。」

    「嗯,那就成。」

    張洋起身說,「我去看看你嫂子怎么還沒回來。」

    「好。」

    說話同時,門簾拉開。

    「吃得慣嗎?」

    女人進來瞧見正要起身的張洋,再看看我。

    「相當不錯。嫂子好手藝。」

    我點點頭,身子不自覺端正許多。

    「可別這么叫我,真顯老。我都沒到三十。」

    她伸手在圍裙上擦干水分,笑著說。

    「我叫李燕,不嫌棄就叫我燕姐吧。」

    「好的,燕姐。」

    我說。

    此時節,大雪照舊咆哮著淹沒這座地處邊郊的村落,黛藍色天空在怒濤般狂暴的颶風戕害下,愈發黑暗空洞。

    曠日持久的嗚咽聲中,我在張洋家安靜地躲藏。

    之后飯桌上,張洋開始一刻不停地講述關于他父親的故事。

    直到從他口中說出一個名字——李明。

    遽然發現,我似乎始終站在18歲那年夏天的葬禮上,聽著漫山遍野的蟬鳴,背靠陽光,佇立不前。

    我想世上之人的際遇,俱是相互精密咬合的齒輪,天南地北的一端轉動,經過悠久漫長的歲月必然傳導至另一端。

    這個露水皆凝成冰碴兒的十月,我靜靜地注視著異動的始發源頭,與張洋交談著。

    燕姐坐到張洋身邊,攔下張洋正準備倒酒的右手。

    「不是說戒了嗎?」

    她說。

    「這不是家里來且了嘛,特殊情況多少喝點。再說喝這么些年了,哪能說戒就戒。」

    張洋縮著脖子。

    「反正你老有理由。」

    燕姐奪過酒瓶。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倆,手中動作不曾停下。

    剩余半盤的鍋包rou不好全部吃完,夾起臨近的炸帶魚,剝下魚rou仔細咀嚼,呷了口酒。

    「我記得你以前挺討厭喝酒的不是嗎?」

    我問張洋。

    「以前是討厭。」

    張洋說,「現在卻喜歡的不得了。」

    「這有什么說法?」

    「酒能緩解壓力,沒理由不喜歡。」

    「能緩解?」

    「效果頂好著呢。」

    他握住瓷碗仰頭即飲,臉色rou眼可見

    的逐漸蒼白,有趣至極。

    「沒它,我怕是熬不過這些年。」

    「此話怎講?」

    我一直以來的壞習慣——世事追根究底。

    「不好說。」

    張洋拎著黃瓜用掌心捋了捋,深入大醬碗里蒯了下,放入嘴里嚼的嘎吱作響。

    「那就是不想說。」

    我白嘴品嘗黃瓜,除了蔬菜特有的甘甜缺些味道。

    旋即,沾滿大醬又嘗了口,自覺咸度適中,和黃瓜本身的口味相得益彰。

    張洋三倆口把黃瓜送入嘴中,腮幫子頓時鼓漲如拳。

    咀嚼完畢,他頗為強硬地拿回酒瓶,燕姐沒有阻攔。

    畢竟回憶是件漫長乏味的工作,酒往往是最好的催化劑,它總能置換出準確的片段。

    「不介意聊聊?」

    我說。

    「是想聊聊來著。」

    張洋喝酒的速度很快,接連幾口那碗灼熱的白酒一股腦地全裝進肚子里。

    筷子頭沾沾黃醬含在嘴里,「該從哪里說起?」

    他這樣問自己。

    「想到哪里便說到哪里。」

    「你離開阜新去了南方后說起?」

    「最好不過。」

    那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的確該從那時聊起才對。

    「打你隨父母搬離阜新后,我進了市里重點高中。要說以我當時的成績,想來畢業考個一本是不難的吧?」

    他說。

    「是不難的。」

    我說。

    「將來這種事情誰都說不準的,有時越認為可以握在手心里的東西,往往越吞易熘走。」

    張洋抽出根玉溪,狠吸一口。

    他說,「高一下學期,大概是星期二下午晚自習,班主任將我叫到辦公室。等我跑到辦公室,班主任一臉無法啟齒的表情。翻來復去說了半天,我才聽隱約明白。她說‘剛剛醫院打來電話,你父親出車禍了。’,這話不難理解,當時我卻腦子空白,硬是一個字都聽不懂。活像是耳朵里被海水浸滿,人聲成了咕嘟咕嘟的氣泡噪音,分毫入不了大腦里。那種情況下我被送回家中,接著又莫名其妙的坐在了醫院搶救室門口。事到如今,我還是弄不清當時的情況,只記得寫著「搶救室」

    三個字的指示燈亮了一夜紅光,我也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煙霧從張洋鼻孔竄出,嘴里吸入。

    「等到我徹底回過味兒來,已經是第二天下午,我爹已從搶救室轉到普通病房,再次見到他時已經是個纏滿繃帶半句話說不出來的木乃伊,眼睛緊閉,呼吸均勻。儀器上起伏的藍線,是他活著的證明。死了般活著。」

    張洋瞇起眼睛,邊回憶邊說,「這往后的事情就簡單多了,整個高中期間我一邊照顧我爹一邊打著零工,最終在高三上學期選擇退學。成年以后,我考了駕照,貸款買了輛車做起出租,干到今天。」

    「這樣的日子,沒有酒怎么過活?」

    張洋把煙蒂扔在水泥地面,用腳踩滅。

    燕姐撇撇嘴,沒說什么。

    「的確。」

    我說。

    張洋沉默了一會兒,說。

    「坦率地講,我爹癱瘓在床起,沒再聽過他說過一句完整的話。整日只有咿咿呀呀的呻吟,我快不記得他原本究竟是什么模樣。我想,眼睜睜看著自己健壯的身體一天天干癟下去,著實是件殘忍的事情,任誰也無法平靜。你知道嗎?人越是死到臨頭,越想要活著。每次看到他那雙渴求的眼睛,我總認為自己是個不孝的人。不僅是我沒為他的死流過一滴眼淚,更因為我曾切實的思考過,是不是干脆把他捂死,或者裝作不小心煤炭中毒。這想法跟誰都沒法說,我爹不可能知道,我卻認定他察覺到我的心思。當父親的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兒女?」

    燕姐抿住嘴唇,扶著張洋手臂。

    張洋倒完最后一滴牛二,拿著碗來回搖晃,端起放下幾次。

    「我爹生前的物品我只留下了照片,其他燒了個干凈。不是一定要燒,好些物件拿去回收利用當然可以。我總覺得那些東西上或多或少殘留莫可名狀的東西,他生前歷經折磨的靈魂也許還附在上面。我想為此前的生活做個了斷,了斷的不是關于他的記憶,是了斷我這6年間的記憶。」

    張洋面無表情地如此解釋,他真這么想嗎?至親之人的離世何至于冷酷至此。

    他必然不會無情到那種地步,倘若張洋果真那樣,我絕無機會來到他家,更不可能因為大雪困在此處。

    說到底,張洋恐怕自己都還沒意識到張叔的離世,盡管rou體與精神早已消失在此間世界。

    腦芯中某條神經仍舊停留在時間軸的反方向。

    靈魂割成兩份,一方向前,一方留在原地。

    張洋便是如此,他的過去凝視著現在,并將永遠持續。

    我約略理解張洋的感受,不只是一部分的感同身受,是連我自己都吃驚的程度。

    「賠償給了多少?」

    我深呼吸一口氣,試圖轉換話題。

    「賠償?」

    張洋往胃里裝了幾口牛二說,「對方窮光蛋一個,除了一輛桑塔納和一屁股債以外啥都沒有,那破車

    最多值兩萬,賣不賣的出去還是兩說。」

    「那判了幾年?」

    「死刑。」

    他說,「醉駕,兩死一重傷,輕判不了。」

    「兩死?」

    「一家三口,夫妻當場死亡。」

    張洋蹙眉說,「據說那對夫妻倆本來是準備帶著兒子來阜新探親,偏偏出了這檔子事兒。對于活下來的人來說,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屋內的時鐘指針敲擊我的意志,腦子里有個奇怪的想法。

    「那人是不是叫李明?」

    我說。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張洋訝然。

    「許是曾在報紙上讀到過。」

    我只覺眼前的世界兩端倏然升起一根巨大紅線,原本不同時空的人事物串聯成一個圓環。

    那個名字如同羅塞塔石碑,以他為點,瞬時記憶連綿不絕地涌來。

    我驚覺死亡之深刻竟至這般田地。

    「是嗎。」

    「嗯。」

    到頭來我和張洋并無不同,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