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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春色(6)完

    2023年1月9日

    【第6章】

    灞橋上的柳條黃了又枯,枯了又綠,綠了又繁,彈指處卻又是一年辰光匆匆流過。

    橋頭,垂柳依舊迎風拂動,枝葉瑟瑟輕響,就如在過去的幾百年中一樣,冷眼觀閱這橋上車馬川流,來迎去送。

    此時,正有一列車隊停駐在如煙垂柳旁邊。

    剛剛被貶汝陰太守的蕭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幾位同僚道別。

    有人遞上一杯桑落酒,好言勸慰:「蕭兄,潁州離天子京畿,究竟還不甚遠,也算萬幸。」

    蕭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賢弟不必相勸,這原不是我初次貶官。只不過十幾年前那一回,我是西出武功,這番,嘿嘿,卻是東出潼關,還我故郡。」

    來送他的都是親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貶官的緣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東山再起。上一回不也是么?」

    「那一回的罪名,不過是不學無術,此番卻是貪贓舞弊,敗亂法度,只怕再無還京之期了。」

    蕭炅嘴角上揚,益見蒼黃肌膚紋路深刻。

    他舉起酒杯,一口飲盡,凝目注視銀杯杯腹白鶴花紋,笑道:「想來此去潁州,罪臣難再有如此精美器物。」

    他語意太過蒼涼,一時眾人俱無話可說,或低頭嘆息,或轉眸目視溶溶灞水。

    忽然一輛車中傳出孩子啼哭的聲音,只聽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陽,不去汝陽!小五兒、阿喜哥哥、瑤奴哥哥他們都不去汝陽,我也不要去!我們七夕還要抓蜘蛛哩!」

    話音尚自頗為稚嫩,想來孩子年齡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陽」

    「汝陰」。

    蕭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個孫兒。小兒郎家不解事,倒教諸君見笑。」

    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聲喝止。

    蕭家也是河南舊族,門風清謹,這時蕭炅卻竟然頹唐至此,一任孫兒啼哭失禮,眾人都不由黯然。

    卻聽蕭炅又道:「如今遠離京師繁華,閉戶讀書,未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諸君相送至此,已屬厚誼,炅自心知,快請回罷。」

    眾人皆知,蕭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

    此番蕭炅被貶,皆是吉溫為楊釗出謀劃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

    去歲楊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楊釗恩幸更隆,此際炙手可熱,像吉溫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將,卻也轉而投向楊釗門下,以求汲引。

    眾人內心中確也不愿因送蕭炅,而得罪于新貴楊氏。

    有人順勢道:「既如此,蕭兄便起程罷。我輩期見蕭兄澤愛黎庶,早成美政。」

    便折了柳條遞與蕭炅。

    這時,忽然有一陣促促馬蹄聲響起,一騎絕塵而至,堪堪奔上橋頭,馬上人手腕微揚,那馬疾奔之勢登時止住,橋上官員大多識馬,便有人贊道:「當真好馬,奔若風雷,定如山岳。」

    卻見那乘者翻身躍下,徑自向蕭炅走來。

    他穿的一雙鹿皮靿靴,淺緋綢袍上,由暗金細線繡成許多對鶻圖案,鶻鳥意態威猛昂揚,口喙尖利,形似長刀。

    那人則薄唇緊抿,雙目細長,顯得頗為陰柔。

    他面上雖微笑著,可那笑意卻似并未到達眼底。

    時值夏末,秦中猶自炎熱,然而眾官員一見他的笑,周身肌膚上都似漾起了一層寒霧。

    便有人悄悄移開幾步,離蕭炅遠了些。

    卻見那人深深拱手,向蕭炅道:「相送來遲,冀蕭兄寬宥。」

    蕭炅唇角微顫,略有些斑白的髯須抖了幾抖,終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為京兆尹,君不再為萬年丞,何必如此?」

    吉溫眉毛一挑。

    他和蕭炅這一對舊日的冤家,此刻同時憶起,他曾得罪蕭炅,而蕭炅卻不巧做了他這個萬年縣丞的上司。

    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虧高力士為他周旋說和。

    后來他也同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一團和氣,然而當初的恐懼他從不曾忘,更何況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羅織罪名的才能,而對有干才的蕭炅,卻是全心全意地倚重。

    楊釗借他的計策,發蕭炅貪贓之罪,他知道楊釗在利用自己,就像當年的李林甫一樣。

    然而他不介意這樣的利用。

    此刻蕭炅以失敗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動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懷的歷史,吉溫卻不再感到憤懣。

    他微微一笑,注滿酒杯,清淺笑容帶著勝者的淡然譏諷,那譏諷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溫曾為兄屬官,如今想來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訓誡的那些時日,當真令溫懷思不已。」

    他姿態恭謹,雙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蕩漾。

    蕭炅喉結動了一下,最終接過銀杯,執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戶部侍郎,曾為尚書左丞嚴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緣故?」

    吉溫一愕,他知那是蕭炅平生極為尷尬之事,卻不料蕭炅此刻竟然自揭傷疤。

    饒是他心性細密陰毒,也猜不出對方用意,當下含煳道:「聽說是文字爭執。」

    蕭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爭執!以我才學,焉能和嚴公有甚爭執?吉郎你當真抬舉我。那是因我將《禮記》中的伏臘二節日讀成伏獵,嚴公道:焉有伏獵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當時很是記恨,自謂非無才識,何必非要讀古人的書。如今我終于得閑,從此長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閉戶讀書,正好補一補我少年出仕,不學無才的缺憾。」

    優雅微笑,舉杯飲盡。

    一陣風來,數片鮮綠柳葉輕輕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蕭炅幞頭上。

    他伸一只修長右手,輕輕拂去葉片,這無意間的小小動作,流落出的姿態卻清貴如昔,似春風中的玉樹,一搖一曳間,都帶著清華舊族獨有的、難以磨滅的灼灼光彩。

    吉溫有些艷羨又有些嫉恨地望著蕭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終生無法企及的。

    他是吉頊的侄子,叔叔雖然曾在則天皇后朝為相,且是首開返政李唐之議的唐國大功臣,但他生前沒能給予他們子侄輩任何提攜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贈的一個虛銜。

    吉溫獨力從卑微的新豐縣丞做起,向上艱難攀爬,諂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顯宦,才終于有了穿上五品淺緋官服的這一天,而他蕭炅只為姓蕭,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氣力,年少為官,一路高升。

    不論有意無意,蕭炅只用「少年出仕」

    四個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個字提醒著他自己淺緋袍服下暗藏的無盡委屈和窘迫,它們永遠不見天日,就如自己從不能真正為人所重的命運。

    他咬一咬牙,笑道:「說來我還有件薄禮要呈獻太守。」

    他不經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從袖中掏出件物事來。

    當即有人輕聲道:「噫,磨喝樂么?」

    「這般華彩貴重,倒是珍奇。」

    卻見吉溫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樂,凋的是一個白胖童子,身著荷葉色衣裙,頸帶瓔珞項圈,手執一枝初綻蓮花,童子笑口張開,齒白唇紅,極是惹人憐愛。

    那童子周身光華流溢,肌膚細膩溫潤,原來這磨喝樂卻不似時俗以蠟燒制,竟系純以象牙凋鏤而成。

    童子手中所執蓮花則是同色玉石凋就,而頸中瓔珞亦是真正寶珠串成,顆顆珍珠一般大小,燦爛晶瑩,眩人眼目。

    蕭炅盯著那尊珍貴已極的磨喝樂,也不由有些怔住:「這……」

    吉溫得意于眾人的反應,此時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達眼底。

    但他極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門庭高貴,自非眼淺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我思來想去,當真只有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

    他轉臉看一看那輛發出孩兒哭聲的車,「送給孩兒玩耍,小兒郎家想必歡喜。」

    眾人都不由得有些發愣,吉溫這分明乃是有備而來,送這禮物,則是譏嘲蕭炅,此去再無大用,只能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卻見吉溫目光流轉,在眾人面上俱掃了一掃,眾人雖有不平,卻一聲也不敢出,心底只覺煎熬,只盼這位不在刑部供職、卻深諳羅織經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

    吉溫笑道:「眾位,我這薄禮卻不好么?」

    便有膽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選這禮,該是用盡了心思,好極,好極,另出新意。」

    蕭炅自已會意,拿著磨喝樂瞧了瞧,真想將它投入橋下一川流水之中,卻終究是不能,他澀然笑道:「也好」

    話猶未已,卻見遠方又有一隊車馬緩緩行來,拉車的皆是穩健肥牛,更有武士騎馬當先護衛,武士所乘俱是萬中無一的大宛良馬,七寶鞍韉在明媚日光下光華奪目,隊列井然整肅,速度整齊劃一,在橋下漸漸減速,一齊停住。

    便有人掀開當先那輛車的青綺車簾,扶下一個人來。

    那人緩步上橋,華麗衣裾為夏日河上清風拂展,便如黃昏來時慈恩寺塔上籠罩的半幅絢爛暮霞,如云如錦。

    眾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樣,只看這陣勢,已知是當朝豐相來了,只齊齊叫一聲苦,恨不得將身子化作柳葉隨風飄開。

    一個魔王吉溫,已讓眾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舊日「主人」

    李林甫竟也來了。

    卻見李林甫由兒子李岫扶著,慢慢走來,連吉溫在內,眾人連忙施禮。

    李林甫花白頭發一絲不亂,腰間數枚紫玉帶銙明潤斑斕,足下編線履子不染點塵,還是養尊處優的臺閣豐輔模樣。

    他垂老的身影如一尊孤絕挺立于天地間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華,這灞河上的濛濛水霧,紫陌中的滾滾紅塵,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隨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日我原為私交而來,既非在鸞臺鳳閣,大伙兒不必多禮。」

    溫和如春陽的目光稍微一轉,掠過吉溫面龐。

    那一瞬間吉溫只覺得好靜。

    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棲于翠柳枝頭的黃鳥白鶯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叢中相逐相戲的彩蝶不飛了,四野農家的裊裊炊煙停止了飄動,連遠處繚繞秦嶺起伏山脈的縹緲云霧都似乎停滯了。

    他便不覺抖了一抖,牙齒發顫,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腰也微微彎了彎。

    他聽見自己垂死掙扎似的,從喉底發出滯澀的聲音:「仆射來送蕭兄,真是情深意厚,體惜臣僚。」

    李林甫笑吞溫煦,道:「吉郎不是也來了么?若論情誼,吉郎又豈不深

    不厚。」

    吉溫只覺他似乎字字皆無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

    他此生還從未遇見過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這般,即使在親他重他之際,都能讓他生出戰栗和畏懼,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更別提此時他們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溫顫抖著道:「仆射過獎。」

    有人乘勢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們暫且退下,留仆射與蕭兄敘話。」

    便告辭著離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間,喧鬧人聲便如河岸風煙,悠悠散盡,獨留橋上李家父子,與蕭炅家人。

    蕭炅這才趨前兩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對諸友,是頹廢沮喪,面對吉溫,是氣度不改,此時見到這與自己相交三十載,親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聲道:「相公,仆是戴罪之身,何敢勞你鞍馬煩勞,跋涉相送……」

    一語未盡,喉頭哽咽,已是說不成話。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一邊,極目遙望灞河流水滔滔東去,但見天水相接處細若一線,淼淼茫茫,愈遠愈微。

    他寂寥地想著,此刻與父親話別的蕭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盡處還遠的連云山嶺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親,忽然覺得他的身影從未有如此日之孤單。

    李林甫反握蕭炅顫抖雙手,也低聲道:「你放心……我說過,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時,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態,方才有了一個缺口,一線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開,隱隱漏出清冷霧氣。

    他嘴唇顫抖,話音也有些飄忽,不知是情思觸動,傷感難抑,還是自知缺乏履行這諾言的底氣。

    蕭炅搖了搖頭,苦笑道:「仆射……不必再為我多費心機。」

    他瞟了一眼斜倚橋欄、若有所思的李岫,鄭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曉。還望仆射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愛自身,來日勿令兒郎輩有……黃犬上蔡之嘆。」

    李林甫和蕭炅都非飽學宿儒,然而這秦朝名相李斯失寵得罪,終于被殺的凄涼典故,自來做過豐相的,卻無一個不知曉。

    李斯被腰斬之前,曾拉著兒子的手哭泣,自嘆如今欲求昔日牽犬擎鷹,與子弟們出上蔡東門嬉戲玩樂的時光,也再不可得。

    這話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為惡毒詛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為倚重的部屬說來,他只覺其誠,只覺其哀,只覺其驚心動魄,只覺其雷霆萬鈞。

    寒意如渭水秋風席卷而來,沁入心肺臟腑。

    他怔忡片刻,鄭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想楊家子究竟還動不了我咸寧趙奉璋揭發我的罪狀,那趙太守的下場你也見了,御史臺還不是杖死了他?汝陰也不算遠,我還將時常給你寫信,長安有什么時新玩意兒,我也遣人給你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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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炅苦澀一笑,道:「舉目見日,卻不能見長安。誰謂長安不遠?倒真是對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時常在你門下,為你傾盡綿薄……」

    他連連搖頭,終于泣不成聲,遠望秀麗峻拔,直入云間的終南陰嶺,遠望凝結秦中滋阜川原靈氣的錦繡都城,遠望他已看不見了的,芙蓉開遍、錦鯉浮游,猶若瑤臺仙館的曲江池苑。

    這河山,真是美得讓人欲斷腸欲心碎的河山。

    他們曾共同站在咸陽原上登高指點,謀劃如何讓這河山更為繁華絢麗,他們也曾在深宅內室交心深談,試圖扼殺這盛世中所有不諧的細碎聲音,然而現在他終歸要先一步離他而去。

    李林甫放開蕭炅雙手,扶住橋欄,他身體動也不動,紫羅袖口卻微微顫抖,他鐵石的心腸,在今日卻像初春冰雪,被蕭炅的熱淚與忠告融化。

    指上美玉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欄桿,而被堅硬白石擦出縷縷痕跡,他竟也不覺,只是借由石料陰冷的溫度慢慢鎮定。

    他寂然想起,這灞橋如今另有別名,叫做銷魂橋,取自江淹「黯然銷魂」

    的舊句,然而任憑客子游人斷盡柔腸,銷盡憂魂,這橋還是如此冰冷生硬。

    他深深地吸氣,似要將這飽含水分的灞河涼風,盡皆吸入guntang肺腑,蕩滌多日來的煩怨和憂思。

    半晌,他回過頭來,淡淡道:「走吧。」

    裴璇坐在床上,借著銀釭跳動的焰影,正在看書。

    她濃密睫毛投下淡淡陰影,直顯得那一雙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

    窗外隱約傳來唧唧蟲聲,伴著書頁翻動的輕響,愈發襯得這一室之內小小天地的安靜美好。

    忽然門扇輕響,有人走了進來。

    她知道只有一個人能這么隨意出入她的房間,下意識地便將伸直的雙腿收回,改成盤坐:她終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終不曾習慣跽坐或盤坐,獨處時便每伸開了腿,放松關節。

    「看的什么書?」

    他在桌前隨意坐下。

    「李翰林的詩。」

    裴璇并不因為這是李林甫所不喜歡的詩書而擔心:他給家中眾人的自由還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別拿這些詩文典章去煩他,或者在他面前夸耀才學。

    李林甫愛她雙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紅針黹,這倒恰好掩蓋了裴璇其實一無所長的尷尬。

    她有此「特赦」,李家諸姬很是妒羨,故此這幾月來她便躲在房里讀書,極少出門。

    李白的詩后世多所流傳,婦孺能誦,于她最為親切,她便借了一卷抄本來讀。

    李林甫唇角諷刺地一牽,他想起了那個狂傲才子的模樣,世人都以為他不喜歡他,所以設法排擠他出京,卻不知他誣構中傷了那么多人,這回卻實是受了冤屈。

    李白空有襟抱,空負才思,卻并沒有仕宦和經濟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殺了李邕、裴敦復之后,李白曾經悲慨作詩:「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

    但他懶得計較,因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蘇珽和張說,還沒有誰能真正掀起什么風雨波瀾,張九齡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

    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聽說李邕臨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齒地說,要在奈河橋頭等他。

    李林甫忽然想,他真的會在那里等他么?那么三庶人會不會,韋堅會不會,李適之會不會,皇甫惟明會不會,趙奉璋會不會?焰影飄搖,他忽覺眼前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虛淼倒影一般,蕩漾起來。

    他定了定神,瞥見裴璇驚詫的臉色,才察覺自己無意間將那幾句詩念了出來。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詩究竟滿朝夸說,想必是有真味的,讀一讀也無妨。不過我看,庫部王郎中的詩更好。」

    這王郎中便是王維。

    他此際官階雖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風姿郁美,才調無倫,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諸多閨閣少女動心,裴璇也聽李家年紀較大的女子說過。

    王維十五歲奔赴長安,少年時代便是諸王座上佳客,被眾多豪右視為師友,幾十年來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卻流播兩京,舉國敬慕,是以裴璇一聽便知他說的乃是王維。

    李林甫夸王維,本是因為王維在華清宮溫泉曾奉詔和過他詩,對他有所贊頌無論真心與否在他眼中自是勝過那不識時務的李白。

    但他卻不知王維的詩,在后世被極

    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諸多論者們一提到他,便是滿口「禪意」

    「畫意」,裴璇上學時便死活聽不懂,時常腹誹,心道所謂禪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罷了,當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識得,無事湊趣罷了。」

    此時刻版印刷雖已出現,卻多只用于佛經,普通書籍還是靠人抄寫,她看那些不甚整齊的繁體字本就煳涂,何況古人又有許多異體字,她這種「腹內草莽」

    的人自然為難。

    有時她甚至暗自認同李林甫「茍有才識,何必辭學」

    的說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學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干什么?李林甫見裴璇神色不似作偽奉承自己,也不由得一笑,適才的詭異聯想卻仍是盤繞腦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

    裴璇見他神色有些異樣,問道:「仆射,我換一盞熱茶來?」

    李林甫搖手:「不必了你坐過來。」

    裴璇依言挪過,卻忽然被他攔腰抱在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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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了一驚,有些緊張:被迫侍奉他也有二十來次了,但每次和他作這樣親密的接觸時,她還是時常生出些微恐懼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覺,他并不像要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他將頭埋在她的頸中,她感到他呼吸的熱氣。

    他竟將身體大半的重量壓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仆射,你……」

    「噓。」

    他輕聲道。

    他信任她。

    他看得出,這個小女孩兒雖然曾經當面忤逆他,卻恐怕是最不會對他造成傷害的一個。

    在濁世中,在朝堂上,這就是那種最為他所輕鄙的、耿直而善良的,張九齡、嚴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閨闈之中,這樣明亮潔白的天性,卻令他珍視如寶珠。

    當然這珍視也是隱秘而謹慎的。

    他不會對家中的女人們徹底交付、訴說他的信任,她們距離他的生活太近,能夠觸碰到他太多的細節。

    這太危險。

    他曾和武惠妃同謀:那時他心里甚至有一絲絲輕視,輕視皇帝的不謹慎,他竟能讓這個武家的女子影響他那么多。

    于是他只是嗅著她鬢發肌膚間的香氣,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累罷了今天蕭炅走了,我去送他。」

    裴璇蹙了蹙眉,顯然不甚清楚這消息的意義。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會和這么個癡嬌女孩兒家說起蕭炅來。

    他決定用一種最淺近的方式告訴她:「你知道未雀天街上鋪的細沙么?那就是天寶三年,蕭炅做京兆尹時,下令從浐河運來,鋪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

    「那他可真是一個好官。」

    裴璇做學生時相當不愛學歷史,對天寶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不敢談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當世之人的破綻來。

    她只模煳聽說從前未雀大街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濘,因道路難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罷朝。

    后來便有了這層「沙堤」,官民受益,盛贊蕭炅的做法,只是近幾年來大家漸漸習以為常,也就不大說起。

    李林甫微微一笑:「是呀。」

    他伸手抽出她綰發玉簪,她一頭如瀑青絲登時流瀉下來。

    他再度將頭埋入她漆黑秀發間,一聲不響。

    忽然「剝」

    地一聲輕響,床頭銀釭燈焰一跳,燈花爆了開來。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朧中卻感到,李林甫攏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煳地睜開眼,看著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頭發,心中漸漸浮起一層稀薄的憐意。

    他像她的敵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

    她柔聲道:「是燭花。」

    然而李林甫終究無法繼續安睡。

    他忽然站起身來,對著案頭菱花鏡臺整理衫绔,一語不發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開窗格,只見明月在天,清輝如洗,李家池臺樓閣浸在溶溶月色中,褪去了白日的華貴艷麗,惟余一片清雅溫柔,他卻不知向哪個方向去了。

    她聽見花木暗影里有宿鳥為他腳步所驚,撲棱棱亂飛,滿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為他的匆匆步伐蕩開一角,越發迷幻而不真實起來。

    裴璇不由輕嘆一聲。

    卻不知此刻,那孤獨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樣的問題:若不能得一夕之安寢,不能盡一日之歡笑,那么蟒袍玉帶,麗服高館,究竟又有何趣味?所不同的是,這個問題,于裴璇只是瞬間的幽幽一嘆,而于李林甫,卻是他始終在努力彈壓、卻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惡魔。

    他盡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但對這無時不在,無法可除的心魔,他終歸是無能為力。

    「這促狹鬼!」

    楊釗恨恨地把虢國夫人遺下的帕子摔到幾上,自語道,「勾起人的火來,又說要進宮謁見宅家!」

    逼走了蕭炅,他在府中得意慶功,當然也不敢張揚,為免驚動了李林甫,也便只請了今日有暇的楊銛和虢國夫人。

    楊銛新得了皇帝賞賜的照夜獅子馬,急著回府試騎,留下他與虢國夫人相對。

    虢國雖與他同姓,按唐律絕不可有私情,且她又是有夫之婦,但虢國自少女時便與他有些說不清的交誼,這私宅之內,自也無人敢多發一言。

    二人先飲酒后賞花,這花正是京中盛傳的「楊家紅」,太真妃勻面時手指染了未紅口脂,印上花瓣,來年花開,花上猶有嫣紅指印痕跡,故而皇帝親為起名一捻紅,又云楊家紅。

    楊釗摒退了仆婢,二人賞的也不知是那珍貴牡丹,還是別的什么,正賞到情動處,漸次入港,虢國卻忽然掙脫出來,說:「宅家令我今夜宮中去哩。夜禁將至,我不能遲。」

    楊釗又氣又笑道:「倒來誆我!你是何等樣人,貴妃稱姊,天子呼姨。你還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衛敢阻你車馬?」

    然而虢國一徑抽身走了。

    楊釗恨了一回,又拾起帕子來聞帕上的幽微暗香。

    那帕子材質輕薄,但在夕陽下流溢光華,隱隱勾勒出花卉圖案,楊釗略奇,拾起帕子對光細看,才見出那帕上以暗線繡成盛放牡丹模樣,瓣蕊歷歷分明,繡工精巧難言,不由嘖嘖贊道:「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見過,可知圣人賞她的不知還有多少。」

    心頭一時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時,該是何等嬌媚模樣,那曾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她生過孩子后色澤略顯暗沉,卻比從前更為豐潤,它們是否也會在皇帝的手中發硬發燙,挺立綻放;皇帝已經老了,他的手已經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臨淄王,控韁勒馬,揮劍挽弓;他的手現在只能題詩作畫,撥動紫檀琵琶,為玉環的歌舞伴奏,或者捶動羯鼓。

    那雙手曾將整個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現在他有點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們幾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虢國夫人會裝作好像被那雙已生了褐色暗沉斑點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亂,她甚至一定會羞紅了臉,懇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實,她會臉紅,倒真是天下一大奇事。

    自從十四歲她和鄰家少年借著元夜賞燈,金吾不禁的機會,過了那風流一宵之后,她恐怕早就不知羞恥為何物了。

    這小娼婦!他啐了一口。

    如今也是個人物了!諸王奉承,四方賂遺。

    就裝得似模似樣,禮義貞潔!帕上甜細幽香,正是虢國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氣。

    他每次問她熏的什么香,她總是用紈扇掩了臉,嬌笑不答。

    此刻他躺在銀平脫圍屏后的清

    涼玉簟上,頭枕著珊瑚枕,鼻端嗅著她用過的舊帕,如同還將她豐艷軀體抱在懷中,室中暖陽投入,夏末的房中依舊悶熱,床周被屏風圍繞,更是熱烘烘的。

    他方才又喝了幾杯酒,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與醉意之中,他一壁嗅,一壁想,周身不覺熱了起來,白皙的臉上,額角鬢邊漸漸滲出細密汗珠,那私密之處,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來。

    他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羅袍下某處摸去,另一只手卻將那帕子捏得更加緊了。

    她此刻該已躺在皇帝的懷中,任他恣肆輕薄了罷。

    也或許她會和她的meimei,共同做兩朵并開蓮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點水蜻蜓般來回賞玩,先碰碰這朵,再嘗嘗那朵……而他,一個剛剛勝利了的,凱旋的將軍,卻要在這里凄風苦雨,拿著她丟下的帕子自瀆!恐怕李林甫都會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回在他家中見到的那個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麗,恐怕沒有男人看了會不喜歡。

    李林甫今天想必很是煩躁,或許硬也硬不起來那么他會不會吩咐她用那雙手幫他?他已經老成那樣了還能有那么白嫩的手侍候他!他愈發覺出自己的深沉而廣大的苦悶。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負氣地想著:「這帕子我便不還你了,又怎樣!」

    越性將帕子裹住那已燙熱如火,堅硬如槍的私密處,加力taonong。

    他的身體越來越熱,背后熱汗濕透羅袍,他感到額上的筋絡在不停地跳動,這血流加速的眩暈感使他甚至逐漸體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還真是太久沒做過這事了年少時他窮,無錢娶妻也無錢嫖宿,倒是常與右手五指為伴,后來有了妻妾,知道溫柔鄉中濕熱緊密的銷魂滋味,遠非草草自瀆可比,更加疏遠了這事。

    今日重cao舊業,竟非得心應手,楊釗不由有些氣餒,況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決這沸騰欲望,終是疲倦地放脫了手。

    虢國的帕子隨著他手軟軟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許他興動之際所流的透明液體。

    他開聲喚道:「瑤箏,寶瑟。」

    他決意獎賞自己一回。

    便有兩個只著半臂和輕薄羅裙的少女走了進來。

    她們十七八歲年紀,一樣圓圓的臉兒,一樣挺秀的鼻,頰邊一樣都有兩個可愛的梨渦。

    這是一對雙胞姊妹,數月前有人獻給他的。

    她們都有胡兒血統,膚光如雪,鼻梁比漢女略略高挺些,但語笑姿態,知識禮儀,則一應都是漢家風范。

    「脫了衣裳,就不認得她們哪個是哪個了,想必有趣。」

    楊釗想著,微微笑起來。

    事實也果然如此。

    他下身與一女交接,順手把玩另一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翻轉身體再欲親近另一女時,卻被她嬌笑道:「阿郎可錯了,人家方才受過你好一番!你這般雄風,人家那兒如何禁得,還是擾我meimei去罷!」

    他轉而抱過另一女侵入她體內,然而幾個回合下來,他終究辨識不清,只覺眼前都是雪膚秀腿,纖頸酥胸,伸手摸去則是一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專向那私密處襲去,二人則是一樣的輕喘低笑,婉媚嬌吟,再也分不清楚。

    他此際頭暈目眩,也便不再費心去辨識,只專心抱定一女奮力沖刺,令一女仰臥于下為他舔吮那交接之處。

    他感到自己額上青筋跳動益發劇烈,心臟搏動也越來越快,在極致的亢奮中,他幾乎已經忘卻了下身至美至樂的滋味,這一方床榻,一架圍屏,一間臥室,似乎再也拘他不住。

    他的眼前一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圣起來,變成了驅趕落日的羲和,每一下沖刺,都使他更加接近于前方那燦爛耀目,光芒萬丈的火紅夕陽,那是一個無限廣闊,無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掐緊了瑤箏的雙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跡。

    那乃是女郎家身體至為脆弱之處,瑤箏吃痛,幾欲暈去,只能發出輕微的聲音:「阿郎,你……你且輕著些……」

    然而楊釗沉浸在自己的極樂中,她低婉的懇求,在他則如足底浮塵,身外煙云。

    瑤箏一頭栽倒,雪白額頭流下大顆大顆的汗水,她人則已昏死過去。

    而她身后,楊釗終于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在她體內釋放出guntang欲望。

    接著,他令寶瑟為他舔舐干凈,然后滿意地喘息著,沉入浩茫的黑甜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