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蒼狼王訓義《捭闔》溫公子夜話《左傳
是夜,軼青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平生頭一次,她想的不是南錦,也不是父親,而是個陌生人。 一個陌生男人。 他到底看沒看出她是女人? 若是沒看出來,干嘛特地降旨,說什么督錦官辛勞,該獨享一間凈房? 可若是看出來了,為什么不直接挑明戳破? 可若沒看出來,宮里廚子廚娘那么多,干嘛還要派貼身的蕭內官來主持? 是不是為了白日里浣衣局的事,不滿她和大涼的宗王作對、仗北院的勢救人?又或是想敲打敲打她,提醒她錦綾院中女子如浣衣局一樣,也算他的后宮? 還有,他為什么要專門派人來給他們做飯?之前的一個月,錦綾院的人自己生火做飯,又沒餓死—— 難道是來監視他們的? 可錦綾院這種地方,有什么好監視的? 今日救回的女子中,除了九公主外,其他人都已安排上工。十公主因jiejie罵錦綾院的事,唯唯諾諾,低眉順目,生怕惹惱旁人,性情與軼青記憶中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大相徑庭。剛者易折;九公主受了刺激,呆呆坐在榻上,任憑她meimei如何勸慰,不說話也不吃飯,只一味怔怔然坐著。也難怪兩位貴女如此;軼青記起這一個多月來所見的yin亂殘忍景象,嬰兒肝腦涂地,涼人燒殺搶掠,黃土血流成河,不禁打了個寒戰,暗道涼人果然粗野蠻橫猶如猿人。 卻又想起那斛律昭漢話說得極好,總聽得出她言下之意,顯然是讀過漢書,有些學問的,他若想時,竟也能擺出一副彬彬有禮的誠聘姿態,便與漢家王侯公族無異。不禁更覺涼人皆衣冠禽獸之輩。連帶著記起仍在斛律昭手里的小香囊,難免暗恨自己當時沒討它回來,反而為著面子尊嚴講出了“贈予閣下”的話。 她嘆了口氣,翻身下床,哆嗦著披上棉衣套上棉褲棉鞋,撥滅了炭盆。北國冬夜冷的很,餓得人輾轉難眠。更何況,再煩心的事都抵不上一頓好宵夜。 進了小廚房才發現,這么想的并不只她一個人。蕭內官正忙著切面,見她進來,臉上的褶皺被火光映得紅亮,親切地笑道:“呀!溫公子也沒睡?我正好下碗面,也給公子來些?” 老人漢話很正宗,還帶著蘇杭一帶口音。 軼青見是蕭思道自己在廚房忙活,不由得一怔,“蕭公公怎么親自忙開了?我叫廚子廚娘幫忙吧。” 思道一身青藍布衣,紫綢云鶴袍盡褪,全沒了白日里總領內侍的派頭與氣勢,呵呵笑道:“平日忙慣了,閑不下來,就得找點子事做。溫公子坐,面條這就好。” 他在雞湯里調了些鹽,攪著攪著,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深,帶著絲寵溺,視向雞湯的眼神沁出遙遠而柔軟的一團兒念想,笑道:“殿下小時候啊,就愛吃這個。” 軼青一愣,覺得這話有深意,卻又尷尬著不好細問,只好當沒聽見。看時,廚房里的水霧氤氳了桌上油燈的微光,已快出鍋兒的雞湯飄出一陣陣油香。她擺出個笑,謝過老人,問需不需要她幫忙做些什么。 蕭內官忙活著,將冒熱氣的雞湯從爐上端下來,用被滾熱的手指尖兒捻了捻耳垂兒,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卷書來,笑道:“溫公子十指跟水蔥似的,干不了這活兒。要是公子有閑,不如念會兒書給我聽吧。” 老人的玩笑話說得極為慈藹和善,軼青訕訕一笑,接過。借著油燈看時,竟是《左傳》,線裝書皮發黃,顯已有年頭了。 軼青一愣,翻到夾著草葉兒的那頁,見書「齊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臺,子猶馳而造焉」云云。 思道正忙著撇去雞油,轉頭瞥見軼青愣愣望著自己,又笑道:“對,就那兒。” 說罷,拿出個小砂鍋,小心翼翼將雞湯倒進去一半,又放回爐子上,然后繼續切面。 軼青捧著書,愣愣望著蕭內官,有話想問,卻不知是否該開口。 思道沒抬頭看她,繼續飛快地切面,語調溫和,“溫公子想問什么?盡管說。” 軼青沉吟片刻。蕭內官似是個好相與的,在玉熙宮又是北院王身邊頭等信任的人物,和他打通關系,建了私交,對錦綾院百利無害。今晚他一直稱自己“溫公子”而非“溫大人”,自稱“我”而非“咱家”,顯然也沒把這段庖廚私話當作公事看待,于是心一橫,決定賭一把,禮貌地笑問:“蕭內官識得漢字,讀得儒書,漢話說的比有些漢人都好,怎么……怎么……” 思道笑望她一眼,接口道:“怎么入了涼宮為宦官,是不是?” 軼青抿著唇,怪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思道并不介意,手上繼續飛快地切面,“不瞞公子說,先嚴先慈雖是涼人,卻半生在南國經商。老朽在蘇州出生長大,年幼時家中雖非大富大貴,卻也頗有資產——”,嘆一口氣,聲音顯得遙遠,“后來,先嚴被一個蘇州茶賈騙光了錢,先慈病死,家中別無親戚。我賣身葬母,這才入宮做了內侍。” 蘇州與明安府隔江相望。軼青雖于明安府長大,父母與祖上卻都是蘇州人。年幼時常兩地往返,游山玩水;父親病世后,也按遺愿落土歸根,葬在了蘇州。難免想起明安府淪陷,涼軍雖于長江止步,終不知蘇州會否遭臨如淮左一般殺戮,心下凄惶。更者,她乍一聽說別人是被自己的同鄉騙得家破人亡,尷尬非常,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 夜沉如水,只有雞湯沸騰的沽沽聲。思道掀開鍋蓋,把面條一把一把下在湯里,動作利落,見軼青久而不答,爽朗一笑,替她轉移了話題,道:“聽公子口音,也是蘇州人氏吧?” 思道本意是化解尷尬的冷場,軼青卻自覺被人戳中了心事,思來想去,覺得總應當說些什么,對蕭內官在蘇州遭遇的家破人亡表達歉意,也對同鄉的不齒行徑表達不滿,囁嚅片刻方訥訥道:“常聽人講南朝人精明,善于算計,不如北朝人豪爽曠達,看來果然如此。” 思道又在鍋里加了兩個雞蛋,聽她這么說,不置可否搖了搖頭,笑道:“什么南朝人北朝人的,不過都是人罷了。溫公子,這世上哪兒都有好人,哪兒都有壞人,哪兒都有自私之人,你說是不是?” 軼青怔然。 老人利落地切著蔥花,刀刃撞擊木板的噠噠聲回響在冬夜里。軼青把目光移回書上,緩緩開口。 「公曰:『唯據與我和夫。』 「晏子對曰:『據亦同也,焉得為和?』 「公曰:『和,與同,異乎?』 「對曰:『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rou』……」 雞湯面很快就出鍋了。思道盛出兩碗,撒上一把蔥花,笑盈盈蹣跚著端上桌來,與軼青二人對坐。挽起的袖管下,一道白亮的傷疤依稀蜿蜒在皺巴巴的小麥色皮膚上。 “來,快嘗嘗,淡了加鹽,咸了,那邊還有清湯。” 湯面不咸不淡剛剛好,鮮香的滋味兒在舌尖兒翩躚。軼青一邊吃,一邊在心里默誦剛才讀的書。 「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洩其過…… 若以水濟水。誰可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可聽之?」 晏子說,和諧與相同是有差別的。和諧就像做羹湯,用各種調料相配,使味道恰到好處;味道不夠就增加調料,味道太重就減少調料。如果用水來調和水,誰能吃得下去?如果琴老彈一個音調,誰聽得下去? 是以,君子和而不同。 碗里被添了幾勺雞湯,軼青回過神來。 抬頭,見蕭思道正若有所思地瞧著她,深密的皺紋顯出略微哀戚的神色。這神色,在這位北院總領內侍臉上并不常見。 “公子剛才讀的那篇《昭公二十年》,殿下小時候老奴也教他念過。哎……” 蕭思道語焉不詳,但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起北院王。軼青更覺得老人話里有話,卻猜他心思不透。她喝了口湯,循著暗示追問,“怎么講?” 思道又嘆了口氣。 “主子們的事,像老朽這般做奴婢的,本不該掛在口上。可畢竟這些事埋在心里多年……好容易遇見公子這般心思敞亮,通情練達之人,實在不吐不快。公子與老朽也算是蘇州同鄉……這些話說與你知曉,你往后在殿下跟前做事,心里也有個計較。” 軼青訝然,心中感激不盡,忙道:“蕭內官請講。” 思道淡淡一笑,搖頭道:“公子白日在浣衣局提起……管咱們殿下叫‘蒼狼王’。但怕也只有龍馭賓天的先帝爺才知道……殿下小時候,心可是極善的呢。” 布滿褶皺的手指輕撫那卷《左傳》,目光遙遠。 “比他大的皇子們上樹抓鳥,殿下會尋著嘰嘰喳喳聲,找回那些鳥窩,把它們小心翼翼擺回原來枝子上。六歲大的孩子,多高都敢往上爬,說,怕小鳥兒的莫賀和阿摩敦找不到它們…… “春雨之后,殿下怕甬道上的蝸牛兒被人踩死,就一只只把它們移到墻上……還用樹葉兒把夏天磚縫里鉆出蚯蚓挪到路邊兒…… “在御花園里,看見那將死的蝴蝶兒,也要帶回來醫好了。若醫不好,要傷心好一陣子哩,然后把它們埋在花底下……” 軼青聽得目瞪口呆,差點脫口問蕭思道,是不是出門的時候把孩子弄丟了,又胡亂領了個別家的回來。 思道瞅見她臉上的表情,露出個苦笑。 “都是些憲宗朝的舊事了,多說也無益。殿下啊,哎……” 他頓了片刻,斟酌著再次開了口,神色回復了嚴正。 “不瞞公子說,此次殿下遣了老奴來錦綾院,實是器重公子,看重錦綾院。 “公子今日在浣衣局,口上說是擇人,其實明眼人都瞧得出,公子是有意搶下兩位公主——”,抬起一只手,止住軼青想要反駁的話頭,正色道:“咱家是想提醒溫大人,若沒有主子默許,今日浣衣局之事怎會輕易善了?就算是為了北院顏面,大人這般狐假虎威自作主張,若非主子格外愛重大人,怎會沒一點懲戒,甚至沒一句警告? “大人可莫要自作聰明,自以為主子殿下毫無察覺,一心想著瞞天過海,辜負了主子的信任與苦心。” 軼青聽蕭思道說起白日之事,本來心中一驚,可繼續往下聽,蕭思道確是苦口婆心在提點她;先提斛律昭幼年的舊事,是動之以情,再說白日里浣衣局的事,是曉之以理,就是為了勸她打消其他心思,一心一意為北院王效力。 軼青沉吟片刻,緩緩點頭。 “蕭內官提點的是,溫某改日必往玉熙宮請罪、謝恩。” § 三更鼓過,玉熙宮不似往日笙歌曼舞,唯有書房一盞孤燈微明。北院主人坐于書案后,案前跪著一人,一身伽羅棕衣,腰系吐鶻犀帶,左掛有牌,右掛有刀,正神色恭謹地回話。 “……蹲守南院多日,進出的多是些喇嘛和尚。但屬下絕沒看錯,賈程幾次混作僧人進了,都到后半夜才出。伏丹也去過南院,不知是否留府飲宴,到次日中午才走。” 賈程是李盈之的弟子。李盈之,字太沖,出身南陽李氏世家門閥,幾代效力大涼朝廷。盈之年近八十,曾是今上斛律雍的老師,被朝中主張漢化的大臣奉為元首。 伏丹,赫連宗宗主王爺,此次是按慣例于白月節前奉召入京,也是反對漢化新政最激烈的涼人貴族元老之一。 這兩個人,怎么都跟斛律珉弄到一起去了? 上坐之人沉吟片刻,緩緩道:“八叔這是要攪渾上京的水啊。” 薩吉沒聽懂,呆呆望著自己恩主。斛律昭示意薩吉平身,繼而道:“賈程對李盈之早就有所不滿,恨不被提拔重用。上個月李盈之上書,把吏部侍郎的缺兒補給了王繕,更是火上澆油。” 薩吉仍舊不解,道:“他若對李盈之不滿,反對漢化就完了,可朝中對新政的呼聲偏賈程最高啊。” 斛律昭沉沉出口氣,恨鐵不成鋼地道:“薩吉,孤常讓你多讀書,讀漢人的書。你總是一耳進一耳出,還套漢人的謬論駁孤,說什么‘半部《論語》足以治天下’。你是孤一手提拔上來的,如今做到兵部員外郎,怎能仍舊如此不知進取?” 薩吉一驚,臉脹得通紅,慌忙撲通一聲跪下,道:“薩吉知錯!望殿下賜教。” 昭疲憊地用兩指揉了揉眉心,闔目嘆道:“你最當看看李盈之寫的《風行宣化錄》,云:「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人主失人心則亡。此理為可畏,從古已然。」 “這是把人心奉于人主之上,把‘人’架于‘皇’之上。再看幾項新政。光班祿制和三長制便得罪透了六鎮的涼人,更別提還有禁涼服禁涼語。正所謂「緩而圖之,則為大利;急而成之,則為大害。」漢化新政cao之過急,必失人心、遭反噬,李盈之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如今歲數大了,諸事不能理,不過是被賈程推舉出來,架在火上烤罷了。” 薩吉垂頭喪腦地跪著,聽恩主淡淡道:“皇上年輕,凡事易cao之過急,抱了急功速效的心思,卻不知‘吏不得人,則法不得行’,又急于親政,孤幾次勸諫,反而適得其反……與孤隔閡日深。” 語調遂狠了幾分,道:“賈程恰恰利用這點,在皇上跟前煽風點火,目的就是趁孤南下征伐時擾亂朝綱,讓漢化新政一派與涼貴元老、漠北宗王斗個你死我活,他好坐收漁利。” 薩吉踟躕,仍舊抬頭問道:“可……殿下……賈程一個漢臣,官階不過四品,擾亂了朝綱,對他能有什么好處?” 昭乜斜了心思直愣的屬下一眼,氣道:“你以為孤為何讓你盯著南院?” 畢竟念著薩吉忠心耿耿,語氣緩和幾分,抬手讓人平身,繼而道:“孤正是懷疑有八叔在幕后cao縱指使。如今看,果然是八叔……一手讓賈程慫恿皇上朝臣急功近利,另一手煽動漠北宗主、六鎮耆老造勢反對。等朝中謗議沸騰、民間怨聲載道,他再聯合八個宗主王爺逼宮,依仗人心廢帝另立……旁枝的昶不是剛得了個幼子么? “彼時孤率大軍在南,回救不得。等塵埃落定,他們手里握著雍兒,算定了孤不敢輕舉妄動。孤若率軍北上靖難,便被他們打成反賊;若交出兵權,雍兒則……” 他沒再說下去。一個廢帝,下場不言而喻。 薩吉是個急先鋒,早忘了適才恩主的數落,急道:“殿下,那屬下帶人細細搜一遍南院王府!定找出謀反的證據!” 上坐之人連連搖手,“不,不不。萬萬不可。咱們手上沒有切實的證據,你若帶人搜南院,八叔叫起撞天屈來,以他在上京的人望,定然一呼百應。皇上若趁機廢了孤的兵權,你叫孤是退,還是不退? “八叔要的是亂,孤要的是穩。現在能做的,只有穩住各宗王耆老,安撫人心,延緩矛盾。等南朝攻下,再容皇上徐徐圖劃新政。” 薩吉想了想,始終覺得哪里不對勁,問道:“既然殿下要緩而圖之,為何在這個節骨眼上建一座效仿南朝的錦綾院?這不是給新政火上添油么?” 昏暗的燭光下,薩吉只見恩主臉色微微一變。這變化極其微小、微妙。下頜一動,似乎咬了牙,額角一跳,似乎繃緊了神,鳳眸微狹,卻射出精光。他緩緩起身,踱到窗前,背對著薩吉負手而立,掌握成了拳。 半晌,幽幽道:“東西建了,不就是為了燒的么。” 薩吉一呆,瞠目結舌地驚問:“殿下……要、要燒了錦綾院?” 窗前男人哼笑一聲,黑夜里,絲絲森然詭異。 “不燒一座錦綾院,如何對得起我那好娘親?” 薩吉不敢再說,垂首佇立,低低道了聲,“是。” 昭轉過身來,神情已經恢復了適才的嚴肅,走到薩吉跟前,拇指與食指緩緩捻出一個個圓,道:“白月節在即,諸王入京朝賀。你回去后,嚴密監視南院與諸王動向,誰與誰走動、誰與誰過從甚密,孤全要一一知曉,明白么?” 薩吉依舊不敢抬首,單膝跪下,朗聲道:“是!” ————————————————————————————————————— 尾注 《捭闔》是鬼谷子的傳世奇作,「捭」,開也,敞開心懷積極行動,采取攻勢。「闔」,閉也,關閉心扉,取封閉形態。「捭闔」,開合有道、張弛有度也。斛律昭對待漢化的態度其實就可以用“捭闔”來形容。 《左傳·昭公二十年》段落取用《晏子對齊侯問》。晏子的原話非常精彩,建議大家賞閱原文。 大家應該注意到了,斛律家的字輩。玉旁輩:璋、珉。日旁輩:景、昭、昶。點橫輩:雍、亮。 李盈之的字和名取自《道德經》:「大盈若沖,其用不窮」 《風行宣化錄》中一句取自蘇東坡《上神宗皇帝書》,反對王安石新政耳。 今天趁上班時間忙里偷閑搞出這一稿,許多地方人物情緒轉折不太合理,這是初稿,還可以潤色……可以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