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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大病倒了。 自從楊二寶的羊群被法院沒收頂債后,他的身體就漸漸垮了,最終病倒了。按說,這群羊與他無關,他只是個羊倌,只是一個給別人放羊的人,但是,胡老大卻不這么想,無論給誰放羊,只要羊*到他的手里,他就成了羊的主人,他就能與羊相依為命。羊愉快,他也愉快,羊有了什么疾病,他的心里就像綰了個結。他似乎覺得,冥冥之中,他與羊結下了與生俱來的不解之緣。自從羊群被沒收了后,他成天郁郁寡歡,提不起一點精神來。鎖陽看到他那樣子,就開導,爹,你想開一些吧,羊再好,也是羊。再說了,還是別人家的羊,又不是你的羊,你想那么多干啥?胡老大說,沒有想的,誰想它?鎖陽說,你放了一輩子羊了,現在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也該在家里享享清福了。胡老大說,是哩,也該休息休息了,老了,不球中用了。胡老大嘴上雖然這么說著,心里還在惦記著那群羊。尤其一閉上眼,那只黑眼窩羯羊朝他咩咩叫的樣子就浮現在了他的眼前,怎么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抹不去,就又繼續想,漸漸地,那一群羊就朝他咩咩地叫了起來,叫著叫著,一只只羊的眼里都掛滿了淚水,他再揉揉自己的眼窩,一揉,發現自己的眼窩里也汪滿了淚。 他有時也在說服自己,不球去想,好好過我的日子算球了。但是,由不得,生來就是個賤命,放羊的命。離開了羊,心里就慌,就覺得六神無主。鎖陽也想把老父親請到他家里去過,胡老大死活不去。胡老大說我現在還能動彈,就一個人過,自在。等哪天實在動彈不動了,再說吧。鎖陽只好走了。 鎖陽也忙,最近在城里攬了一攤子活,里里外外都得他出面敲定。鎖陽的兒子已經十多歲了,正在上初中。自從他家老二酸胖結了婚后,他爹就給他們分了家。他爹說,你們的大事完成了,我的擔子也該卸了。分開過吧,你們各過各的,我現在還能苦得動,自己還能養活自己。等到哪天苦不動了,你們有那個孝心,就管管我,沒有了,也就算了。就這樣,一個大家,經他爹的一句話,就變成了三個小家。這幾年,他的包工隊不錯,每年都能攬到一些活,雖然苦一些,累一些,但是,經濟上還是大翻了身。不僅他翻了身,村里跟上他干活的人也都翻了身,日子比過去越來越好了。日子就這么過著,不覺到了中年。到了中年,想的就不一樣了,就像他爹當年cao心他和酸胖一樣,開始cao心他的兒子了。人生,就是這樣,當爹當媽的,永遠想著自己的兒女,兒女當了爹媽,又同樣想的是自己的兒女。一代一代的人,就這樣代代相傳著。每一代人,似乎更注重更偏向于對子女的責任,卻往往地忽略了孝道。鎖陽有時想起這些,就覺得對不起老父親。作為兒子,他給予父親的實在是太少了,也想多給予父親一些關懷,但是,他的父親又偏偏是個老倔頭,不想給兒子們添負擔,也不愿意與兒子媳婦們一起過。常年的放牧生活,使他養成了孤獨的性子,他的心里,除了羊,還是羊,羊成了他的命。 終有一天,胡老大病倒了。酸胖知道后,把他接到了他家,又從鎮上抓來了藥,吃了還是不見效。鎖陽知道后,從城里回來,就拎了水果、點心、鹵rou到酸胖家去看望。胡老大說,買這么多的東西做啥?如今有了幾個錢,也得省著點,將來星星上大學,娶媳婦不得用錢?鎖陽說,爹,你省了一輩子,該花也得花。錢是人掙的,也是人花的。胡老大就無言了。 老奎聽到胡老大病了,就來看。老奎知道胡老大的病根在什么地方,但是,知道了也沒辦法,他只能過來安慰安慰,那病根他是無法根除的。老奎一踏進胡老大的門,就見胡老大躺在炕上,胡老大掙扎著要起來,老奎趕過去扶,感到手里輕飄飄的,胡老大已經病成了一把干骨頭了。胡老大只叫了一聲支書,就叫不下去了。那聲音,弱弱的,像貓娃叫的一般,讓人聽了覺得很孽障。老奎輕輕拍了拍胡老大的肩頭說,老大,別動了,你就安心躺著吧。老奎說著,心里一陣酸楚,不由得想起土地承包那年,集體的羊群解散了,胡老大病倒在炕上的情景。那情景,已是將近三十年了,與現在的情景竟是那么的相似,心里便滿載了一種往事如煙的滄桑感。 胡老大啞啞地說:“支書,這一次病了,我怕是好不了了。” 老奎心里咯噔了一下,嘴上卻說:“你款款地把心放好吧,你想走,只怕閻王爺還不收你。” 胡老大說:“這回怕就收哩。” 老奎說:“你這個老倒灶,胡說些啥?放著清福你不享,盡往牛角尖里鉆。” 胡老大苦笑了一下說:“說啥哩?就這個命,生來就是個賤命,由不得自己呀。” 老奎說:“當年集體的羊群散了,你病了,還可以說得過去,那是因為你對大集體愛得太深的緣故。現在不一樣,這明明是給別人放羊,你只是一個羊倌,為這種事生病,不值得呀。” 胡老大說:“說不成,真是說不成,說出來還丟人的很。我也不想去想,沒辦法,眼睛一閉,一只只羊就圍到了我的跟前,想趕都趕不去。我怕是鬼迷心竅了。” 老奎說:“想開些吧,想開了,就會好的。你還記得不記得?當年,土地剛承包那會兒,我們都覺得天塌了,地陷了,不知這日子該怎么過。你當時也病倒在了炕上,我來看你,我的心里也想不開,但是,還得給你做工作。沒想到車到山前自有路,天不但沒有塌,地不但沒有陷,隨著社會的發展,日子卻越來越好了。對任何事兒,不能老盯著眼皮下的光景看,要看遠一點,一看遠了,任何溝溝坎坎都能邁得過去。” 胡老大說:“是哩,支書說得對著哩,想開一些,啥事也就過去了。可我的老毛病就是遇事想不開呀。” 老奎說:“有些事兒,你想開也得想開,想不開也得想開。記得當時土地承包后,你還說,現在分了,說不準再過十年八年又能合成大集體。我說不可能,再不可能合成大集體了。世事難料呀,當時認為不可能的,現在照樣成了可能。” 胡老大聽了,剛想咧開嘴笑一下,但是,因為皮rou扯得緊,還沒咧開,笑就一滑而過了。這才說:“石頭他們搞的互助組,與我們當年搞的互助組不是一模一樣?走來走去,繞了一個大圈子,將來不又走到了大集體的路子上來了?” 老奎說:“很難說,這都很難說。總而言之,一代會比一代強,一代要比一代富,將來走上了也好,不走也罷,都是后人們的事了,他們都會過得比我們好。” 胡老大說:“那是,那是。我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沒活出個什么名堂,已經多半截身子入土了。” 老奎說:“是呀,過得真快,當年修水庫、治沙窩的情景,好像就發生在昨天,晃了一下,就把幾十年的光景晃了過去,我們都老了。” 胡老大說:“怎能不老哩,兒子們一個個都胡子拉碴的了,孫子們都大了,我們也該到死的時候了。” 老奎說:“再別說死的話了,好好養你的病吧,等你抱上重孫子那天,你想閉眼再閉去。” 胡老大想笑,就勉強地笑了一下說:“不由人呀,凡事,能由得人就好了。” 自從老奎看望過胡老大之后,胡老大的病情有了一絲絲好轉,那幾天,好像也吃了點東西。但是,他畢竟老了,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一盞熬干了油的燈,快熬到頭的時候,突然地亮了一下,那也只能是剎那的亮,亮過之后,也許就要徹底熄滅了。 這一天,他的燈又突然地亮了,亮起來之后,胡老大就吩咐鎖陽、酸胖給他把送老衣穿了,穿上后,他就對兒子們說,你們忙你們的去吧,我困了,要睡一會。說著就閉上了眼,這一閉,就永遠地閉上了,再也沒有睜開。 胡老大走了,就這樣平靜地走了。村里的老人們非常羨慕地說,走好了,胡老大真是走好了,沒有受一點點折磨就走了,我要是能像他這樣平靜地走了多好。又有人接了說,這都是他修來的福。他德行好,人善良,積了善,死的時候才不會受磨難。 東沙窩又添了一座新墳。插在新墳的招魂幡,在蕭瑟的秋風里,沙沙地作響,仿佛在為亡靈升到天國而超度。遠遠地看去,墳邊像蹲著一個禿鷹,一動不動地蹲著,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個人,一個老漢。他就是老奎。老奎來到墳邊很久了,他就一個人,定定地圪蹴著。面對著胡老大的墳,他的心里載滿了無限的悲涼,載滿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滄桑。那過去的一幕幕,就像一道長長的河流,在他的腦海里緩緩流淌著,從解放初的互助組、高級社,流淌到了人民公社、農業學大寨。然后,又接著流淌,流淌到了土地承包,流淌到了商品經濟下的互助組。而胡老大的影子,也隨著河流的流淌,慢慢地凸現了出來,由青年到壯年,再由壯年到老年,活靈活現的一個人兒,永遠地消失了,消失在了天地之間。熟悉的人一個個走了,下一個又該輪到誰呢?是東莊的劉老二,還是新莊的王小哥?說不準,誰都說不準。還說不準是我自己哩。要是挨上了我,讓我走,我就走吧。這一生,除了對不起死去的兒子,對不起死去的女兒,我老奎,問心無愧。就是見了閻王爺,我也該對他說,我問心無愧。 老奎正想著,聽到背后傳來了沙沙沙的腳步聲。那種聲音,是腳踩在沙子上磨擦出來的聲音。老奎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胡老大的后人來了,不是鎖陽,就是酸胖。時間過得快呀,繞了一下,這兩個娃,也成了丟掉三十數四十的人了,快呀,真是快。要是當年葉葉聽話,跟了鎖陽,外孫子也十多歲了。 那腳步聲近了,卻又突然地停住了。老奎緩緩地扭過頭,看到的不是鎖陽,也不是酸胖,卻是楊二寶。老奎不由得怔了一下,當他的目光與楊二寶的目光相撞時,他明顯地感到楊二寶的目光有點膽怯的做了回避,于是,他便站起身,也不再看楊二寶,目中無人地從楊二寶身邊走了過去,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老奎剛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后蠅蠅地傳來一聲: “支書!” 他停住了步。身后又傳來了一聲: “支書,我們……都老了!” 老奎不由自主地、緩緩地回過了頭,看了他一眼。老了,他也真的老了。頭發全都白了,臉上打滿了折,牙齒也像脫落了,嘴巴就像一只破漏斗,干癟了下去。自從那年秋天,在馬踏泉相遇時,他認真地打量過他,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正眼看過他了。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老了,真的都老了。積淀在心里的恩恩怨怨,經歷了無數次的風霜雪雨的洗禮與吹打,早已化成了內心的鄙視,除此,已經沒有別的了。 楊二寶又說:“胡老大死了,說不準哪天也就輪上我們了。” 老奎冷冷地說:“該死就得死,不死,還想長命百歲?”說完,他緩緩地轉過身,走了。沒想到剛走了幾步,身后又傳來了揚二寶的聲音: “支書,我一直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老奎的心里微微顫了一下,不由得回頭望了他一眼。 楊二寶說:“但是,總是沒有機會向你說。今天,我就當著胡老大的面,向你……賠個情,道個歉。” 老奎的心頭滾過了一種久違了的東西。他微微地閉上了眼,往事如煙,真是不堪回首。他緩緩又睜開眼,看天地浩渺,無邊無際,一切的來去,都是自然天成,也怨不了別人,便緩緩地說:“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說完,轉了頭,向村子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楊二寶定定地站著,看著老奎那微微佝僂的背影,那遲緩的腳步,心里頓生出無限的感慨。老了,都老了。當年在馬踏泉處相遇時,他還是那么有力,腳步聲嗵嗵嗵地能杵地,歲月不饒人呀!再是鐵打的漢子,也經不起日子的煎熬,經不起風霜雪雨的無情吹打。這輩子,在他內心里,最恨的人是老奎,最敬佩的人也是老奎。沒想到恨了一輩子,到頭來,卻覺得總也對不起他,尤其隨著年歲越來越老,那后悔也就越來越深,后悔當初真不該拆散天旺和葉葉,更不該讓老伴去逼著老奎打葉葉,讓一個如花一樣的生命早早地凋謝了。每每想起當年,內心里就充滿了自責。他一直想瞅個機會,對老奎道一聲歉,但是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說出來。今天,當他說出了那句一直壓在他心頭多年的話后,才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漸漸地,老奎的影子越來越小了,最終變成了一個黑點,像一只小甲蟲,緩緩地蠕動著。夕陽在他的眼里突然變成了一道金色的亮光,連綿起伏的沙窩上像滾動著一層又一層的紅浪,一直滾到天邊,整個沙漠,仿佛浸泡在了一片血紅之中。他的身后,睡著的是長眠不醒的胡老大,他的目光極盡處,是被紅浪吞滅了的老奎。一個時代,一個時代的恩怨,也似乎就在這一刻結束了。無論誰是誰非,都將會被歷史所埋沒,代之而起的,將是新的時代,新的人物。也就在這一刻,他仿佛從內心的壓抑中掙脫了出來。這些日子,他感到自卑,羞愧,見了人就遠遠地躲開了。過去有名的楊百萬,到頭來不但輸了個精光,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叱咤風云了一輩子,沒想到臨老了,卻栽了一個永遠也爬不起來的大跟頭。雖然天旺為他還了債,但是,他心里的欠債卻越重了,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甚至很羨慕胡老大,就這樣默默地死去該有多好呀,一切的自責、懊悔、羞愧也就不再折磨他了。這時,也就是在這時,他才覺得突然地想開了,賠了就賠了,輸了就輸了,一切都順其自然。還是老奎說得好,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是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讓過去,又能怎么樣?無論是輝煌,還是慘敗,都屬于過去,屬于過去的那個時代,都會被歷史所埋沒,一代又一代,都是這樣一個過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