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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胖怎么也沒有想到天上會掉下這么一塊大餡餅,而且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一塊餡餅。那天晚上,天旺給他說了那件事兒后,他興奮得幾夜都沒睡著,眼睛一閉,腦海里就浮現出了銀杏的模樣,大大的眼睛,高棱棱的鼻子,小小的嘴唇就像露水地的一顆大紅棗。在他的眼里,世上再沒有比銀杏更漂亮的女人。她要比他的嫂子玉花好,要比天盼的媳婦羅紅英好,比天旺的媳婦王小云更好。好得真是不能再好了。她不但好,而且還會唱歌,還會跳舞。唱起歌來就像百靈鳥叫,跳起舞來就像是水上漂。如果她沒有一個七歲的兒子,她哪里會跟我酸胖?我屁都聞不上。如果我真的能得到銀杏,那一定是前世修來的福,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哪怕自己累死累活,也一定好好待她。當天旺走了之后,他就掐著指頭一天天地算著,算著他什么時候能回來,算著算著,心里就沒有了底,怕天旺去了,說不成咋辦。這樣一想,又不免擔心起來。 好不容易等到天旺回來了,他就跑了去看。其實看天旺是假,等著天旺說出那句他期盼了多日的話才是真。天旺終于說話了,天旺說:“你狗日的……好福氣呀!” 他一聽這話,就聽出了七八分,就將嘴一咧,高興地說:“天旺哥,她真的答應了?” 天旺說:“你選個吉日吧,選好了,娶過來,她就成了你的人了。” 酸胖高興地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只知道搓著手,嘿嘿嘿,嘿嘿嘿地笑。 天旺越聽他笑,心里越煩,就沒好氣地說:“你別嘿嘿嘿地笑了,像個苕娃子一樣,只知道嘿嘿地笑。我上次給你說過,她有個兒子,已經七歲了,她要帶了來,你能不能像親爹那樣愛他?” 酸胖說:“能!能的!” 天旺說:“你別嘴上說得好聽,到時候要是真的變了心,不好好待她們母子倆,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酸胖說:“天旺哥,我酸胖嘴拙,說不出光亮的話來,但是,我是咋個人你清楚著哩,那樣光亮的女人跟了我,是我酸胖的福分,我會疼她們的。” 天旺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說:“好吧!日子定好,事先給對方通知一聲,也好讓她們有個準備。” 紅沙窩村的人都知道了,知道了酸胖說了一個少數民族的女人,而且,這個女人還要帶著一個七歲的兒子來。有人見酸胖,就問,酸胖,聽說你馬上就當爹了?酸胖高興地說,是哩,是哩。也有好事的婆娘們就圍了來,問酸胖,那娃蛋是不是你的種?酸胖就嘿嘿地笑著說,不是不是,要是我的,我早就把她們接過來了。女人們覺得不盡興,就又問,那女的你是咋認識的?酸胖就高興地說,我那年去背煤,就在她家住了幾個月,咋能不熟悉?熟悉得很。別人又問,她們少數民族與我們有什么不同?酸胖說,不同的地方多了。比如說,她們穿的跟我們不一樣,都穿袍子。有人驚奇地說,穿袍子多麻煩呀,那怎么下地干活?酸胖說,她們從來就不下地干活,她們主要是放羊放牛放馬。有人又問,她們不種莊稼吃什么?酸胖說,看把你愁的,她們吃得多了,喝奶茶。那奶茶真好喝,就好像我們的拌面糊糊,喝起來也很香。有人著急地說,光喝奶茶能把人喝飽?她們不吃別的東西?酸胖說,吃呀,誰說不吃?她們吃得要比我們好得多。牛rou羊rou盡飽依肚地吃,每天都吃。還有面食,想吃拉條子就是拉條子,想吃囊疙瘩就吃囊疙瘩,比我們吃得好。問話的人又問,她們不種莊稼,是哪來的面?酸胖說,看把你愁的,她們不種是不種,政府得給他們供應呀,他們是少數民族,有優惠政策。再說了,現在糧價放開著哩,想吃多少面就可以買回來。有人覺得剛才問話的人問得太沒有水平了,就說,別理他,你還是說說那女人吧,她長得究竟咋樣?酸胖就笑了說,等她來了,你們見了就知道了。當然,也有人話里頭有話,故意綿中藏針地說,酸胖,你真好,不費勁,就有了一個七歲的兒子。酸胖當然聽出了這話中有針,就兩眼一瞪說,朝那人吼道,你再說一遍?剛才你說的啥我沒有聽到。那人臉一紅,不敢再說什么,怕惹怒了酸胖,挨了打還沒有地方申冤去。酸胖的身上真有一股混勁兒,仗著力大,兩句話不對口,說動手就動手。 娶親隊伍終于在擇定的吉日里娶來了新娘。在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新娘子從小車中下來了,送親的客人從大轎車中下來了,村子里就像過節一樣熱鬧了起來。那身著鮮艷的民族服裝的裕固族姑娘和小伙,一個個就像戲娃子一樣鮮活,花花綠綠的服飾,引來了老老少少一大堆看熱鬧的人。裕固族的小伙子一個個穿著長靴,華麗的長袍,腰系金黃色的寬帶,有的頭上扎著一條帶子,有的戴著氈帽,個個英武瀟灑。姑娘媳婦們則如盛開在草原上的花朵,五顏六色,色彩斑斕。最為耀眼的還是新娘銀杏,只見她前額戴著“格堯則依捏”,一條長紅布帶上綴著珊瑚珠,下邊用紅、黃、白、綠、藍五色的珊瑚和玉石小珠串成的許多穗,像珠簾一樣齊眉垂在前額。七條發辮,每個辮梢內辮有彩色的絲絨線,系在背后的腰帶里。大紅的袍子,腰中系一條黃絲帶,十分和諧地勾勒出了她優美的線條,腳上的那雙黑色長靴,將她襯托得亭亭玉立,整個人兒,就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仙女,在陽光的襯映下,渾身上下燦燦生輝,每走一步,頭飾中的珠貝、銀牌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丁當聲,聽起來十分的悅耳。 紅沙窩村的人從來沒有見過穿這種服飾的人,更何況一下看到了這么多的人,更有美如天仙的新娘,大人娃娃都覺得新鮮,就圍了來看。有的來晚了,擠不進新房看新娘,就在外面看起其他的人。看其他的人也同樣有意思,男男女女,看去一樣,細看又不一樣,看得讓他們眼花繚亂,有的老人和孩子出于好奇,還輕輕摸摸姑娘們的衣袖,她們就很大方的舒展衣袖讓你看,看的人笑了,被看的人也笑了,在這會意的笑聲中,也就慢慢地親切了。東家要招呼客人了,就亮了嗓子喊——客親們,進屋嘍! 大家知道,這是規矩,先請客人進屋喝點茶,吃點饃饃,然后就證婚,等儀式辦完了,才正式吃席。于是,大家都熱情地讓著客人進屋,他們卻在院中嘰嘰喳喳一邊喧著,一邊等著證婚。一直等了快一個時辰,客人們吃喝過了,才聽到司儀高喊了起來,開始證婚了,開始證婚了。聽到喊聲,大人娃娃都急著往前擠,很快的,人群就形成了一個圓形,中間只留了一塊空地,讓給了新郎新娘,別的地方都占滿了。司儀又大喊一聲,第一項,鳴炮。話還沒落,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已經響起,大人娃娃都捂了耳朵,朝鞭炮聲響的地方看去,便見鞭炮冒著火花,在人群中響出了一塊空地,青煙和火星匯聚一起,沖到半空。鞭炮聲剛落,司儀又喊,新郎新娘入場!話音落下,人聲一下鼎沸起來,都呼叫著新郎新娘出場,酸胖就在這呼叫聲中,抱了新娘,快步來到場中,將新娘放下,隨之也就落下了一串燦燦作響的丁當聲,那是新娘服飾上發出的撞擊,卻像音樂般地和諧。很快的,那聲音便幻成光澤,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整個庭院,也跟了亮堂起來。 新娘的旁邊坐著是大伯哥鎖陽。鎖陽被幾個小伙子捆綁在椅子,臉上涂抹了一層黑鍋面,頭上帶了一只破草帽,胳膊上套了一個破草筐,兩腿處綁了一根長蘿卜。那情景,很容易使人想起二十多年前,胡六兒娶親時,他爹胡老大被化妝的樣子。現在,事過多少年了,這樣的風俗習慣一點兒沒有改,還是那樣延續了下來。鎖陽被捆綁著,身子動不了了,但是,思想卻一點兒也不受干擾,該動時照樣能動。看到銀杏一出場,他的眼睛一下亮了。當年,為處理六叔的后事,他和石頭上八個家草原時見過銀杏,那時雖然覺得銀杏長得好,但是,也只是覺得好。現在,經這么一打扮,覺得就像天仙一般的俊美了。現在,這位天仙般的弟媳婦在后生們的簇擁下,要給他這位“扒灰”的大伯哥點煙了,他就坐端了讓她點。后生們卻將他胯下的長蘿卜拿著晃了起來,在場的人都被逗得咧了嘴笑,銀杏也忍不住的笑了,笑著說,請大哥抽煙,說著就點著了火。鎖陽點著了煙,就吊在了嘴上,心里卻也一陣陣地美。對這門親事,鎖陽起初還有點想法,覺得弟弟雖然長得憨,但是,還不至于娶個帶孩子的寡婦。一想起銀杏那人兒,覺得也不錯,就同意了。沒想到今天再見,好像比過去越發顯亮了,心里反覺得也是弟弟的造化,這樣好的媳婦,要是不帶孩子的話,酸胖怕是說不來的。 大家好不容易等到新郎新娘出節目的議程,都喊叫著讓新娘唱個歌,跳個舞。新娘默默看了一下酸胖,沒想到酸胖也再鼓勵她說,大家要你唱,那你就唱一個。新娘這才說,我們裕固族民族是一個草原上的民族,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裕固人常說,當我忘記了故鄉的時候,故鄉的語言我不會忘;當我忘記了故鄉語言的時候,故鄉的歌曲我不會忘。今天,當我第一次遠離我的父母,遠離我的草原,我就給大家唱一首我們裕固族姑娘出嫁時唱給阿爸阿媽的一首歌曲吧。說完便唱了起來——生我養我的阿扎、阿娜 今天給我戴頭出嫁 你們要把我常常掛念 不是我對你們無情 是生活在向我召喚 我親愛的阿扎、阿娜 我雖離開了你們 父母的恩情永記心間 老子娘母子要保重 您們的丫頭出嫁了 丫頭騎上棗紅馬 揮著鞭兒離去了…… 歌喉剛剛亮了開,聲音就像一聲鴿哨,“嗖”地一下鉆到了天上,然后才慢慢地蕩了開來,又一聲聲都落到了人們的心坎坎上,熨帖得不得了。隨著歌聲的響起,新娘便輕輕地甩起了衣袖,微微地扭動起了身子。唱著唱著,那身子就情不自禁地跟著歌聲翩翩起舞,那衣裙一飄,就越發像天仙一般了。 場子里靜極了。聽著她的歌聲,看著她的舞姿,年紀大一點的人又不覺想起了當年的金秀,想起了當年的新疆三爺。想起了金秀的歌,想起了新疆三爺的舞。金秀雖然唱得好,但是,她哪能與酸胖的新娘子比?新疆三爺雖然會跳舞,可他的舞,更無法與新娘子比了。曾留在村人記憶深處的美好,頃刻之間便被新娘的歌聲和舞姿摧毀了,紅沙窩村人的記憶,在這一刻,留下了永遠抹不去的美好……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新娘唱著唱著,聲調便漸漸變得憂傷了起來。她本來不想憂傷,但是,沒有辦法,一想起從此離開了草原,離開她的阿爸阿媽,離開自己的親人,嫁給了自己不喜歡的人,心里就充滿了無限的悲傷。她曾千百遍的幻想過,幻想能夠和她日夜思念的人兒一起走進新婚的殿堂,那將是她多么渴望的美啊。然而,無情的現實卻將她的夢擊了一個粉碎。相愛的人走不到一起,不相愛的人卻在一起生兒育女。不知這是天意,還是人為。她不得不與她心愛的人,瞞著飛兒,也瞞著酸胖,共同編織了一個美妙的謊言,雖然蒙騙了他們,但是,卻始終蒙騙不了自己的心,一旦想起,心里就在流血。她明顯地能感覺到,他還是愛她的,但是,就是因為他不想制造另一場悲劇,就只好延續了她倆的悲劇。為了能使心上的人心理上找到一些平衡,也為了自己能夠時常看到她心愛的人,她也只好勉為其難,順從了他,嫁給了當年另一位默默愛著她的漢子。此刻,當她唱起這首出嫁的歌曲,想著這人生的無奈,由不得悲從心來,淚水便悄悄地溢到了她的眼里。尤其是當她的目光從人縫中碰到了他,碰到他那雙憂傷的眸子中閃爍著的淚光,她迅即收回了目光,耳邊仿佛響起了她曾經讀過的一首詩:如果我是你的眼淚,我會順著你的臉頰流到你的嘴里,因為我想吻你;如果你是我的眼淚,我將不再哭泣,因為我怕失去你。此刻,她再也無法克制自己了,別過了頭,強將淚花掛在了睫毛上,不讓它落下。怕碰碎了它,也怕碰碎了自己。 可是,她沒有碰碎它,天旺卻碰碎了它。當他的目光碰到了她的淚花時,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那淚花是為他而掛的。她雖然成了別人的新娘,但是她的心里依然裝的是他。她之所以順從了他,嫁給了酸胖,更主要原因是為了能時常的看到他。他知道,他委屈了她,但是,親愛的人兒,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了,你悲傷,我也同樣的悲傷。當一個人,把自己所愛的女人送給了別人去當新娘,那種難受,是掏心的,剜肺的。如果不到那一步,誰會那么去做,誰會舍得那么做?親愛的人兒,你別記恨我,也別為我傷心難過,酸胖是個好人,他是個好人。這樣想著,一扭頭,就從人群中走了出去。 他沒回到家里去,而是開了車,向東沙窩的方向呼嘯而去。他只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場,或者像野狼一樣大吼一陣。他太壓抑了,實在是太壓抑了。 小車在沙路上飛馳著,兩邊的沙丘快速地向后移去。蒼茫的大漠,逶迤的漢長城,你可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么?巍巍的蘇武山,高高的野鴿子墩,你既然養育了我,為什么又要給予我這么多的苦難?多年前的一場沙塵暴,卷走我心愛的葉葉,給我留下了一生的痛。沒想到我剛剛從疼痛中緩過神來,飛往八個家的鴻雁被山風吹迷了方向,竟陰差陽錯般的與王小云結了婚,讓我不得不放棄了心愛的姑娘。老天啊,這究竟是你對我的處罰?還是上帝本來的安排? 他登上了漢長城上的烽火臺。遙想幾千年前,漢唐的將士們曾在這凜冽的漠風中守護著邊關塞外,風霜冼去了千古人物,卻冼不盡歲月留下的痕跡。幾千年后的今天,當他登上這里時,感覺卻是無比的蒼涼與心酸。往事如煙,心事浩茫,他由不得像野狼一樣長吼了一聲。那一聲,仿佛將他積壓了很久的心酸、苦楚統統釋放了出來,淚水便嘩地一下淌了下來。淚眼朦朧里,他仿佛看到了一團紅,在沙漠中燃燒了起來,恍若當年,在沙漠中,看到了被黃沙掩埋著的葉葉,又仿佛在八個草原,看到了飄蕩在白雪茫茫中的一抹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