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春叢認取雙棲蝶
公子走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送他。 祭文和挽詩如雪花般撒向澄澄碧空,連盛夏嬌艷的陽光都斂住了它的氣焰。蓉兒,福格,福爾敦身披孝衣,扶著阿瑪的棺槨在街道上緩步前行,漫天回蕩著“天妒英才,納蘭長公子一路珍重……” 雙林禪寺的大殿里,寒玉,我,還有孩子們跪在棺前的圓墊上為公子守夜。顧先生,佩蘭先生,漢石先生,西溟先生,竹垞先生都站著,把他們寫給公子的文章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給他聽,念著念著,哽咽得念不下去,頓了會兒再念,無不聲淚俱下。佩蘭先生念罷,他把文章遞給我,我放在火盆里點燃,給公子看。 顧先生顫著已近沙啞的嗓音泣聲念道:“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夢中,而吾兩人俱未寤耶?吾哥去,而堂上之雙親何以為懷?膝前之弱子何以為祜?輦下之親知僚友何以相資益?海內之文人才子,或幸而遇,或不遇而失路無門者,又何以得相援而相煦也……” “蓋屈指丙辰以迄今,茲十年之中,聚而散,散而復聚,無一日不相憶,無一事不相體,無一念不相注。吾母太孺人之喪,三千里奔訃,而吾哥助之以舟麥。吾友吳兆騫之厄,二十年求救,而吾哥返之于戍所……” “總之吾哥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視勛名如糟粕,勢力如塵埃。其于道誼也甚真,特以風雅為性命,朋友為肺腑。人見其掇科名,擅文譽;少長華閥,出入禁御;無俟從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氣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異數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 我打開公子給我的匣子,面上有一封書信,我拿起那封信,把紙展開來看,是沈姑娘的字跡。 “吾妹真真,見字如晤。 不知道你何時才能看到這封信,可我知道當公子把這信給你的時候,定然是該告訴你一切的時候了。你本姓楚,單名一個萱字,浙江烏程人。我們家過去是江南赫赫有名的茶商,我們的爹爹是一個風雅的儒商,平生喜愛結交讀書人,我們的娘姓沈,出自書香世家,爹娘夫妻恩愛,情深意篤。本該是再幸福愜意不過的日子,豈料天降橫禍,癸卯年出了《明史》冤案,凡是為此書作序,校閱,刻書,賣書,藏書的人均被朝廷論罪,無一幸免。爹爹受到牽連被處死,娘被發配到邊疆奴役,還不到半年就隨著爹爹去了。 事發的消息傳來得及時,朝廷的官兵追捕到我們家的前一夜,爹爹和娘把我還有才兩歲多的你托付給了老管家,連夜送我們出了家門。管家依照爹爹臨行前的囑咐把我們姐妹送到京城故友家中安頓。然而當時鰲拜當權,四處圈地殺人,全城圍捕,竟沒有一個人敢接收我們。老管家起了私心,把爹娘給他的銀子獨自帶走,卻全然不顧我們姐妹的死活。當時正值隆冬,天寒地凍,我們被人販子拐來拐去,終究還是難逃骨rou流離之苦。庚戌年,老管家自知心里有愧,四處探聽找到了我的下落,還把你的音訊告訴了我。 當時我淪落煙塵之中,難以自脫,只好求老管家帶著你的庚帖到京城來尋你,送到你手上就好,但不要相認,因為我那時候還給不了你安定的生活,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江南姓楚的人家不多,也許你得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就能順藤摸瓜知道身世,那么離我們姐妹重聚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可是一年一年過去,我始終沒有再得到你的消息,當時我就隱隱感覺到meimei過得很好,一定是不舍得離開現在那個家。 后來我贖了身,終于是來去自由,本想來京城親見meimei一眼,可途徑蘇州的時候遇見了恰好告歸的梁汾先生。我從他那里知道了你好多事,也知道你的確過得很好,我心里安穩了不少,從此就留在了蘇州。去年南巡,得知你隨著公子一塊兒來了,我求到梁汾先生那兒,一來是想要見見自己欽慕已久的納蘭公子,更想親眼看看我這個念了二十多年的meimei長成什么模樣了,還能不能認出一分來。 那日,在虎丘的‘云在茶香’里,我總算見到了meimei和公子,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的眉眼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我心里想要與你相認,可我終究還是忍住了,因為我不愿意打擾到你原本安逸平靜的生活,就只細細地看著你,聽你叫我宛兒jiejie,也就足矣。之后,我來到京城,看到公子待你如同至親,我心里也就徹底安定了。meimei,無論到了什么時候,jiejie永遠都想你,念你,若是想家了,就回來,jiejie等著你。” …… 淳雅雖然沒有在府上露面,不過她得到消息,當夜就坐船從無錫往京城趕,在雙林禪寺停靈的大殿里看見了公子的棺槨。格格也費了很多周折從遼東趕回來,這是格格離家十五年第一次歸寧,卻是為了,來給公子送行。淳雅,格格,我,還有寒玉在一塊兒說了好幾夜的話,話到悲處,彼此抱著哭,誰也勸不住誰。 寒玉說出了這些年來她從來都沒有說起過的話,她不是包衣出身,而是和我一樣,自小無父無母,被英親王阿濟格的小兒子,也就是大奶奶的親弟弟給收養了。因為英親王謀篡的緣故,曾經顯赫的親王之子早已淪為了一文不名的庶人,過得甚至比平民百姓還要寒酸凄苦。 養父死后,大奶奶就把尚不知事的寒玉接到自家府里,等稍大了些就讓她去侍候公子,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已然定下了她日后的名分。故而,對于寒玉來說,大奶奶和老爺是她的恩人,既如此,當年的事兒著實也怨不得她,我心里一直以來都有的那層陰云也終于散去。寒玉膝前如今有一個出息的福格,又有欽此的一品誥命夫人的名號,也算是得到了她應該得到的。 …… 康熙二十四年七月,京西渡口。 我就要隨淳雅和顧先生一塊兒回南了,哈克齊貝勒爺已經派人把格格接回遼東,故而她沒能來送我。不過格格知道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親jiejie,還認了顧先生作父親,心里也就安定了。當日晨露未退,寒玉帶著蓉兒,福格還有福爾敦一塊兒來送我們,相互間擁抱著忍不住又哭了一場,淚珠盈濕了蓉兒的雙睫,她看著我道:“姑姑,等到了蘇州的家給我來信兒……一定要回來看我們,記得給我帶些白蘭花來。” 船漸行漸遠,寒玉,蓉兒,福格,福爾敦都站在碼頭上看著我們,向我們揮手道別,我和淳雅并肩站在船頭,也微笑著和他們揮手,直到熙攘的京城渡口匯聚成一個點,最終消失在水天一色的浩淼煙波中。 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復相輔仁。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商參各一垠。誰相因,誰相因,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醇,載馳骃,載馳骃,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千巡有盡,存衷難泯。無窮的傷感,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頻申如相親,如相親。 這是我住了二十多年的京城,蘊藏著我全部記憶的地方。有苦,有甜,有笑,有淚,有我敬慕永永遠遠的公子,和那些過往的點點滴滴。從此一別,兩地相思入夢頻…… 船沿著京杭大運河晝夜不歇地前行,伴我們同往的是天際邊對對成行的南歸的鴻雁。江水長,秋草黃,天蒼茫,雁何往? 康熙二十四年九月,是日,漫天晨曦似霰,洞庭湖面上裊裊彌散的水霧鍍上了炫目的金紅。幽婉的吳歌聲中,船緩緩靠岸,清秋的和風透過簾幔送來隱隱的桂香浮動,那是一種恍若隔世的家的味道。漢白玉砌成的牌坊赫然矗立在飛檐石碑亭后,亭柱上刻著隸書的兩行聯子,“春風似舊花猶笑,往事多遺石不言。” 許是夜雨剛歇,半濕的青石鋪就的碼頭上,遠遠站著顧先生的家人和一身素帛的jiejie。她未施粉黛,頸后低低地挽了發髻,除卻一對碧玉色的細珠耳墜子,再無旁的首飾點綴。淡青色的束帶由衣襟處在胸前打了一個結,其余的飄帶靜靜地垂在素白的裙擺上,隨著清風安然舞動著。微涼的朝露侵染著她褪盡鉛華卻透著迫人蒼白的楚楚秀容,寬松的羅裙絲毫遮掩不住眼下高隆的小腹,我走上踏板的那刻,她輕移沉重的步子緩緩向我伸出手,微搐著的輕薄的雙唇低喚了聲,“萱兒。” 孩子降生在深秋霜降日的子時,清亮的啼哭聲自‘毓菱閣’傳至窗外的山塘河里,隨著靜謐流淌的河水通往覓渡橋口,似是當夜沉寂夜闌下惟一的聲音。 孩子雙目合成一條縫,愜意地依偎在jiejie溫暖的懷里,無憂無慮地吮吸著娘甘甜的乳汁。jiejie看著孩子的目光如同天底下所有母親那般溫柔慈愛,可眸中淡淡的凄然笑意卻透出無以言喻的悲傷。 …… 康熙二十五年,暮春,京城西郊莊園。 公子和少奶奶的墳緊緊地挨著,他們生前恩愛,如今終于是長相廝守了。粉白色的小蝴蝶圍繞在他們周圍,歡悅地撲騰著,極目之處開滿了嬌艷的鮮花,細嫩的柳條隨著微風輕輕舞動著。我給他們斟上了從姑蘇帶過來的新茶,坐近,撫摸著公子墓碑上的字,綻開了笑,“阿哥,真真來看您了。” 我笑著,“真真成家了,是顧先生的學生,和我同歲。真真心里面其實不是特別喜歡他,可是他特別喜歡我,待我很好很好。我覺得和他在一起很踏實,很舒心,什么也不用愁,用不著擔心過得不快樂。我現在和jiejie一塊兒,jiejie收了好多念不起書的窮孩子在閣子里頭住,我幫著她一起教這些孩子們認字,用您的詞。” “jiejie生了個男孩兒,白白凈凈的,眉目長得很漂亮,取了個名字叫福森。森林的森,jiejie其實不信什么陰陽五行的,可有個玄妙觀的道士說這孩子八字缺木,如果名字里頭帶‘木’,可以保他一生平安,所以就叫了這個名兒。jiejie原本也要一塊兒來看您的,可是孩子太小,不能沒有人照顧,jiejie讓我捎話給您,等來年孩子會叫爹娘了一定帶著他一塊兒來京城看您。” “不知道天上冷不冷,您自己當心冷暖,天冷的時候不要忘記添衣裳,夜里也不要太晚睡,別想不高興的事兒。”我笑了笑,“不過,有少奶奶陪在您的身邊,我心里別提有多安穩,她一定把您照顧得無微不至,一點兒不周到的地方都挑不出來。” 我解開袋子上的細結,拿出一小疊詞稿,“阿哥,這些是jiejie寫的詞,帶過來給您看看。還有幾篇是我寫的,才跟jiejie學了沒多久,寫得不太好,您看了別笑話我。” 我點燃了一炷香,插在了碑前的泥土里,我看了看自己寫的那幾句詞,不由得自己笑起來。我把詞稿一張張地湊到燭焰上,看著那些字一點一點地化作裊裊的青煙。和風拂過,墳頭上的蝴蝶順著風翩翩起舞,像是在給我傳遞著公子臉上柔和的笑意。 …… 獨擁余香冷不勝,殘更數盡思騰騰。 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未完待續,如欲知后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