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天上人間俱悵惘
公子今日不太好,一用完晚膳就覺得累,我忙服侍他躺下,可又一直醒醒睡睡。眼下已然過了立夏,天也微微有些發熱,可公子的手卻冰涼。房里聚了好些太醫院的御醫,說是皇上恩旨派他們過來給公子會診的,老爺和大奶奶這會兒也坐在房里陪著他們。這些人一個個都穿著官服,架勢十足,相互看著的眼神也都是怪異的。那個正在給公子診脈的白胡子御醫好像是給皇上看病的,資歷最老,架子也最大。他閉著眼睛微晃著腦袋,捋著胡子,欲說話前還清了清嗓子,我忙把泡好的茶送到他手里。 他接過茶,拿碗蓋兒刮了刮浮在上面的茶葉,閉著眼睛喝了一口方睜開,慢吞吞地念道:“寒為陰邪,易傷陽氣,其性凝滯,主收引。惡風惡寒,發熱無汗,頭痛身痛。痛者,寒氣多也,有寒故痛也。”話音剛落,一旁圍著的幾個太醫忙點頭稱是,他道:“過去是誰給納蘭公子診的啊?”傅太醫走上前,俯身拱了拱手,“是下官。”他看了眼傅太醫,“都開了些什么方子啊,給我看看。”我忙走到柜子前拉開抽屜,取出傅太醫的藥方走過去,福了福身,遞給他,“請您過目。” 他抖了抖那張藥方瞟了幾眼,什么也沒說就遞還給我,接著閉上眼睛意猶未盡地接著念那些聽不懂的東西,“寒氣客于脈外則脈寒,脈寒則脈絀急,絀急則外引小絡,寒客血脈,則氣血凝滯,血脈攣縮,可見頭身疼痛,脈緊;寒客經絡關節,經脈拘急收引,則可使肢體屈伸不力,或冷厥不仁。” 那幾個太醫相互對視著,頻頻地點頭。我把筆墨紙硯拿到圓桌上,寒玉把那個白胡子御醫請到圓桌邊的凳子上坐下,我研開磨,把細毛筆遞給他,他接過毛筆在紙上寫了個方子,而后擱下筆。我把方子拿起走過去遞給老爺,老爺看了會兒,起身走到他面前拱手道:“有勞裴太醫,請花廳用茶。”那裴太醫整了整衣領,拍拍袖子,大奶奶走到公子榻前淌著淚看了公子好一會兒,老爺叫了聲才被齊布琛姨娘攙著走到房門口,陪裴太醫一塊兒走了出去。 這個姓裴的太醫一走,屋子里的那些御醫方一個挨著一個給公子請脈。開始還挺客氣,可說著說著就爭論不休,誰也不讓著誰,一個個爭得面紅耳赤的。我好想大喊一聲叫他們不要吵了,可寒玉攔著,說都是圣上派來的人,誰都吃罪不起。傅太醫正好出屋,我追出門外把屋門合上,傅太醫頓住步子,看向我,“姑娘。”我走過去,“傅太醫,方才那個裴御醫的話是什么意思?” 傅太醫看了看屋門,往邊上走了幾步,我跟過去,他輕聲道:“是書上的醫理,說的是公子的病癥,不過也不是字字精準,說明白些就是體內的寒氣已經從肌表滲入經脈,貫穿全身了。”我怵著,傅太醫嘆了聲,“老朽早就與你說過,姑娘心里真的要有數了。”我看著他,頓了好久,“您跟我說實話,公子他……還有多久?”傅太醫靜默了半晌,“我說了姑娘可受得住?”我定定地看著傅太醫,屏住氣點了點頭,他道:“至多……兩個月。”我道:“至少呢?”傅太醫沉吟了會兒,搖了搖頭,“不好說,要看公子的情形,若是調養得好就稍長些。” …… 屋子里的這些人總算是走了,寒玉靜默不語,幫我一塊兒把房里收拾干凈,凳子擺好,筆墨放到原處,而后坐到了公子的榻沿兒上,“剛才一定被他們吵得沒睡著吧。”公子道:“還好,迷迷糊糊的也沒聽清他們在說什么。”公子靠在軟墊上,我把剛熬好的藥遞給寒玉,寒玉拿勺子勻了勻,輕吹了吹送到公子面前,公子微搖頭,寒玉把勺子放回碗里,將藥碗遞還給我。 公子問寒玉,“今日隨額娘進宮請安了?”寒玉點了點頭,“惠主子問候您的身子,賜了些蟲草,還讓我帶句話給您。”公子頷首讓寒玉接著說,寒玉道:“娘娘說讓您這些日子多規勸阿瑪幾句,讓他在朝里多謹慎些,淳雅畢竟沒過門當余家的媳婦兒,別和戶部尚書走得太近。” 寒玉伺候公子喝完藥后也回房去了,我熄滅了大燭燈,換了盞暗一些的。頭更天,公子醒了,想要喝水,我倒了些熱水端到榻前,公子坐起來,我拿墊子給他靠好。公子看著我,“真真,幫我把筆墨拿過來。”我道:“別寫了,明兒不一樣嗎,等好一些再寫。”公子搖了搖頭,我起身走到書案邊把紙和筆拿過去,放在榻前的案幾上,又端了個短腳桌擱到榻沿上。 公子坐好,捂住嘴輕咳了聲,我拿衣裳給他背上披好,我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淚滴到硯臺里,我和著淚磨開墨,蘸好墨水兒把筆遞給公子,隨即抹干眼角。公子的手微微顫著,他使勁兒捏著毛筆,吃力地在紙上寫下“休書”兩個字:‘立書人納蘭性德,順天府正黃旗人,因身染重疾,朝不慮夕。今有賢妻官氏鳳儀尚年少,情愿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無憑,立此文約為照。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十六。’ 公子道:“去看看鳳儀睡了沒有,如果沒睡,叫她到這兒來,我有些話要對她說。”我點了點頭,把榻子上的短腳桌端走放到圓桌上,隨即跑出屋子合上門,背靠著門捂住嘴哭了會兒,深吸了口氣往鳳儀的屋子里走去。里屋的燈還亮著,我碰了碰門,冬雪見是我嚇了一跳,我道:“奶奶可睡下了?”冬雪搖了搖頭,我走進去,鳳儀坐在羅漢榻上發愣,我走近,福了福身,“主子吉祥。” 她回身看著我,“你怎么來了?”我道:“爺想見你,有話要和您說。”鳳儀先是一驚,隨即冷笑了一聲,“該不會是什么好話吧。”我道:“您快些去吧,爺等著呢。”她看著我,凄楚地笑了笑,“我命真好,也有讓爺等的一天。”說著抹干眼淚,起身隨我走出了屋子,鳳儀心里是沒底的,可她臉上卻擺得很強硬。她走到公子的屋前步子頓住了,我看了看她,把門推開讓她進去,而后又把房門輕聲合上。 公子背靠在墊子上,看著我們走過去,鳳儀福了福身,沒說話。公子和聲道,“坐。”我把凳子往外挪了挪,讓鳳儀坐下。公子看向我,我走到榻邊,公子把那紙休書給我,我拿過來遞給了鳳儀。鳳儀看了眼,休書兩個字她還是認得的,她目無表情地看著公子。公子道:“你我之間也是造化弄人,過去種種是非,錯不在你。你嫁給我四年,沒過上什么舒心的日子,如此下去我心里也不安,有了這個,你今后就不必留守了。” 公子看向我,指了指衣柜,“真真,把第三個抽屜里的匣子拿過來。”我“嗯”了聲,走過去打開衣柜,拉出第三個抽屜,取出匣子走過去,公子看了看鳳儀,我點了點頭,把匣子給鳳儀。公子道:“這些是我的私銀,你收著,若是能改嫁一門如意的親事,那再好不過,我為你高興。要是家里人不接納你,這些銀子你留著,也夠用了。”鳳儀撇過腦袋,臉頰上滴落幾滴眼淚,公子道:“有句話想要勸你,今后無論是嫁給誰,都不要鋒芒太露,事事相爭,你年紀還輕,若是能明白這個道理,定然會找到幸福的。” 鳳儀抽泣著看向公子,“爺,您是不是特別恨我?”公子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恨你,你心里也不要有恨,錯錯對對原本就說不清,何不看開了好好地過日子呢?”鳳儀點了點頭,公子頷首,“回屋歇著吧。”我把鳳儀送回了房,鳳儀哭了好久,我知道她不光只是難過。 …… 鳳儀離開了明珠府,娘家派人來把她接到了關外,這段錯誤的姻緣總算是了了,于她來說也是一個解脫。府里的丫鬟小廝雖背地里議論紛紛,可老爺和大奶奶沒有二話,畢竟,她沒有給府上留下一男半女。 我已經不去翻黃歷了,就讓日子這么模模糊糊地流逝著,最好時辰就此停住,不要再有明天了。我把藥端到公子房里,公子躺在榻子上看書,我走過去坐在圓凳上,公子放下書,把藥接了去。我道:“您慢些喝,燙得很。”公子“嗯”了聲,我強扯起嘴角笑了笑,“爺,顧先生,還有佩蘭先生,漢石先生他們都說要來看您。”公子笑著點了點頭,“我也想見見先生們,好久沒聚了,說了什么時候?”我道:“后天。”公子想了會兒,“五月廿三?”我點了點頭,“嗯。” 我不知道公子是強支撐著還是真的覺著好些了,廿三日一早,他的精神比前幾日都要好,我心里長舒了一口氣,我認定了,這是轉機。公子要下地走動,說是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我拿來那件少奶奶親手給公子縫過的玉白色袍子給他穿上。 我推開屋門,又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公子邁出門檻兒。看見的丫鬟小廝們站定了往這兒瞅,臉上滿是不敢相信。公子道:“真真,一會兒先生們來了就把他們請到夜合樹下面,還和上回一樣,擺些桌子凳子。”我點了點頭,“我去拿些瓜果放桌上,蓀友先生昨兒個捎了好些枇杷過來,我看了,還挺新鮮的,您也嘗嘗。” 我隨公子走過去的時候,貴喜正領著幾個先生過來,顧先生指了指我們,笑著走過來,“容若,氣色不錯!”。我笑著福了福身,“先生們好。”公子道:“去把蓉兒他們叫過來,還有揆敘,揆芳。”我“哎”了聲,而后沿著回廊跑過去,寶珠看見我笑意盈盈的樣子一頭霧水,我聽見她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句,“大爺好了?” “姑姑,我把琴帶過去。”我點了點頭,“好,阿瑪聽到蓉兒長進那么大,病一定就好了。”福格道:“我拿筆墨過去,寫了篇文章,這幾天沒敢來打擾阿瑪。這下好了,可以讓幾位伯伯好好指教指教。”福爾敦拉著我的裙擺,“那我拿蛐蛐兒去和揆芳玩兒。”蓉兒笑著頂了頂他的腦袋,“說你不長記性還真是,得叫三叔!”福爾敦嘟囔著嘴,“我比他大!”我笑著拍了拍福爾敦的背,“好啦好啦,快去叫上你那三叔陪你一塊兒斗蛐蛐兒吧!”福爾敦重重地點了點腦袋,嗖地沒了影兒。 我抱著琴和蓉兒一塊兒走過去,不是沈姑娘的那把,是早年公子送給蓉兒的那張伏羲琴。還沒走到已然是一片笑聲,蓉兒高興地看了看我,我們加快了步子。樹下擺了好多張桌椅,先生們有幾個站著,也有坐著的,都在看福格寫的文章,臉上滿是笑意。寒玉在給他們倒茶喝,福爾敦和小揆芳在樹下斗蛐蛐兒,入神得很。揆敘站在公子身邊,他比蓉兒大一歲,站在那兒已經有模有樣的了。 幾個先生都夸福格的文筆好,就是立意上還顯不足。佩蘭先生道:“你小小年紀能有這功力的確不易,往后歷了事,長了閱歷肯定更好,就是要一直這樣勤學好問下去,嚴格克己,不可驕傲自滿。”福格俯身拱了拱手,“謝謝佩蘭先生的教導,我記住了。”公子很高興,寒玉臉上也綻出一絲欣慰的笑意,福格資質本就好,平日里又用功,一言一行都把公子當作榜樣的。 顧先生指著雙夜合,“有了,今日我們就以‘夜合花’為名題詩,良辰美景,可不能誤了!”先生們都應,漢石先生道:“要不要限韻?”西溟先生擺了擺手,“不限韻也不限律。”公子也覺得好,“這樣自在。”揆敘把紙鋪開,我過去幫先生們研磨。貴喜和順子把琴桌和凳子擺好,蓉兒笑著福了福身,“阿瑪萬福,二叔,伯伯們好。”福爾敦挑唆了一下,小揆芳往這兒瞅了瞅,“三叔在這兒哪!” 福爾敦嘻嘻哈哈的樂呵得人仰馬翻的,公子還有先生們也都笑個不停。顧先生道:“蓉兒丫頭,今天我們可是要一飽耳福了!”蓉兒道:“阿瑪,您想聽什么,隨便點,我都會彈!”公子笑著,“口氣不小,這么多伯伯都在就不怕鬧笑話?”蓉兒仰著頭,“不怕。”公子想了會兒,“阿瑪想聽你彈……秋天的楓葉。” 西溟先生和漢石先生對視了下,都是一臉疑惑,顧先生道:“秋天的楓葉?這是什么曲子,怎么沒聽說過?”佩蘭先生道:“還真不知道,蓉兒丫頭,是我們孤陋寡聞了!”公子笑得都合不攏嘴,蓉兒皺著眉毛看公子,我道:“先生們有所不知,這可是典故了。”蓉兒坐到琴桌前,“好,就彈秋天的楓葉!”蓉兒笑了笑,挑起了六弦,“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佩蘭先生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哎呀,‘秋風詞’原來還有這般注解,有新意,妙哉……妙哉啊!” 蓉兒笑著看了看我們,聲音又甜有亮,這曲子在蓉兒手里永遠都是高興的,小時候是這樣,如今也沒變!先生們沉思了會兒都提筆寫,公子微笑著看著面前的雙夜合,一氣呵成,字好生瀟灑! 公子念道:“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花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對此能銷忿,旋移迎小楹。”(未完待續,如欲知后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