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海色殘陽影斷霓
盡管我心里有些數(shù),可我還是不敢斷定鳳儀究竟有沒有做出格的事兒,直到…… 老爺領(lǐng)了圣命去山西辦差還沒有回來,大奶奶也隨著去五臺山燒香了,這段日子,府上的事兒全憑齊布琛姨娘一人做主。那日晚膳上,鳳儀吃了會兒忽然吩咐廚子給她做些山楂糕來,說自己想吃酸的。齊布琛姨娘放下筷子,笑著看向鳳儀,“這個樣子多久了?”鳳儀愣在那兒,寒玉看了看她道:“姨娘,該是這幾日天氣干燥嘴里頭無味吧,我這些日子也老想酸的甜的呢。”齊布琛姨娘笑著點了點頭,“也是,瞧我都老糊涂了,成德不在家怎么會有呢?”話音未落,鳳儀的筷子倏地掉落在了地上,秀兒訕訕地?fù)炱鹂曜樱謸Q了雙干凈的筷子遞給鳳儀。 夜里,蓉兒去西苑跟府里新請的何師父學(xué)畫牡丹花,我陪她在館閣里坐了會兒,等到達(dá)哈蘇嬤嬤來接,就先回房去了。心里頭亂得很,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門,我很不耐煩地把門打開,竟然是鳳儀。我當(dāng)即一愣,定了定神福身道:“主子萬福。”她嗖地進(jìn)了屋子,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就把房門給關(guān)緊了。她走到我面前,臉色慌亂,忽地?fù)潋v一下跪在了地上。我一驚,想過去攙她起來,可剛一伸出手心里面的積著的那些憤懣立馬就竄了上來。我放下手,喘了口氣道:“您快起來,讓人瞧見了像什么樣子。” 她不起來,而是拉著我的裙擺哭道:“真真,你這回一定要救我,我知道錯了,往后再也不敢了,爺要是回來了肯定會殺了我的!”我轉(zhuǎn)過身,向前走了一步,回身看向她,“爺不會殺了你的,頂多就是休了你。”她愣愣地看著我,我嘆了口氣走過去把她扶起來,鳳儀不住地抽泣著,“我實在沒有主意了,你幫我去開劑方子吧,求求你了。”我看著她道:“你真的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嗎?紙包不住火,主子們的月事府里每回都有記錄,說不定再過幾天就有人給你請?zhí)t(yī)把脈了。” 她微張著嘴,眼神里滿是魂飛魄散的害怕,“真真,我知道自己過去做過很多錯事兒,你們都很恨我,我今后一定改,你這回如果肯救我,我下輩子給你當(dāng)牛做馬都甘愿。”說著又跪了下來哭著看我,我看著她那個樣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兒,攙她起來,“明日我陪你去看看郎中,這種藥方子哪里是能胡亂開的,人家便是肯,這事兒瞞得住瞞不住也指不定,就看你造化了。今后……”我看向她,“主子就好自為之吧。” …… 清晨,天朦朦亮,我早早地起床,梳了一個平日里沒用過的發(fā)髻,換了身很不顯眼的衣裳。剛一打開房門,鳳儀就已經(jīng)站在屋子外頭了。我朝院子里瞅了瞅,立馬把她拉進(jìn)來,低聲道:“你這么個打扮出去準(zhǔn)保讓人給認(rèn)出來。”她看向我,“那怎么辦?”我把羅漢榻上的男裝給她,“換上這身吧。”她“嗯”了一聲隨即走進(jìn)我房里將自己的旗裝換下來,我取走她頭上的金簪和珠釵,用梳子理了理而后給她纏了辮子。鳳儀在鏡子里看向我,感激地道:“真真,謝謝你。”我看著鏡中的她,“你用不著謝我,我也不知道這是在幫你還是在害你。”她忙抓著我的衣袖道:“是在幫我,哪兒會害我呢?”我沒應(yīng),接著給她纏辮子,她問:“去哪里看郎中?”我道:“自然不會去我們府上的那家,我?guī)闳ヒ患胰松俚摹!?/br> 我和鳳儀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著,感覺像是在做賊,看什么人的眼神都是充滿警覺的。 “小棗兒的豌豆黃兒來,大塊兒的唉。喲,您二位來點兒?” 鳳儀忽地驚叫一聲,嗖一下躲到我背后,那個叫賣的小哥瞪了我們一眼,“有病啊?”說著又瞥了瞥眼接著朝街上吆喝道:“小棗兒的豌豆黃兒來,大塊兒的唉!”我拉出鳳儀,“別這么一驚一乍的,越是這樣越引人注意。”她點了點頭,“還有多遠(yuǎn)?”我往拐角處瞅了瞅,“快了,沒幾步路了,前面的濟(jì)世藥鋪就是。” 我隨鳳儀走了過去,走到門檻兒處,鳳儀頓住步子朝里面看了看,我看向她,“進(jìn)去吧。”她點了點頭,而后訕訕地往里面挪著步子。人的確不多,診病的人寥寥無幾,來的人大多也只是抓藥的,故而我們一走進(jìn)去,就有一個坐堂的四十來歲的郎中過來接待。他一眼就瞧出鳳儀是個女人,心里也八成明白了不少,冷聲道:“請里屋去吧。”鳳儀看向我,我點了點頭道:“我跟你一塊兒進(jìn)去。”郎中拿來碗墊兒讓鳳儀墊著,隨后給她診脈,鳳儀將手一抽,“還沒蓋絲帕子呢!”那郎中有些摸不著邊兒,我把自己的帕子給鳳儀蓋上,郎中微微搖了搖頭而后給她請脈。 “是有身孕了,一個多月。” 我道:“我家主子已經(jīng)有一兒一女,不想再要這個孩子了,勞您給開張方子。”他想了會兒道:“方子是能開,可這藥總是有幾分兇險的,我得提前知會你們一聲。我這兒是小本經(jīng)營,萬一出了什么亂子可別把我告到官府去,那我可是吃罪不起的。”我看著鳳儀,認(rèn)真道:“主子可得想周全了。”鳳儀低下頭,靜默了半晌,倏地抬頭定定地看著郎中道:“開吧。” 那郎中嘆了口氣隨即拿起毛筆蘸了些墨水在紙上寫下了方子,分成三張紙寫。寫完后道:“分三家藥鋪去抓藥,回去后再放到一塊兒煎兩個時辰,喝一次就足夠了。”我接過藥方,點了點頭,“有勞了,今日的事兒……”還未等我說完,他就接道:“從沒招待過兩位。”鳳儀舒了一口氣,我點了點頭拉著她走了出去。 等我們抓好了藥回到府里已經(jīng)快晌午了,剛走到花園子就看見寒玉在挑選盆景,鳳儀嚇得直哆嗦,話都說不出來。寒玉看見她,走近福了福身,“奶奶萬福。”鳳儀呆呆地點了點頭,而后繞過寒玉往里頭走去。我本就料想這事兒肯定瞞不住寒玉,故而撞見她心里也并不慌亂,寒玉瞅了眼我手上提著的藥包,并沒問一句。我隨她走到花園子里的石橋邊,四下無人,寒玉道:“姨娘那兒應(yīng)該不知道,這事兒就讓它沉了吧,反正……”她頓了頓,“爺也不碰她。”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她現(xiàn)在心里頭也后悔了,就幫她這一回吧。” 晚上,我把偷偷熬好的藥端到鳳儀的房門口,輕輕碰了一下門,秀兒立馬過來開門接過我手上的藥碗,福了福身,“jiejie進(jìn)來吧。”我點了點頭走了進(jìn)去,鳳儀正坐在圓桌邊的凳子上,滿臉的緊張和不安,“沒讓人瞧見吧?”秀兒把藥放到了圓桌上,我坐下來,“沒人知道,顏主子那兒你放心好了。”她點了點頭,打開蓋子,一股濃烈的藥味兒很快就彌散開來。我道:“快喝吧,等喝完了讓秀兒把藥渣子弄出去埋了,別放在屋里。”鳳儀看著碗里的藥,眼神有些猶豫,秀兒拉了拉她的袖子,“主子,快喝啊。”鳳儀看向我,我躲開她的眼睛,鳳儀微顫著手拿起藥碗,閉上眼深呼了一口氣而后也顧不上燙,一股腦地將藥給灌了下去。 夜里,我擔(dān)心會不會真的出事兒,就留在鳳儀那兒沒回房去。這藥的反應(yīng)真的很大,鳳儀疼得在榻子上打滾,額上滿是豆大的汗珠,可又不敢喊出聲兒,就死死咬住秀兒的帕子。看見她那個樣子,我心里不好受可又不知道該不該同情她。也許她最大的錯不在其次,而是她太過愚蠢,有時糊涂得甚至都有一分可憐。她有多好的家世,如果她能懂得珍惜眼前的這一切好好地去做一個妻子,而不是動輒撒潑使性,也許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這出了。 …… 那夜之后,府里風(fēng)平浪靜,并沒聽見底下的人在議論什么風(fēng)聲,鳳儀的事兒似乎徹底沉下去了,她的確收斂了很多,只可惜,她明白得已經(jīng)太晚了。 臘月初八,近七個月,公子終于從北疆平安歸來。公子一行二十人走得隱秘,可回來時卻受到了凱旋一般的禮遇,安親王奉圣命出城三十里迎接他們還京。我們在德勝門邊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公子一行人身著戎裝從城門下騎馬而過,四周圍觀的百姓無不交口稱贊。幾個孩子在那兒興奮地喊“阿瑪,阿瑪”,不過周圍實在人聲鼎沸,我們的聲音全然淹沒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 從德勝門邊張貼的皇榜上來看,終于稍稍知道了公子此次北疆之行的原委。原來,在三藩作亂的時候,羅剎老毛子趁亂東進(jìn),在邊境上頻頻挑起糾紛,搶奪牛羊不算,還殺了不少大清子民,侵占了好些疆土。三藩的戰(zhàn)事平定之后,朝廷便開始著手處理北疆之事了,公子一行此次前往梭龍就是奉命和談,勸降梭龍部。不過,皇榜上肯定仍然有所回避,因為從那張地形圖上來看,公子此次去的地方遠(yuǎn)遠(yuǎn)不止梭龍部一處,還有最最北邊的雅克薩,臘月天,那里肯定是天寒地凍。 晚膳后,蓉兒端著熱氣騰騰的臘八粥到公子的房里來,“阿瑪,這是我做的,您嘗嘗好不好吃?”公子高興地走過去,彎下腰接過蓉兒手上的臘八粥,“我的蓉兒什么時候?qū)W會做吃的了?”蓉兒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甜甜地道:“是跟姨娘學(xué)的。”寒玉笑了笑,“爺回來得巧,要是晚了一日,就沒這道點心了。”公子笑著道:“家里頭這些日子可好?”寒玉點了點頭,“好,幾個孩子都挺懂事兒的,福爾敦一聽您說回來要考他的功課,這幾個月可用功了,昨兒吳老先生還夸他呢。” 正聽得高興,卻有人碰門,我前去開門,竟是秀兒。我心里一咯噔,往屋里看了看,隨即又看向她,輕聲道:“你來做什么?”秀兒沒應(yīng),而是看向公子站的地方,大聲道:“大爺,奴婢有要緊的事兒要跟您回稟。”寒玉聽到聲響立馬走過來,一看見是秀兒臉色也是煞變,蹙著眉小聲道:“爺剛回來,有什么事兒以后再說。”話音剛落,蓉兒笑著隨公子走過來,公子看了眼秀兒,和聲道:“什么事兒?” 我和寒玉對視了一下,寒玉緩了緩,轉(zhuǎn)身笑著對蓉兒道:“蓉兒,去把你上回畫的畫兒拿來給阿瑪看看。”蓉兒“嗯”了聲而后高興地對公子笑了笑,寒玉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點了點頭也隨著蓉兒過去。我心里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會不會出事兒,走過鳳儀的屋子,她恰慌慌張張地打開門,我和蓉兒都福了福。鳳儀擔(dān)心地看著我,“瞧見秀兒了沒有?”我沒說話,蓉兒道:“剛還看見,在阿瑪那兒。”鳳儀眼睛突然間瞪得圓圓的,倏地踉蹌了幾步,幾乎要暈厥過去,蓉兒不明所以地看著她,“鳳儀額娘,您沒事兒吧?” …… 公子的反應(yīng)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平靜,他沒有責(zé)問鳳儀一句,也沒有問我一個字,只是給了秀兒一些銀子讓她出府。府里安靜得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而鳳儀也自知沒有辦法面對公子,故而每當(dāng)公子在府里用膳,她總是找個理由躲在自己房里不出來。而公子也確乎如同寒玉說的那樣,再不會碰她了,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過情分,如今更是名存實亡。鳳儀日日以明珠府大少奶奶的身份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可除了這個虛名以外,她已經(jīng)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