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絕域生還吳季子
四月初一晚,因丁酉科考冤案在關外受難廿余載的吳漢槎先生終于到京了,公子滿懷欣喜溢于言表,為了迎他特地給宮里告了一日假。京畿附近的漢人學子聽聞動靜紛紛自發前去城門口相迎,還把南北學人多年來給吳先生寫的詩詞放聲高念,這其中就反反復復聽到梁汾先生那兩闋‘金縷曲’。不知是否車馬在近郊遇到了磕絆,直到亥時要關閉外城門時仍不見吳老先生的蹤影,前來迎接的學子只得一一散了,公子拿出腰牌跟守城的侍衛統領疏通后才爭得讓城門多開了半個時辰。 約莫過了兩炷香的時間,才見一個老人家往地安門口蹣跚而至。見了面我真是被他那副樣子嚇了一大跳,風塵仆仆不算,頭發幾乎全白了,胡子茬兒長了滿臉,衣裳破舊不堪,鞋子磨破了好些洞,就是蹲在城門口要飯的老叫花子都沒他那么寒磣。公子不嫌臟,攙他坐到馬車里,還把自己的外褂脫下來給他御寒。等到了府里,又讓貴喜侍候吳先生沐浴更衣剃胡子理頭發,而后親自到廚房把熱好了的飯給他送到西院兒的客房里去。等我再見到吳先生的時候,他已然被拾掇得干凈得體,周身透著一股渾然自成的書卷氣。 “漢槎先生快請進來。” 公子引著他走到自己的書房前,我笑著福了福身,“見過吳先生。”他拱手回禮,“姑娘有禮。”我點頭致意打開書房的門,公子扶著他邁進門檻兒,吳先生舉目四望書房里的擺設,和幾年前顧先生初見時的神情一模一樣。公子把他請進去,吳先生忽然間要對公子行大禮,公子一嗔趕忙扶起他,“漢槎先生如此便是折煞成德了!”說著看向我,“真真,快去給吳先生泡茶。”我應了聲是,轉身走到羅漢榻上倒茶。吳先生看著公子,難過道:“容若,我一條老命死不足惜,可連累家小兒女跟著我一同受罪,于心不忍可又無能為力。本以為今生只能愧對他們了,可萬沒有想到竟還有回來的一天,你就容老朽一拜吧!”公子牢牢扶住他,“漢槎先生,您這拜成德受不起,您來。”公子扶著他轉身,吳先生順著公子的目光看過去,突然間眼神凝住。 他緩緩地走到書案邊,注視著墻上公子手術的“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那行墨跡清晰未減的大字,驀然間老淚縱橫,滾滾熱淚盈滿了眼眶。公子過去,“梁汾先生那兩闋‘金縷曲’實在感人肺腑,成德當日便是讀了他這兩篇詞才立誓救您入關的。您要謝,就謝梁汾先生吧。”吳先生伸手撫mo著墻上微凸的墨跡一時間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我把茶水倒好后安靜地退出了屋子,坐在了書房門前的回廊上,腦子里全是顧先生的那句“季子平安否?”一時間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高興,我笑了笑,這總算是件圓滿的事兒。 “爺呢?” 我一驚,倏地起身請安,“主子吉祥。”鳳儀眼珠子瞪了瞪,跨著步子就要往書房門前走,我攔住她,“主子,爺這會兒正在會客,您不方便進去。”她什么也不顧,提高了嗓門就喊,“跟我沒話,跟個大半截身子進了棺材的人倒是有說不完的話!”說著就推開我,猛一推門要闖進去,公子和吳先生正坐在羅漢榻上說話。吳先生忙起身,稍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公子,鳳儀走進去橫了眼吳先生,抓起公子的衣袖,嬌聲道:“爺,您回來了怎么也不知會我一聲,走,去我房里。”邊說邊不屑地瞥向吳先生,“我家爺好不容易告一天假,你就不能讓他歇歇,真不識相!” 吳先生頓時一陣尷尬,公子狠狠甩開她,“放肆!”她一驚,眼睛里冒著氣,發狠地看向吳先生,公子極其嚴肅地看著她,“還不快給吳先生賠罪!”吳先生頓了頓,忽而捋了捋他的胡子微笑著看向公子,擺著手道:“不礙的,不礙的,我也是該回了。”鳳儀鼓著氣狠狠對吳先生翻了個白眼而后轉過身跑出了書房。公子扭過頭盯著地面看,拳頭攥緊,過了會兒轉過頭看向吳先生,“讓您見笑了,實在是成德平日管束無方,您千萬別往心里去。”吳先生一笑而過,搖了搖頭,“少奶奶不過是率性了些,公子回去后千萬不要責怪她,要不然倒是讓老朽坐立不安了。” 過了會兒,我見沒什么事兒便把書房的門復合上,想著時辰也不早了就先行回房收拾。剛走到屋門的臺階前,卻看見蓉兒站在那兒滿臉委屈地看著我,我心一波疼,走過去蹲下身子搭住她的肩,“怎么啦?”她抱住我的脖子,“姑姑,我想額娘。”我抹了抹她的眼淚,笑著看向她,“走,我們到房里去說話。”蓉兒憋住眼淚跟著我進屋,走到我的房里,我點亮了榻前的燈,抱她坐到了榻沿兒上而后挨著她坐在身邊。這會兒有了亮才看見蓉兒的手指上是腫的,我心猛地一抽,拿起她的小手,只見上面有好多被扎了的針眼,又紅又腫。 眼淚滴到了傷口處,蓉兒手指一抽搐,我拿帕子蘸了蘸她的手指,看向她,“疼嗎?”她不說話,可突然間撲到我的懷里,“額娘要是在就好了,就沒有人欺負蓉兒了。”我心里一陣酸,驀地抱緊她,揉著她柔軟的頭發,忽而擦了擦眼淚,也用帕子抹了抹蓉兒的眼睛,“蓉兒,一會兒阿瑪回來了告訴阿瑪,讓他替蓉兒做主。”蓉兒抿住嘴唇,復用臉貼著我的衣襟,“我怕阿瑪不在,她又打我。”我搖了搖頭,作出笑,“不會,她要是再敢欺負蓉兒阿瑪就把她趕出去。”蓉兒笑了笑,企盼地看著我,“真的?”我點了點頭,“嗯。”遂順了口氣抱住蓉兒。 …… “告訴阿瑪,可是你先不對?” 公子坐在圓凳上,用藥膏幫蓉兒抹著傷口,眼睛看著蓉兒。我湊著蓉兒的臉,輕聲道:“快講給阿瑪聽是怎么一回事兒?”蓉兒哭著道:“鳳儀額娘丟了一只玉鐲子,說是我拿的……阿瑪,我沒有……”公子緊蹙著眉,倏地起身轉身出門,門板重重地擊著墻。 我關緊房門,接著給蓉兒擦藥,隔著幾進屋子仍能聽到公子的呵斥聲和鳳儀撒潑摔瓶子的聲音。蓉兒有些害怕,每聽到地上砸破一個瓶子身子就顫一下。我撫著她的肩,強笑著和她說些高興的事兒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可蓉兒的眉頭卻還是緊蹙著的。 這么多年,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公子發這么大的火,大奶奶這兩天和齊布琛姨娘去了西山,府里上上下下竟沒有一個人過去規勸。能清楚地聽到鳳儀在那兒罵極其難聽的粗口,從少奶奶一直罵到她的兩個孩子,我捂住蓉兒的耳朵不讓她聽。罵得真的好難聽,我心里頭揪著,恨得牙癢,恨不得公子甩她一個巴掌而后立刻就把她休了。可是公子卻始終沒有動手,若不是為了蓉兒,他或許根本就不會去和她理喻。 公子那夜沒有回房,而是直接出府去了宮里當值。第二天清早,鳳儀的屋子里被小廝們抬出了成堆成堆的碎瓷片兒,都是被她砸的。我看著少奶奶生前的那間屋子,頓時覺得真的好險。當初,大奶奶原本要把鳳儀安置在少奶奶過去的屋子里的,不過她說什么也不肯,說是那張床上死過人,不吉利。幸好她不愿意,否則,真的不敢想少奶奶生前的房里會變成什么樣的滿目狼藉? 大奶奶上回那頓痛罵早就讓鳳儀暗暗生恨,可她畢竟不算太蠢,知道把大奶奶惹怒了自己往后必定沒好果子吃,故而沒敢再三天兩頭往娘家跑。從鳳儀平日的言語來看,過繼福爾敦這種主意并不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一準是瓜爾佳夫人怕她在我們府上地位不穩才教她這樣說。不過莫說福爾敦見她就躲,就連老爺聽后都絕然不同意此事,說年紀輕輕的過繼什么孩子,原本就叫她一聲額娘,還多此一舉作什么,弄得一家人反倒像兩家人似的!可福爾敦的事兒并不至于把她激成這般,我心里隱隱知道真正讓她暴跳如雷的其實是那日從齊布琛姨娘處聽聞了公子想要從戎的消息。齊布琛姨娘八成又是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地把這事兒說得有板有眼,加上鳳儀又是個不動腦子,聽風就是雨的主兒,以為府里人都故意瞞著她這事,就是我這些天也沒少被她叫去挨罵。 從戎之事我雖未聽公子提起過,可直覺卻告訴我齊布琛姨娘并不會空xue來風。因為早在少奶奶剛故去那會兒公子就曾經萌生過這個念頭,大奶奶第一個不同意,說自己就這么一個兒子,刀劍可是不認人的,她寧可不要公子出人頭地也要保太平。公子也看揆敘尚且年幼,亦覺這個時候棄下雙親離京于情于理都是不妥之舉,再一來,當時吳先生返京的事還沒有完全敲定,顧先生幾句勸就把公子說了回來。好在朝廷去年蕩平了三藩,安親王領兵凱旋,徹底斬斷了公子從戎的主因。可沒成想,剛消停了沒幾個月,朝廷卻下圣諭再次招募兵勇,不僅鼓勵旗人子弟自行報名出征,就連養尊京城的康親王這回也不甘示弱竟主動請纓掛帥前往福建金廈二地督戰。 當日我已睡下,丑時公子回府時我聽見門軸轉動的聲響醒了一回,正打算起身卻聽到寒玉跟公子說話的聲音便就躺著沒動。隱約間聽見寒玉問起公子這事,公子承認的確有過考慮,說揆敘也大了,想等淳雅成完親就跟老爺提出此事,還叫寒玉暫時不要告訴大奶奶。寒玉點頭應允,并沒有多勸,只問公子放不放得下幾個孩子?公子緘默不語,我按捺不住咬著帕子哭,直到聽見寒玉哽咽道:“爺要是真放得下,等阿瑪點了頭,我這回也不攔著您,一定想盡法子幫您去勸服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