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下弦不似初弦好
康熙十九年,立秋,京西渡口。 顧先生的母親亡故,就要回南丁憂了,公子站在船頭前,接過我手上的茶盅遞給他,“梁汾先生,您一路保重,到了無錫替成德給先母大人焚一炷香。”顧先生點了點頭,雙手接過茶盅,喝了一口,公子道:“也替我到毓菱meimei的墳上添上一把土。”顧先生道:“你放心,我一定辦到,從今往后,每到清明節(jié),我就去墳上祭掃一下毓菱姑娘,給她的墳前鋤鋤草再種上些花。只是不知道姑娘生前喜歡什么花?”公子想了會兒道:“種些桂花吧,家鄉(xiāng)的味道。” 顧先生點點頭,看向公子,“漢槎明年就要回來了,本以為可以相見的,可我卻不得不先回去了。等他到了京城……”公子接上他的話,“您安心回南,漢槎先生到了京城一切都由我照應。等您丁憂回來,就到我府上來,那時候相見也不算晚。” “哎,快點兒,船要起錨了!” 擺渡的老伯在船尾高喊了一聲,公子握了握顧先生的手,“您去吧,成德在京城等您回來和漢槎先生相見。”說著退后一步,俯下身拱了拱手,我也福了福身,顧先生作揖后看著公子和我,有些不舍地轉過身走進了船艙,臨進去前對我們揮了揮手。 …… 臘月,朝廷平定了三藩之亂,皇上在太和門外接受各國使臣的朝賀。吳三桂已死,當初那些在南面揭竿而起響應叛亂的人都紛紛歸降了朝廷,一個個俯首稱臣。而朝廷這一回也對這些人格外開恩,從輕發(fā)落,只對其中少數(shù)幾個犯了通敵重罪的官員處了極刑。其余牽連出來的大多都只予以了革職查辦,抄沒家財或是流放伊犁等地。而身陷寧古塔已達二十二年之久的吳老先生在公子和老爺?shù)纳舷轮苄略揪鸵呀?jīng)洗冤,如今又趕上朝廷大赦天下的恩旨,比預期回來的日子還要早。 少奶奶過世三年多,每逢忌日,公子都帶著蓉兒和福爾敦去西郊莊園小住,每月初一和十五,只要不當值,就會去承恩寺齋戒抄經(jīng)。轉瞬間,公子執(zhí)意三年之內(nèi)不續(xù)娶的期限已經(jīng)到了,老爺和大奶奶立馬就把公子續(xù)弦的喜事兒提上了日程。府里在臘月十二公子生辰當天將新奶奶娶進了門,盼著這個‘雙喜臨門’能圖個吉利,照個好彩頭。 這位剛剛進門的少奶奶的娘家同樣隸屬正黃旗,姓官,名鳳儀,‘官’即為老姓的瓜爾佳氏,是光祿大夫少保一等公樸爾普的女兒,昭勛公圖賴的嫡親孫女兒,比公子小了整整十歲,才和淳雅一般大。老爺這幾年在吏部干得如魚得水,去年充了‘太宗文皇帝實錄’的總編修,不論是文差還是武差都辦得深得圣心,前不久又從武英殿大學士擢升為太子太傅,兼任上輔弼幼主的重擔。而官氏的阿瑪繼索額圖離任后一直擔任領侍衛(wèi)內(nèi)大臣之職,統(tǒng)領著皇城內(nèi)外的安全,是個深受朝廷重用的名副其實的武將,也可稱得上是公子的頂頭上司,記得丙辰年來府里給公子傳圣旨的瓜爾佳大人便是他。這門親事其實是官家先相中的,上半年瓜爾佳夫人來我們府上和大奶奶先提了這事兒,大奶奶當下和她一拍即合,老爺聽后也點頭應允,就說選個好日子早些把喜事兒辦了吧。故而,新奶奶鳳儀的家世并不比我們府上差,和少奶奶當年嫁進我們府里的時候相比更是高出了不知多少節(jié)。 不過,闊綽的家世卻沒有賦予她與之身份相符的豪門閨秀所應有的賢淑知禮的品性。這個鳳儀活脫就是當年的董佳氏第二,斗大的字兒不識一籮筐不算,還一味驕縱蠻橫,動不動就要撒潑使性。可大奶奶處處罩著她,府里的人即便心里不服也只能在背地里相互間偷偷地訴訴苦,面兒上卻不敢得罪她。 盡管如此,公子對她還是以禮相待的,不是因為喜歡她,而是鳳儀在公子的眼中不過是個尚未懂事的孩子。再一來,這幾年公子隨駕扈從比過去越來越頻繁,僅今年一年,就來回奔波了不下二十回。細細算來,什么孝陵,鞏華城,湯泉,雄縣,薊州,南山都去過了,在府里的日子加起來總共也不過一個多月。碰面的機會不是很多,加之公子又向來不愛計較,就更難和她激起什么火了。 從續(xù)娶到現(xiàn)在兩個半月,公子幾乎日日都在奔忙,在府上也只歇了三天。他不在,這個鳳儀更是目中無人,變本加厲。我平日受些氣倒也罷了,可她對蓉兒不好,對福格和福爾敦也不好。蓉兒如今越來越懂事,可是卻怎么也不肯叫她額娘,為此沒少挨鳳儀的打。可蓉兒卻總求我不要告訴阿瑪,她只抱著我哭,說自己好想額娘,我聽著聽著也跟著她哭。府里的人時常念叨少奶奶的好,每回被鳳儀聽到就有人要遭殃,說什么總是講一個死了的人怎么怎么好是不是就是說我不好? …… 一日,我正陪蓉兒在房里學琴,月蓮急沖沖跑來告訴我說顏主子找我有事兒,我到了她房里才知道各房都被寒玉叫了人去,就連鳳儀的貼身丫鬟秀兒都在。揆敘房里的寶珠此刻正在給寒玉報這個月的流水賬,寒玉坐在圓桌邊,拿著賬本看著滿屋子的丫鬟小廝道:“平白無故的怎么就少了五百兩銀子,究竟是哪個房虛報的賬,早晚也得查出來。不是說我是大房的人說話做事兒就偏袒著大房,而是額娘既然信我把這賬本給我管,我就必定要給上上下下一個交代。”說著看了眼秀兒,“今兒叫你們來,你們站在這房里,心里頭是怎么想的都寫在你們臉上,也瞞不過我去。五百兩銀子確實不是什么大得要命的數(shù),可這些銀兩是派什么用場的,想必也用不著我一而再再而三來告訴你們。”說罷從一摞賬本里抽了一冊子出來,看向我,“真真,你把大爺這個月的賬目報出來給他們聽聽。” 我應了聲是,走過去拿起賬本,翻開道:“二月初一,承恩寺大雄寶殿香火三百三十兩,二月初五穆順貝勒府庶福晉次子滿月酒五百兩,二月初八,琉璃廠翰逸軒筆墨……六百,六百五十兩,二月……”正欲往下說,寒玉打斷我,“這個月的筆墨是誰去添置的?”我道:“回顏主子話,是我去的琉璃廠。”寒玉又道:“這筆賬可是你記上去的?”我道:“是,可當時并不是這個數(shù),爺每個月的筆墨銀子無論如何都沒有超過二百兩的先例,更何況爺正隨御駕去了南苑,也沒吩咐我再添過筆墨。” 寒玉并不看我,對著大伙兒道:“都聽見了?這銀子是主子們花的,照理也不關你們的事兒,可主子們平日里把錢袋子交給你們,進賬出賬也都經(jīng)你們的手,是誰那么大膽子把賬劃到大爺身上來了,趁早說出來。若是覺得當著這么些熟人的面兒承認丟了面子,一會兒散了趁晚上沒人的時候自個兒過來,要不然到時候查出來,改明兒給攆出府去,可別怪我沒把丑話說在前頭。” “不就是五百兩銀子,也犯得著這么勞師動眾的?” 我回過頭去,鳳儀跨進屋來,滿屋子的人都俯身問安,寒玉也站起來,福了福身,“奶奶吉祥。”鳳儀走近,瞪了眼秀兒,“讓你去娘家弄些胭脂膏來怎么跑這里來了?”秀兒訕訕地看了眼寒玉,寒玉道:“奶奶您息怒,是我叫他們過來的,明兒額娘就要看賬,五百兩銀子的出入不算小數(shù),怎么說也得問個清楚。”鳳儀揚著眉毛,“這銀子是我花的,額娘要問起來我自己跟她說。”寒玉不吱聲,鳳儀卻愈發(fā)來勁兒,“怎么,我用爺?shù)你y子還要先和你回話?我還是不是你們府里的大少奶奶?”寒玉微嗔,頓了會兒道:“您便是用爺賬上的銀子往后也最好記上一筆,賬房的管事看見了您的名字也不至于往我這兒報了,我也不會費這些周折把底下的人都叫來核賬。” 鳳儀笑哼一聲,一屁股坐到圓凳上,看著寒玉道:“當著滿屋子奴才的面兒,你是不是也想把我教訓一頓?”寒玉淡淡地道:“奶奶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您剛過門不久,府上的事兒還沒來得及跟您交代周全,這也是我的疏忽。您房里每個月支兩千兩銀子,和爺房里是一樣的,額娘在您沒過門之前就吩咐過我,您銀子要是花光了,就直接從賬房支,不必跟她回話。只是,爺賬目上每月都有五百兩固定花銷用在寺里給故去的奶奶主子誦經(jīng)超度,您如今恰好用了這筆銀子,爺回府若是問起來,實在是沒法交代。” 鳳儀聽見有人提少奶奶,火氣更大了,“交代交代!連面都照不到跟誰交代去?”她說著站起身來,指著面前的人道:“我倒要問問你們這些奴才,我是你們府上遞帖子下聘八抬大轎給抬進來的,不是通房的丫頭,可你們一個個哪個把我當主子看?”語罷突然間轉過身指著我道:“還有你個下賤的東西,那天晚上爺明明回來了,你竟然敢騙我說不在,你是不是指望著爺哪天把我痛痛快快地休了,這個主子的名份好讓給你啊!”我腦子嗡地一震,倏地跪下來,“主子您多心了,這哪是奴婢該想的?那日爺確實回來了一小會兒,可剛回書房拿了些東西就又出門了,奴婢并沒有跟您撒謊。” 寒玉走過來,看了眼我,復對鳳儀道:“奶奶您消消氣兒,下頭的人不懂事兒等爺回來了您跟他講,叫爺給您做主。今日賬目的事兒錯在我,是我沒有提前跟您說清,這五百兩銀子就從我房里扣,額娘明兒問起也是我花的,反正福格和福爾敦都分了每月一千兩銀子,孩子還小,一時也花不了這么多。”鳳儀橫了她一眼,毫不客氣地道:“我好歹是正黃旗的格格,還沒窮酸到伸手問你要銀子的地步,少了多少銀子,就從我娘家補上!”說罷冷哼一聲,朝秀兒吼道:“還杵這兒干嘛,給我備轎,我要回娘家透透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