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原是瞿唐風間阻
“康親王,你騎術精湛是出了名的,怎么這回不跟著下圍子去讓我們見識見識?”皇后娘娘接過跪在地上的宮女兒遞給她的熱氣騰騰的奶茶,揭開蓋子吹了吹面上的糊糊喝了一小口。“是啊。”榮貴人笑著看了看皇后,又瞥向康親王,“早私下聽萬歲爺說皇叔不僅騎術過人,連射箭也是百發百中的,我早就想親眼看看了。” 康親王非但沒有誠惶誠恐的意思,反而舒服地窩在了用羊皮氈兒做墊子的靠背椅上。他拿起酒杯呷了一口酒,拍了拍膝上沾著的羊毛絲兒,又靠了回去,“娘娘過譽了,皇上年輕氣盛,杰書如今可是過了那個爭鋒的年齡了。這不,到了南苑一著涼,腿上的舊疾就復發,這要細算起來還是世祖爺在世的時候隨著阿楚琿將軍頭一回出征時落下的病根。這病不能到冬天,天一冷啊腿上就頂不住。”話音未落,已有小廝給他送來了暖腿的護膝,伺候他給戴上。 皇后娘娘溫和地點了點頭,“康親王這么多年南征北戰,一心為朝廷效力,皇上時常對你贊賞有加,夸你是同宗王爺里的典范,大清國當之無愧的巴圖魯。”康親王起身朝皇后娘娘拱了拱手,“謝皇上和娘娘的盛贊,杰書實不敢當。”皇后娘娘淡淡笑了笑,對身旁的宮女道:“一會兒把皇上御賜的那株千年老山參給康親王送去,南苑的寒氣是重了些,對腿上的舊疾許有不利,多熬些參湯補補身子還是好的。”那宮女福了福身,康親王也起身扎了個安,“謝娘娘恩典”。 榮貴人的臉上這會兒像是蹭了一鼻子灰,也是,當著皇后娘娘的面兒說什么“私下聽萬歲爺”怎么怎么著的,連我都聽出來了,皇后娘娘能忍氣吞聲的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嗎?倒是一旁靜靜坐著的庶妃娘娘一言不發,可神情卻微微透著一種得意的快感。我不禁心里嘆了聲,這些宮里的女人要是能上前線當個軍師什么的,未必會比男人差多少。 原以為等到皇上“開圍”的圣諭一下,就會有人接二連三地帶著自己狩得的獵物凱旋,可鳴鑼都半晌了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眼下天氣雖說仍舊很冷,可也畢竟過了貓冬的時節,如何會捕不到獵物?我看了眼康親王,想著子清哥說的話,心里漸漸有底起來。這里竟是些精通騎射的人,其中不乏領兵出征過的,公子即便是胳膊上不受傷也難說能拔得頭籌,更何況是眼下呢?子清哥說每回狩獵賽暗中都有編排,那件黃馬褂雖然人人都想要,卻也不是想要就敢去要的,故而鳴鑼之后很久都不會有人報捷。 再一琢磨就更能前后對上號了,董佳氏那日當著眾人的面兒莫名其妙地在御宴上演了那么一出,又豈是會沒有下文的?更何況康親王這會兒還悠閑地安坐在皇后娘娘那兒,大有把風頭交給他的側福晉來出的意味。 我見沒人注意到我,便悄聲退到了和子清哥事先約好的地方,剛一走到,就聽見兩句暗哨的聲音,我探過頭去,正是子清哥牽著馬躲在不遠處的樹后面。我四下張了張,踱步跑了過去,子清哥叫他身邊的侍衛向前走了幾步。我一驚,子清哥忙對我擺了擺手,“不礙的,是我的親信。”我點了點頭,子清哥看著他那個親信道:“一會兒等我們進了林子,你就去前頭等著,看見我出來同樣是鳴一聲暗哨,你即刻騎著馬去回稟說納蘭公子射得了獵物。康親王在場,你臉上小心些,別露出了破綻。” 那個侍衛俯身說了聲“嗻”隨即繞著道兒往空地的方向走去。子清哥復看向我,小聲問道:“可看清容若去的方向了?”我“嗯”了一聲,“是東南面,可康親王的側福晉像是跟公子鉚上勁兒了,一直在后頭追。那兩匹馬跑得飛快,公子想避開她只能拼了命地揮馬鞭子。”子清哥點了點頭,“這未必就壞,怕就怕她暗中舞弊找人弄好了事先射得的獵物,我們這樣做也是不得已。”說罷拉開馬鞍上的袋子,一只眼珠子還在動的棕黃色的狐貍身上插著箭,身子尚在不停地抽搐。我閉上眼不忍再看,這圍場上究竟還有多少無辜的生靈要平白無故地送命?子清哥道:“剛射的,等到了地方你下馬,我去引開康王福晉,你再把這東西交給容若,千萬別給人瞧見。” 我重重地點點頭,子清哥扶我上馬,隨即自己踩著馬蹬子上來,拉住韁繩另一手抽著馬鞭朝東南方向飛馳過去。這個速度簡直就像風馳電掣一般,馬蹄子濺起的雪花隨疾風旋轉落得我一頭一臉都是,我甩了甩頭,手卻不敢放開繞在馬脖頸上的繩子。 “確定是東南面嗎?”子清哥放開嗓子喊了聲,我高聲道:“嗯,我親眼看見是直奔晾鷹臺的方向去的。”子清哥狠狠揮了揮馬鞭,“你說什么,我聽不見!”我剛要再放大點兒嗓子,子清哥卻剎那間收住馬韁,馬蹄子朝前抬了起來,我幾乎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天了。我一時頭暈目眩,不由叫了一聲,馬亦嘶鳴不止,驀地,前馬蹄子重重地落回到了雪地上。我和子清哥的身子都同時朝前猛地晃蕩了一下,等我復睜開眼,恰看見公子和康王福晉都已箭拔出鞘,正拉滿了弓同時朝天上的那只海東青射去。 我屏住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兩支箭的走向,幾乎是瞬間的功夫,那只海東青如同山雷炸響一般掉落在了雪地上,砸出了一個巨大的雪窟窿。我還沒緩過勁兒來,只看見兩只交叉著的箭頭斜插在那只獵鷹身上,那只碩大的海東青眼珠子外凸,身子紋絲不動,已然命喪黃泉。神思迷惘間只聽得康王福晉的隨身侍從從馬背上躍下,高呼了幾句:“福晉射中了,福晉射中了……” …… 所有圍場上的人都重新齊聚到了原先的那片空地上,皇上此刻在御座上端坐著。康王福晉的侍從雙手捧著那只被射死的海東青跪在了圣駕前,可那只獵鷹身上此刻卻只剩下了一支箭。董佳氏跳下馬背,一臉得意地走到中間,跪下道:“回皇上話,賤妾董佳氏射得一只海東青。”話音未落,皇后娘娘忽地問道:“方才不是有人來稟說納蘭成德射得了獵物嗎,怎么不見?” 我心里一咯噔,子清哥的那個親信準是把子清哥擺了擺手的動作誤看成是暗哨了,這下可怎么是好?公子也是一嗔,他并不知道子清哥出的那個主意,這會兒大概也在尋思明明一道回來的,周遭又沒人跟著,皇后娘娘如何會事先知道他射得了海東青?子清哥驀地踱步上前跪下,“回皇上和娘娘話,納蘭成德和康親王的側福晉同時射得了這只海東青,是奴才親眼所見。”董佳氏一聽這話,趁人不注意,狠狠地瞪了眼子清哥。皇上看向公子,“納蘭成德,曹寅的話可是實情?”公子撇開衣擺扎安道:“回皇上話,是實情。”公子的語氣干脆強烈,可右臂卻在不自覺地抽搐,我心里一緊,定是傷口又破開了。 皇上笑著道:“這下可是給朕出難題了,黃馬褂只預備了一件,朕該賞誰才合適?”說罷看向康親王,“杰書,早知如此,朕可真不該應了你這個側福晉啊。”公子俯身拱手道:“請皇上將黃馬褂賞賜給康親王的側福晉。”話音一落,老爺攥緊了的手才漸漸松開,我看向子清哥,正對上他的眼睛,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道:“來人,賞康親王側福晉黃馬褂。”梁九功將早就預備好了的檀木盤子遞到了董佳氏面前,盤子里托著一件明黃色的綢緞衣裳。董佳氏笑著揚了揚眉稍,接過了紫檀木盤,俯身磕頭道:“賤妾董佳氏叩謝皇上恩典。”一時間,周遭的人都放聲議論開來,細聽都是些奉承康親王和他那個寶貝側福晉的話。 皇上和皇后娘娘低聲交談了兩句,只見皇后娘娘微笑著點了點頭。皇上看向公子,“既是同時射得的,朕也不該有所偏倚,朕就賜你巴圖魯的名號。”老爺眼睛里一下子閃出光,疾步走到公子身邊,跪下看著御座道:“奴才明珠謝皇上隆恩。”說著拽了拽公子的衣擺。公子恭敬地跪下身去,磕了一個頭,復挺身道:“奴才納蘭成德懇請皇上收回成命,改賜成德一事。”老爺一驚,忙揪了揪公子的衣袖,粗濃的眉毛蹙成了一團,面相極為猙獰。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到了公子的肩上,公子臉上水波不興,依舊挺直了腰板兒跪在雪地上。 “哦?”皇上饒有興味兒地看著公子,“你倒是說說看。” “皇……”老爺正欲開口,皇上忙擺了擺手止住他,“明珠,你別攔著,朕倒想聽聽納蘭成德想要朕應他什么事。”周遭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我一個勁兒地掰弄著自己的手指,似乎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公子稍頓了會兒,驀地低頭拱手道:“成德懇請皇上賜婚。”老爺的身子一顫,聽了這話幾乎要昏厥過去,連連對皇上磕了三個頭,“奴才犬子箭傷未愈,怕是被燒糊涂了,神志至今不清,還請皇上恕他沖撞之罪。”說罷對公子狠狠瞪了眼,“還不快退下去。” 皇上笑了笑,“明珠,你攔他做什么,成德早已到了成婚的年齡,若是有合適的八旗閨秀,朕倒是樂意當回月老成全了他。”老爺用袖子沾了沾額上的汗,公子道:“成德姑表meimei謝佳氏在宮中服苦役多年,請皇上恩準將其賜予成德為妻。”語罷重重地磕下頭去。老爺的神情愈發緊張起來,皇上靜默了會兒道:“明珠,這個謝佳氏可是你的甥女?”老爺顫著嗓音道:“回皇上話,是。”皇上道:“既是甥女,為何會在后宮服苦役,難道她不是上三旗的閨秀嗎?” 老爺頓時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勢頭,“皇上有所不知,此女父親謝子彥多年前任從四品江南茶監。謝子彥在任期間,倒賣煙草從中大肆中飽私囊,后又將茶葉煙草等物私自販給了臺灣鄭氏,經人告發,吏部以通敵罪論處將其全家逐出了旗人之列。謝子彥自知罪孽深重,在牢中懸梁自盡,故而此女實乃罪臣之女,亦不隸屬八旗。”他頓了頓,接著回稟道:“謝子彥其罪滔天,按理來說家人本該一并論罪。可此女母親早在謝子彥獲罪之前就已亡故,此女兄長隨軍征戰多年至今下落不明,故而內務府才將她充在后宮服役。” 皇上細細聽后,點了點頭,“既是罪臣之女那朕便沒有姑息的道理,再者,滿漢不得通婚,謝佳氏已然被逐出旗籍,如何能同你成親?”公子呆怵著抬起頭,看向皇上,手指緊緊捏住了地上的雪。皇上此刻的目光鋒利得猶如一把刀,這就是所謂的天子之威嗎? “傳旨,賜納蘭成德巴圖魯,與謝佳氏婚配一事到此為止,不得再提。”